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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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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桂花开,我一向不甚喜爱那过于浓郁的香气,这些天来,连御苑也去得少了,却还是逃不过。
胡姮携着一身的香气过来,抖得我整个院子都是桂花的气息。我要她快站远一点,我实在受不了这味道。她爽朗地笑了,专挑我的痛处说:“惠仪皇后在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说过不喜欢。”
我才不会上她的当,只扬了扬下巴,倨傲地说:“如今我是万方安和的主人,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胡姮当真没有靠近我,我坐在廊下,她叫人搬一把椅子给她,不偏不倚地坐在正中央了。
我被她气得发笑,转念,又觉得不是气,是不必言说的喜。胡姮活得比我简单许多,但这不代表她从没有讳饰。而今,在我们二人相处时,终于都褪去了讳饰,以真实的面貌面对彼此。
罢了,索性由她。
胡姮这个人平时的话已经很多,回想起往事,变得更多。
她看着我的院子里干巴巴的桃树念叨,“植在这万方安和的树,还真是命途多舛。惠仪皇后住进来时,不喜欢从前的树,执意要她宫里的两株桂花,便给她移了过来。没几年又换成你,又改植桃花。也多亏孝懿皇后一向不挑剔,否则,光是种树就够折腾。”
我懒得理她,一心给面前的旧琴调弦。
胡姮见我不理会她,絮絮叨叨继续说着,“说起来,我那时没有想到,陛下会选择惠仪皇后做继后,她似乎并没有你合适。等她真的坐在万方安和的正殿里时,又实在很像一位皇后。”
“可她在万方安和宫,也仅仅住了五年而已。”
“我一直到今天都还记得,那几株桂花树移植到这里时,一到秋日,满院的桂花香。你与她一起坐在院子里,听人禀报宫廷的种种事宜的场景。”
“你似乎与她的关系不大亲近来着,她离世的时候,你也为她落了很多泪。”
我终于被她说得没有心情再去摆弄手中的琴,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一片连绵的桃树,在秋日里只剩下零落的枯枝。
从前不是这样的,谢蕴在的时候,这时节最热闹。万方安和宫里的桂花长得最好,有些年轻的女孩子爱热闹,叽叽喳喳地凑到这里来看桂花,谢蕴从来也不恼,纵容着她们。
她们问,为什么只有皇后娘娘的宫里,有这样好的桂花?
我笑着替谢蕴答复,因为皇后娘娘的宫里地气最好、福气最盛,什么都长得很好。
唯有住在这里人不够好。
从太后,到陆宜,再到谢蕴,乃至于我。我们的一生,都很难称得上圆满。
想到谢蕴,我没有太多的话能说。
诚如胡姮所言,我与她的关系一向平平。只知她是个明媚的女子,就像她所爱的桂花,香气浓郁,掸都掸不开。喜爱者称其为花中第一流,不喜者避之不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后者。
那些年,陆宜与她的关系尚可。
她自入宫以来,奉皇命协理后宫,时常在镂月开云与万方安和中往来。每每路经我处,我都能听到宫人私下小声地议论,谢妃的仪仗,是何等显赫与威风,衬得我这个贵妃过于平庸,过于沉寂。
可我冷眼看着,陆宜待她未必多么亲近。
谁晓得她最后为何对徐琅进言,希望册立谢蕴为继后。
胡姮又说:“我记得,她似乎也不那么喜欢你吧。”
我含笑道:“这些年,宫里不喜欢我的有很多。”
明里暗里,并不比讨厌安璧的人更少。
她是因为圣眷深厚,而我,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多么深重的恩宠,却获得徐琅最多的宽容。
胡姮指着我直说“你呀”,倒是好半晌也没说出旁的话来。
因胡姮提到了谢蕴,我想着遵从时令,午膳便点了一道桂花糕上来,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这么些年来,我仍是不喜这味道。
我让年轻的宫人拿去分了。
那些孩子雀跃地谢恩,又一股脑地涌出去,快活地抢夺桂花糕,像一群争蜜的蜂。
我看着她们,只觉得秋天也并非那样寥落。因为有这些明快的笑声,我也可以在日复一日的宫廷生活中,获得少许的安慰。
春溪始终在我身旁,与我一样噙笑看着她们。
我问她:“你怎么不与她们去玩?”
