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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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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仲冬,天寒地冻。
我日渐懒怠于行,多居内室,寻常的消遣已不足够度日。有一次,小宫人们凑在一起较量谁翻花绳最厉害。我看着手痒,唤她们来陪我玩。这些孩子们跟商量好了似的,只顾着哄我让我,反倒失了乐趣。
无趣至极的时候,我令人请郑婵来陪我下棋。起初几次,她还颇有耐心地陪同。次数多了,她委婉地提醒我,“娘娘,已入冬了,您的冬衣可有人送来了吗?”
顿时令我兴味索然,丢了棋子抱怨道,“你快要比我这个皇后还忙碌了。”
熟料她含蓄一笑,“倘使娘娘肯过目一二,妾便也可以得闲些了。”
我便正色起来,一本正经地推卸职责,“这些小事,本宫相信郑夫人能够做得好。”
于是我亦不敢再找郑婵,长日更不知该如何打发了。
春溪提议,“若娘娘此时无心与年轻的妃妾往来,不若请胡妃娘娘与苏嫔娘娘前来作陪?”
我起身舒展着久坐的身体,在宽阔的殿宇中徐徐地走着,笑着回应,“天冷,苏嫔带着舞阴公主,还是不要折腾的好。至于胡姮,与她下棋还不如不下,不仅劳心,赢了她也并不快活。”
我走到正殿之中,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徐琅的身影在我面前展现。
他悠然地踏进来,不顾肩上落了一层薄雪,才进门便笑话我,“我瞧你如今说话愈发不慎重了。方才的话若是被胡姮听到,恐怕又要闹你。”
这样不凑巧,我在人后议论他人又被他听到,面上遂露出赧色。无声地上前替他掸落肩上的残雪,引他入烧得暖和的内殿,先是上了一盏温热的茶来。
他见我始终不语,不肯放过我,再度开口便有几分故意装出来的严肃,“更是连朕的话也不回了。”
我“呀”了一声,屈了屈膝,无甚诚意地请罪,“臣妾失仪,陛下恕罪。”
他一脸拿我没办法的神色,携着我分坐到软塌两侧来,看到我消遣十胡乱描的小像,拿起来看了一眼,笑道:“你画的这是临川吗?似乎不那么像的样子。”
经他一提,我才看出这随手描摹的美人图,竟有几分临川的形貌,亦诚如他所言,并不那么相似。
临川乃是秦慎所生的第三子,其样貌却并不十分肖似她的母亲,眉眼之间,更似徐琅。因为这个缘故,太后与他都很是偏爱这个孩子。太后曾与我戏言,“像是重新养了一回怀玉。”
而我这幅图中女子,眉眼与其说像徐琅,倒不如说与我年少时有几分零星的相似。
徐琅大抵在细细端详过后,也注意到这一点,又将它放回原处,绝口不提了。
倒是我经他一提怀念起临川,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临川过得好与不好……”
他这才笑说:“你若想她,召她入宫便是。”
我笑着摆了摆手,“算了,雪天路滑,还是不要折腾她为好。”
国朝惯例,公主自年满十五岁起,及笄之礼过后,便要迁至京中的公主府中,开府治事。虽不必如皇子们一般归国就蕃,远至封地,却也不如居住在宫中时往来便利。
临川今岁九月离宫,因公主府初设,百废待兴,不曾空闲下来入宫拜见,算来我已有数月未曾见她了。
徐琅见我心意坚决,不再多劝,只率先立起身来,邀我共游御苑,“与其整日在宫里闷着,不如出去走一走。今年太液池里新添了冰雕,是日前你拟定的样式,如今已落成了,不如一道去看看。”
我有些动心,目光探向窗外,犹豫道:“见您来时身上沾了细雪,可不是还在下雪吧?”
徐琅身边一位机灵的宦官即刻悄声地溜出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陛下,娘娘,雪已经停了。”
徐琅早已命人取来御寒的裘衣,将其抖开,无声地邀请我。
我遂欣然起身,口中推让着“不敢劳动您”,还是由着他替我穿上了。
他牵起我向太液池慢行着,见我在冷风之中毫不瑟缩,反而大有畅快之态,摇头笑说:“你早该出来走走的。”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您的政务并不繁忙吗?”
他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渐深,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今年冬天下了几场好雪,想必明年春天,农事一定顺利。你就纵我偷闲一日吧。”
农政事关国本,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听到他这样说,我便应着,“有您这样的英明之主,一定年年都是风调雨顺。”
徐琅不为我的恭维所动,他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地不肯说下文。
我明知他是故意吊我的胃口,还是忍不住追问:“您想要说什么?”
他这才说:“——自然,也是因为郑夫人向我告状,说你近来数次召她,不为庶务,只为解闷,实在是打扰了她处理宫务。”
说到最后,随着我的表情愈发难看,他的笑容反倒愈发无法抑制,以至于笑出声来,不忘调侃我,“我看这个郑夫人,倒实在是你的克星了。”
我不禁咬牙切齿,“好个郑婵,看我来日怎样狠狠罚她。”
徐琅愈发肆无忌惮地逗我,“你罚了她,正好由着她将宫务推到你的身上来,到时你躲懒也难了。”
天地良心,此前有陆宜、谢蕴两代皇后做例,今朝我为继后,一向不忘其作风。比之从前做贵妃时的懒怠,我如今实在是勤勉有加,不失皇后之责。
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郑婵此人,精力旺盛异于常人,实非我辈能及。”
徐琅不免失笑,“我知道你一向做得很好了,这不是忙里偷闲,也来陪你解闷了么。”
听他这样说,我真有几分不好意思,推辞着,“我只是冬日犯懒,又逢得闲,便懒得动弹。过些时日忙起年节的事情,也就不至于此了。”
他只颔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扬手指着前方的太液池,笑着对我说:“你看。”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最先看到的却不是太液池中的晶莹冰雕——那固然也精美夺目,却不及池畔裹着朱红长袍的女子引人注目。
我惊喜道:“临川?”
王瑾扶着临川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这才意识到,今日陪伴在徐琅身旁的宦官竟不是往日的熟面孔。一时懊恼,许是这些年的日子太顺遂,我竟没有早年间那样敏锐的洞察了。
临川走到我的面前来,扬起一张俏丽且欢喜的笑脸,拜见过我与徐琅之后,便立即挽住我的手臂,嗔怪道:“母后要忘了临川了。自我出宫,您竟从未召见过我。今日若不是父皇身边王阿翁来召,只怕要年宴上才能见到您了。”
我当真是高兴得有点傻了,搂着临川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徐琅见到我们这厢母女情深的样子,一时欣慰地笑了,“郑夫人告诉我,你近来心情郁郁,我想大抵是多日不见临川的缘故,故而替你请进来了。”
临川便向她的父皇施了一礼,娇滴滴道:“女儿也要谢过父皇。”
徐琅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去陪伴你的母后吧。她实在很惦记你。”
见他要走的样子,我连忙问道:“您骗我出门,又召了临川入宫,这便要走了?”
他实有几分无奈的样子,“今日原本与大司农等人问策于昭台,直听人回禀临川到了宫门处,才连忙赶来骗你出门了。再不回去,明日御史台上的谏言能把我埋起来。”
他的话实在很有画面感,我强忍住笑,福了福身当是送别,“那么,您慢走。”
当晚,临川留宿万方安和。她如今年纪大了,却还想像小时候一样,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吓唬她,“你今日这样做了,他日掌管宫廷礼仪的女官,可就要把你捉去训导了。”
临川想了想,只得作罢。
春溪服侍我就寝的时候,见我满面春光,忍不住笑道:“娘娘终于快活些了。前几日里,奴婢与郑夫人看了都很是发愁呢。”
我听她话里另有他意,故意沉下脸来,问道:“怎么,今日这骗局,你也出了一份力?”