春溪笑了,“奴婢侍奉娘娘五六年了,早就不是会一块桂花糕高兴得失了礼数的孩子。”
我被她说得一怔,扭过头打量她。
我想起来了,春溪是在谢蕴离世的那一年到我近身侍奉的。原来她来到我身边也已经这样久了,我竟没有注意过。
这宫里的日子过得漫长又匆匆,倘若没有这些女孩子在欢声笑语中的追逐嬉闹提醒着我,我也快忘记,自己已经足有四十五岁了。
我不禁伸手摸着鬓发,“难怪我的发髻里藏着这么多白发。”
春溪连忙道:“娘娘虽生了白发,容颜仍旧美丽。”
我失笑,摆了摆手要她不必这样说。
我已经过了需要在意容颜的年纪。贵为皇后,即便貌若无盐,只要品行端正,亦会有人称颂我的贤德。容颜美丽与否,是年轻人需要上心的事情,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我对春溪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听起来总是很有生气,像是永远都不会老去。”
她屈一屈膝,谢我的赞美。
我又是笑了笑。
这一桌丰富的膳食 ,再也激不起我的半分胃口,草草地吃了些,便叫人收拾下去了。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外头有低声的惊呼,便叫人来问。
那个宫人穿着浅粉的衣裙,面容有如春日桃花一样娇艳可爱,因我素日的宽容,到我面前答话也并不畏惧,用很随意的口吻说着,“奴婢们看到外头有人在放风筝呢。也是,今天天气这样好,很适合放风筝的。”
我笑了笑,“你们喜欢,便结伴去看吧。”
她努了努嘴,“太远了,怕是在御苑里呢。奴婢担心娘娘叫人,都来不及赶回来。”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也想要去看看,谁的兴致这样好,便由人簇拥着赶到了御苑,一路拨开浓重的桂花香,终于在空旷处找到了放风筝的人。
是徐琅,他陪着舞阴公主玩乐。
风筝线牵在年轻宦官的手中,舞阴公主蹦跳着想要够到手里来,被徐琅阻拦住。他将女孩抱进怀里,让她能看得更高、更远。
这是极温馨、和睦的一个画面,我一时有些不忍打扰。徐琅却已经看到我了。
他唤我近前去,又将舞阴公主放在地面上,腾出手掸落不知何时站在我发间的桂花花瓣。
“你怎么出来了。这些天,不是在躲着桂花的香味吗?”
我为他指了指落在不远处的宫人们,笑说:“还不是您在这放风筝,引得她们心都飞出来了。我索性带她们出来,也给她们透透气。”
徐琅便朝她们笑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大可自行嬉戏。
我趁机弯腰逗了逗舞阴公主。
她已经十岁了,从玉雪可爱的粉团子变得初具少女的形貌,其行止间似柳似莲的姿态,很像她的母亲。
我忍不住逗她,“公主来抱一抱我好不好?”她便笑眯眯地抱住我。
徐琅看到我与舞阴公主的动作,有一瞬的失神,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了,“闻着这味道,可会觉得难受吗?”
我直起身前,摸了摸舞阴公主尚且饱满圆润的脸颊,笑着答复,“实在没有那么矫情。能看到公主,便是忍耐片刻也是值得的。”
他便牵着舞阴公主,陪我漫无目的地闲逛了片刻,随意地说了些不紧要的话题。
天色渐渐暗了,我主动提出,“您送公主回去吧。回得晚了,苏嫔会担心。”
徐琅看着我重新被年轻宫人们簇拥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与我分别了。
回去的路上,仍要穿过海一般的桂花。那么浓郁的香气扑过来,充斥着鼻腔,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谢蕴了。
或许,她那么宽纵年轻人,任由她们在庄重的万方安和宫里肆意地赏玩开得烂漫的桂花,想必正是需要她们去填补,齐王离宫之后,她日渐空落的内心。
·
谢蕴才入宫就与我很不对付。
遇到我,她虽然从不曾在礼数上出任何差错,却总以一种倨傲的不满面对我。我实在一头雾水,不知其来源。
我更没有对她示好的心情,对她的不满,回应以不以为意的笑容。我承认,这有一种挑衅的意味,而她果然被我的反应激发出更多的厌恶,对我避而远之了。
然而,我们总还是时不时会碰面,在万方安和中,或是徐琅的面前。
人前人后,她都不会掩饰对我的疏远。这反倒令我对她增添了几分敬佩和好奇心。在宫里,人人惯以假面修饰形容,而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这倒是令人觉得十分有趣。
在成为贵妃以后的头几年里,我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不坏,不那么孤单,也不那么热闹。
徐琅并不总是来看望我,但当我主动去见他时,他的态度仍然很温和,问我的饮食起居,若有觉得缺漏,他便直接从他的份例中拨给我。故而内府从来也不敢因我并无实际的恩宠,而忽视我的索求。
安璧则不那么有空闲再来找我了。她的恩宠更胜从前,曾有留宿九州清晏宫十余日的记录。九州清晏的偏殿快成了另一个澹泊宁静。好在陆宜并不怎么在意,她在我与谢蕴面前翻阅彤史,知悉在这宫里除去安璧有些特殊之外,其他妃妾的恩宠大抵相当时,也并没有上谏。