她笑嘻嘻地为我梳通长发,并不惧怕我的发难,“多半是郑夫人的主意,奴婢至多算是知情不报罢了。”
春溪亦很为我欢喜,“果然公主来了,娘娘的心情就好起来了。”
我垂眼笑道:“阿沅自六岁别了她母亲就来到我身边,与我亲生的女儿也没有分别了。”
我一面回想着与她相伴这些岁月里的种种,一面又忍不住想起她的生母。
·
秦慎自入宫以来,实在算得上悄无声息。
景元元年,先有我骤然被封为贵妃,在世家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后有谢蕴一举封妃,受皇命协理后宫,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被封为婕妤之后,秦慎因样貌并不出众,也无强盛的家族,无人向她投注过多的关注。
徐琅这个人并不多么任性,为防后宫诸妃心有不平,他待众人大抵都是一样的好。然而人心如此,若心有偏爱,便很难称得上公平。
那段时日,安璧自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宠妃,而新册封的妃妾中,是谢蕴侍君最多,恩宠最盛。
秦慎就像是她所居宫室的名字一样,“四宜书屋”,哪里都很好,却不如别的人、别的地方那样别致,能够讨得帝王的欢心。
她跟随着众人前来拜访我的时候,也总是讷讷的不说话。我问她什么,她就答复什么,问到她答不上的,便涨红脸沉默着。许是觉得这样面对贵妃的问话不合规矩,才抬起头来,挤出一抹生硬的笑。
本朝的后宫虽不如前朝那样波诡云谲、争斗不休,但起码应当由一些伶俐人走进来。
伶俐人懂得争取,若争取不得,看清了局势,也会变得聪明,知道如何顺应局势活下去。即便心怀不平,也会学着自我排遣。
而秦慎是个笨拙的人。她笨拙地撞入宫廷,就像人穿了不合脚的鞋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舒服。
不过,笨拙的人也有她的好处,便是她从不会心生不平。
那么,有陆宜这样一位皇后坐镇中宫,也不会让她受了什么委屈。
我想着,这样也就很好了。
先皇留给徐琅的国家,是一个国力强盛、府库丰盈的强国。虽经历过前朝宫变之后匆匆选来的这位太子,在尚且年轻时便登临帝王宝座,使得人心有所浮动。然而有太后的强势手腕镇压,兼之皇帝大行中庸之道,且皇后所出嫡长子身体一向健康,国无后继无人之忧。在景元三年的一场战事以大胜告终之后,终于再也没人能对新帝有什么非议。
朝廷安定、边境平靖之后,本朝也终于进入稳定运行的轨道中。此时,一件在先前不怎么起眼的事情,就成为了大事。
这年五月,战事初平。
奉常所呈上的奏疏中提及皇嗣不丰之事,惹得徐琅大为不快。碍于他是多年的老臣,素有清望,才没有加以斥责,而后多日以来的心情都十分沉郁。刘全奉命来到我处送物时,大有终于得以喘息片刻的放松。
我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好笑,多问了一句,才知前朝有这样一番风波。
刘全一面擦着汗,一面心虚道:“奴才是觉着,即便娘娘问起来,陛下也不会瞒着娘娘,这才敢说与您听的。您可千万别说是奴才说的。”
我想他想错了,因子嗣不丰而被进谏,对于徐琅这样一位正值壮年的皇帝来说,实在是一种很无法接受、亦无法排遣的难堪。难怪他会因此郁郁不乐。我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大合适,只好清了清嗓,问道:“琬妃知道此事吗?”
刘全哭丧着脸答:“还不知道呢。陛下不让同琬妃娘娘讲。”
我想也是。这些年安璧恩宠最多,伴驾最久,却并无所出,这封奏疏一上,可不是她首当其冲。
可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最终,我只是在刘全颇有几分哀怨和恳求的目光里答应他,“本宫不会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你大可安心。”
熟料没过几日,我不与他人提及,却有人与我先提了。
是我在瑞应宫陪伴太后的时候,她老人家提到此事,语气颇为苦恼。见我露出一脸惊异之色,又失笑道:“想来也是,这种事情,他大抵并不好意思与你提起。”
我忍不住连最初听说这事时的笑意一同释放了,应声道:“嗯,陛下好面子也是难免的。”
太后拍了拍我的手,说正是这个道理。又忍不住拿出那份奏疏的抄本给我,不赞同地抱怨,“可这口吻也太不客气了。”
我斗胆接过来,没想细看,草草地扫过去,还是有几行字闯进眼睛:
“陛下之儿未能甚多。陛下即大位五年,除东宫时,皇后生太子及湖阳公主,临位未有他子。虽太子年八矣,素有巧思,为储副莫不服。然国延绵子为帝之任,皇嗣及国本相涉。国本之事,未有小也。臣伏请陛下常往内宫后廷,皇嗣丰盈,乃社稷之福也。若有犯陛下者,则臣愿引颈而受刑戮。然臣以尽忠为国,九死不悔。”
……
读完这番话,我一时愕然,与太后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须臾之后,我反应过来,立即跪地伏身,仅抬高双手将这份奏疏的抄本奉至太后面前,以从未有过的谦卑之辞说道:“臣妾有罪。本不应妄视国政,愿受剜目之刑。”
我的反应足可以展现我对这份奏疏的态度:敬而远之。
太后的喉间溢出叹息之声,继而伸手扶我起身,“阿娴,何必如此。”
我仍觉震撼,低声说:“奉常的这番话……未免太重了些。”
以此直言谏于实权帝王,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若换在先皇一朝,只怕早已龙颜大怒。
太后虽肯定了我的话,认为奉常的进言太过夸张,却也不免对其谏言流露出几分赞同,“他说的也不算错,怀玉这孩子……”
她适时停了下来,摇头不语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她,好在此时宫人前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了,我才松一口气,侍奉太后用了午膳,又服侍她睡下,方才松一口气。
太后睡前特别叮嘱我不要离开,“我只小睡片刻,一会儿起来,你陪我到园子里转一转。”
我自然无所不依,在太后睡下的辰光里,自去了偏殿,对照着一份棋谱摆出棋局来思索,借以打发时间。
没有过去多久,太后身边的女史进来小声地对我说:“太医令前来,有要事秉奏老娘娘。”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走进寝殿,见太后呼吸均匀,睡得正熟,便说:“老娘娘睡得正安稳着呢。你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先说了,我再转告老娘娘。”
太医令进来,满脸喜不自胜,连连作揖,“贵妃娘娘,陛下大喜,老娘娘大喜。四宜书屋的秦婕妤今日巳时自觉身体不适,派人请了太医过去,诊出了喜脉。臣唯恐出错,便亲自去了一趟,果然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特来回禀贵人。”
我听到这番话也是忍不住笑了,想来这宫里连日阴沉的天色终于可以放晴,调侃道:“太医令乃是奉常属官,想必他老人家也已经知晓此事了吧。”
太医令笑道:“此等喜事,自当先报与陛下与老娘娘。”
自觉没什么话需要我来叮嘱,便令人赐金,送太医令出去了。
太后醒时,我正与一众宫人等候在侧。
扶着太后坐起之后,我率众人一道拜下,脸上皆是欣喜之色,“老娘娘大喜。”
她被这景象扰得发懵,以询问的目光看我。我再福一福身,将太医令带来的消息复述给她,“午时太医令来报,婕妤秦氏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
太后不愧经历半生风雨,听到此等消息,也只是含蓄地笑了笑,说了几个好字,便照惯例要我陪她散步去了。
我陪伴着她在春夏之交的园圃中中漫步,满园艳丽的花色争先入眼,一时令人眼花缭乱。后知后觉的酸楚涌上心头,我始终沉默不语。
她发觉我的不对劲,却并没有贸然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向她投以感激的笑容。
即便心怀酸楚,然而这对秦慎终究算一件好事,我还是应当去向她贺喜。
自瑞应宫返还的路途不近,我抵达四宜书屋时已经不早。正殿的桌上堆放着来自各宫妃妾送来的贺礼,想是其他人已经来过了。
我走进去时,秦慎已经卸了钗环,脸颊泛着两团红晕,尴尬地辩解,“没有料到贵妃娘娘会在这时候来,重新梳妆已经来不及了。”
她局促地立在当中,好似她才是走进四宜书屋的客人。
我请她不必拘谨时,仿佛我才是此间宫室的主人。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携她坐下之余,也为自己辩解,“我自老娘娘宫里而来,没有来得及回宫取送你的贺礼。”我指了指宫人手里捧着的锦盒,“那里头的如意是老娘娘所赐,用来给你安枕。”
听到这话,她立刻起身要跪接此物,我连忙拦住了,“老娘娘说了,不必谢恩。”
秦慎脸上的笑意,始终不那么舒展。但因为怀有身孕,心怀对腹中孩子的期待,增添了几分安详之态。
我逗她,“你这个孩子来得很巧。”
她很有些不明所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满是困惑。
我是第一次坐下来,和她这样面对面地单独交谈。
原来她有这样一双清明的眼睛,绝不似她素日展现出的愚钝和笨拙。
我若有所思地想,在宫里,人人都有讳饰。
秦慎也有她的讳饰。
我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因时候不早,说了几句恭贺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前朝的议论终究传到了内宫。
因为秦慎这个孩子来得很巧,解了徐琅在前朝的尴尬,后宫上下对秦慎的身孕都很是重视,待遇上提升了一大截,可以预料得到,待这个孩子落地以后,无论男女,对秦慎的封赏都不会少。
而她却并没有因为这些突然而至的关注而自乱阵脚,还是和以前一样,应对纷至沓来的关怀之余,低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见她仍旧如此,我索性向陆宜进言,干脆不要让旁人常常往四宜书屋去了,打扰了秦慎安胎。
这个孩子的意义重大,陆宜思索片刻,颔首应允。
一道出自万方安和的命令传出去,后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前朝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我在无趣时,会好奇地揣测,徐琅大抵是十分的扬眉吐气了;至于奉常,他才上了那样一篇言辞激进的谏言,便被狠狠地打了脸,大概日后也会更加谨言慎行吧。
活这一世,而今需要我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很多事情过了耳朵,便抛之脑后了,继续过着寻常的生活。
直到景元四年的一月,秦慎顺利地生下一个皇子,犹如一道惊雷响彻京城,前朝与后宫,终于再次纷乱起来。
听闻奉常上了一封请罪的奏疏,为自己半年多以前不当的言辞请求皇帝的原谅。徐琅虽以一贯地宽和原谅了他,却在其中批复了一句“卿以尽忠为国,朕绝不使卿九死”作为挖苦。
至于秦慎,则毫无争议地被册封为昭仪,皇次子被封为晋王。
这番风波,实际与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所有的后续,也只有两件再微末不过的小事。
一则,一日伴君时,我实在没有忍住,出口调侃他一句“恭贺陛下子嗣丰矣”。大抵他已知我读过那篇言辞锐利到令他难堪的奏疏,只是并未声张。时过境迁以后,面对我的调侃,也不过是回以纵容和一个青年帝王志得意满的微笑。
二则,秦慎听闻我在她孕中向陆宜的进言,使得她得以安稳地度过那段时日,专程来向我道谢。
她来时,我面有几分惊讶,知晓来意之后反而失笑,“实不必如此客气。是因为你的孩子来得很巧,而不是我的功劳。”
她则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许多话像是吞声,又像是从没有过什么话想要说。
之后的岁月里,她仍旧以并不丰厚的恩宠在宫中度日。纵使徐琅因晋王的存在,对她多有几分关怀,也并没有多么突出。
后几年,为徐琅生下孩子的妃妾愈多,秦慎的第二个孩子,夹在安璧的女儿和谢蕴的儿子中间,她的孩子便显得默默无闻了。怀有皇次子的时日,大抵是她这一生最风光的时刻。
而这罕有的风光,也在她有意的忽视中,烟消云散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询问太医,是否有些人的体质生来就更易有孕。
我想他知道我指的是谁,宫里恩宠不丰但却有二子傍身的,唯有秦慎一个。而入宫多年,却从未有过一个孩子的,也唯有我一个。
太医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说:“依陛下对贵妃娘娘的爱惜,娘娘总会有孩子的。”
我将他的话视作一种宽慰、一种祝愿,唯独不是一种会在未来发生的可能。
然而事无绝对。
景元十三年的春天,我与秦慎先后有孕。
她听闻这件事,专门到我宫里来贺我,圆钝的面庞上,喜悦之情没有一丝作伪,“昔日贵妃娘娘贺臣妾有孕之喜,如今娘娘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臣妾也来恭贺娘娘。”
她还带来了当年太后赐给她的如意,“臣妾心知老娘娘所赐之物不应当随意转赠,也知娘娘有孕,老娘娘只会有更好的相赠。只是,臣妾多年来都很感激娘娘待臣妾的好,别无所赠。老娘娘赐给臣妾此物安枕以后,那孩子果然顺利长大,今将此物转赠娘娘,唯愿娘娘的孩子亦能平安长大。”
她的话令我有些哽咽。
昔年,她的孩子在时局中的意义重大,宫中上下自然期盼其平安降世。而今,我的孩子只是对我意义重大,唯有秦慎言辞恳切,愿他平安长大。
我缓了缓神,方理出一缕笑容来,向她道谢以后,又忍不住多言一句,“唯愿我与你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也好做彼此的玩伴。”
秦慎以她清透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震动,前朝忙乱起来,内宫的种种便不再为人所瞩目。
我在这样的境况里,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我的孩子,缠绵病榻数月,甚至惊动太后以年迈之身亲临武陵春色,搂着我痛哭一场。
我仍旧很虚弱,无法下床,只好在床榻之上跪请太后回宫。我对她说,臣妾实不敢以卑贱之躯,惊扰太后娘娘凤体安宁。愿长跪于此,乞得上苍宽恕。
她最终因疼惜我,不忍见我如此自贬,恋恋不舍地回到瑞应宫去了。
再次见到太后,已是数月之后。
身体痊愈之后,我始终不愿动弹。陆宜、安璧、谢蕴和胡姮纷纷来探望我,见我始终心情郁郁、神色恹恹,并不敢多劝,点到辄止,也都无奈地离开了。
最后是徐琅来见我,他说:“母亲一直都很忧心你,因惧于见你自弃自贬,始终不敢来看你。阿娴,你若觉得身体大好了,便去见一见母亲,或是请母亲来见一见你吧。”
我终究不忍心让太后如此伤怀,就像她怕我见到她便会忍不住刺心一样,到底还是重新振作起来,前往瑞应宫去了一趟。
一场大病之后,我大抵消瘦了许多。
太后见我,眼中有涟涟泪意,却不落下,只是一味地叫我好孩子,“你肯出来走走就好。”
她对我的疼爱如此,我实在说不出别的话来,笑着让她宽心,“您看,阿娴如今不是大好了吗。”
秦慎也在太后这里。
她抱着她的女儿。这是在我失去孩子之后不久降生的,因为后宫之中笼罩在张贵妃失女的阴霾中,除去陆宜,无人关怀到她和她的女儿。
我觉得很抱歉,便朝她歉意地笑了笑。
兴许是我的笑容鼓舞了她,她抱着孩子,到我的身前来,“娘娘从前说,愿我与娘娘的孩子可以一起做玩伴。若是真有那日,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与亲姊妹也是无异的。”她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着,“既如此,我的孩子与娘娘的孩子,也是无异的。”
我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只觉得听不懂她话中的含义。
她沉默地站在我身前,展现出一种不可撼动的决绝,自襁褓里的婴儿传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奶香气。
我终究没有忍住,抖开襁褓的一角,看到那里头安然睡着的小女孩。
热乎乎、软绵绵的一团,粉雕玉琢,很是可爱。样貌与她并不十分相似,反而眉眼之间很像徐琅。
我忍不住掩面而泣,又及时止住,哽咽地对她说:“我先前造了一把孩童的金锁,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其送给公主可好?”
秦慎这时方露出从前的那种拙稚的笑容,“娘娘的东西,当然是好的。”
后来,太后曾私下里对我说,这些日子秦慎常常来瑞应宫。她从前不怎么来的,如今许是在等我。
至于她不曾直接去找我的缘由,大抵是担心在错误的时机让我见到公主,反而会徒增伤怀吧。
移情的缘故,我当真将临川公主视为我的亲生女儿。因不论我去何处,总是喜欢带着临川。太后和徐琅便也得以常常见到这个孩子。只要见面,情分便会从三分变作五分,逐渐地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而后秦慎被封为嫔,在她入宫的第十三年。
秦慎却仿似从没有注意到地位的变化,一如往常的不爱走动,唯我因为临川公主的缘故,与她的往来多了些。她总是很满足于当前的一切,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名位,她笑着对我说:“皇后娘娘从未使我缺少过什么嘛。”
我于是不再提及此事。
我其实不大能感受得到时日的流逝,直到有一天,我与秦慎一起看着阿沅在院子里嬉戏的时候,她忽然同我感叹,“阿沅已经六岁了。”
我猛然一惊,原来,距离我失去我的孩子,已经过去了六年。
在宫里,唯有孩子的成长,得以清晰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而我的时间总是模糊。
在那之后的一天,晋王归国就蕃的旨意自茹古涵今而出,传遍了整个后宫。
我很是惊讶去问秦慎,“怎么这么突然?”
她正指挥宫人收拾将要带走的行李,看见我来,朝我露出笑容,说着,“已经不早啦。”
国朝的诸王归国就蕃,按例是准许其母陪同,以王太后之礼奉养。就蕃的诸王,也并不一定年满二十岁方准许启程。然则自设立之初,大多藩王便是能拖则拖,提前启程的极为罕见。
我有些不明白了,“那么,阿沅怎么办?”她是个公主,按惯例是要留在京城居住的。而她如今只有六岁。
秦慎很是诚恳地对我说:“臣妾的女儿,和娘娘您的女儿是一样的。”
然而她毕竟是要一去不返的,此刻对我说的话,也实有几分托孤的意味,“娘娘对待阿沅的心,臣妾一直看在眼里,比之臣妾这个母亲,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所以今日臣妾将阿沅托付给您,想来他日,阿沅孝顺娘娘,也会如同对待亲生母亲一样。”
她原来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我于是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秦慎走的那一天,我们去送她。
她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笨拙的笑容,向我们一一告别。经过我的时候,她小声地对我说:“我要走啦,张娴,你要保重。”
这是她第一次用“你我”相称。
亦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景元十八年,谢蕴成为皇后的第二年。此后内宫中的种种,便与她再无干系了。
此后的几年里,我看着阿沅逐渐长大,想要透过她去怀念她的母亲时,发觉她的面容中,与秦慎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少。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年龄的增长,这种相似更加淡去了。
景元二十四年,自晋王的封国传来秦慎去世的消息。晋王向徐琅请旨,是否要扶棺回京,送秦慎葬入妃陵。
这时,我正站在徐琅身旁为他服侍笔墨,骤然看到报丧的消息,手上的力道失控,墨汁飞溅出去,落在他青白色的衣襟上。
我怔怔地盯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徐琅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去看那卷报丧的文书。随后握住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借由我回想些什么。很久之后,他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提笔回应着秦慎的死讯。
他写到:
“不送至京师,葬诸汝之封可也。昭告子孙后嗣,历代以其视为王太后奉养焉。”
而后他搁笔,取来一方绢帕擦拭早已干涸的墨迹,同时对我说:“你去告诉临川,她的母亲不在了,她作为子女,理应送一送。备好车马行囊以后,即刻启程,不必前来辞行了。”
我领命退下了。
这一路上,我不断地回想着秦慎,却发现我们之间的关联是那样淡。她在后宫中十余年的生活,竟好似一场晨雾,风吹过,太阳升起,便毫无留恋地消散了。
而她在其子封国的八年间,所经历了什么、所想着什么,是否仍有所讳饰,我已经不得而知了。
我曾经觉得笨拙的人并不适合在宫里生活,然而事到如今,笨拙的人已经丢弃了那双并不适合她的鞋子,伶俐的人却在跌跌撞撞地行走中,自觉鞋履变得合脚了。
秦慎终于丢掉了加诸在她身上、却被她想要摒弃的一切。
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只觉得耳畔有窸窣的声音响起,来自很远的地方,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好像是有一个人在对我说:
我要走啦,张娴,你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