我还是常常前往瑞应宫,太后见了我,也还像从前一样亲热。身份的改变并没有使我们之间的情分有丝毫的变化,她仍旧在我犯困时赶我去她的床榻上小睡片刻,也仍然留我陪伴她的三餐。于是,我也成为一个有趣的特例:我曾留宿的瑞应宫半月不止,瑞应宫的偏殿变成第二个武陵春色。
起初,也曾有几位恩宠平平的妃妾来拜访我,陪我做些一个人做不来的消遣来解闷。我懂得这是一种示好,我应该回馈以提携。可我既无这份心,也无这份力。在她们向我隐晦地抱怨,安璧霸占皇帝的次数太多的时候,我只是含笑不语,或者是宽慰她们,毕竟是东宫的旧人。
久而久之,她们见我并帮不到她们,纷纷改投到谢蕴的门下了。
那时候,谢蕴的恩宠和权势都要更胜于我。
除去我们的不对付,我要承认,她实则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女子。
谢蕴与生长在京中的任何一位女子都不尽相同,她来自楚地,自有楚女的姽婳幽静,亦有出自丰美山林间的自在随性;她有纤细到不盈一握的楚腰,亦能够策马奔驰于上林苑中;她既乐于向皇帝称颂皇城的恢宏美丽,亦不惧于表露对宫禁深深的不适应。她带来了无数楚地的逸闻,描绘出一个神秘又迷人的楚地风光。
后来,这些与谢蕴相交的女子,也不单单是为了获得她的关照或提携,而是真心与她交好。
这里面从来没有我。即便我偶尔也会被她口中瑰丽的楚地所吸引,不请自来地静听着她与旁人的对话。谢蕴纵然不那么喜欢我,但她从没有赶我走、或是当众给我难堪。
她对待我与对待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会为我送上清香的茶水,和极具楚地风味的小食。她也任由我无声息地来,又无声息地走。
我与谢蕴,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
即便有这么一年,宫里选入了一批新人,陆宜的病却在此时来势汹汹,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我与谢蕴服侍在此时,她忽然叫住我,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疲累,“贵妃,本宫已经向陛下请命,由你协助谢妃,暂且熬过这段时间。”
谢蕴飞快地向我投来一眼,我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听到她试图让陆宜收回成命的表态,“娘娘,臣妾一人也承担得起,不必劳动贵妃了。”
陆宜对她笑了笑,以温和的语气发表不容置喙的命令,“这是本宫的意思,陛下已经应允了。”她又唤我上前,“贵妃,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我垂首,“臣妾不敢。”
谢蕴也只好接受这已成定局的事实。
离开万方安和以后,谢蕴在宫道里叫住我。
我停步,任由她绕着我转了一圈,以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不置一词,等待她出招。
谢蕴嗤笑着问我:“我听说贵妃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入宫以来,也从未料理过后宫琐事,你能做得好吗?”
我露出笑容,第一次展现出针锋相对的态势,“仰承太后老娘娘的教导,并不比谢妃更生疏。”
她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反唇相讥,一时哑口无言,我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她拙劣的反击。她说:“既然如此,陛下当初为何不指你辅佐皇后娘娘?”
我故意表露出满面娇羞之色,“许是陛下体谅我一向不爱劳累,乐于躲清闲,故而不曾托付此重任吧。”
“你胡说!”她急急地反驳我,“假如陛下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在意你,他不会既不给你恩宠,又不予你权位。”
我顿了片刻,没有能立即回答她。
谢蕴明白的道理,徐琅当然也会明白。在重重的宫禁之中,没有皇帝的垂青,亦没有握在手中的权势,仅凭皇后的关照和宫人的良心,很难称得上顺遂。如果我不是张娴,是会因这些话而落入下风的。
然而,我只是轻轻地笑了,走近她几步,在她惊疑的目光下,抬手替她扶正了发髻中歪斜的钗环。
“可是谢妃,我已经是仅次于皇后娘娘的贵妃了。”
她终于再说不出什么来,丢给我一句干巴巴的“不要给我添乱”就走开了。
服侍我的宫人忍不住小声地同我抱怨,“谢妃娘娘未免太放肆了,对您这样不敬。”
我要她止声,“谢妃的是非对错,尚且由不得我们来议论。倘使她真有不敬之处,陛下与皇后自会惩处。不然便是没有。”
谢蕴那样大的阵仗同我闹了一场,当晚,徐琅便来到我处,代她向我赔罪,“皇后已经申斥过她了,你不要同她计较。”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恼过她,只觉得她入宫四年,除去料理宫务更加得心应手,性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在宫里,掩藏不住喜好和厌恶,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倒是愿她在这一回能长长记性,也不枉我在风口里和她说了那么久的闲话。
我同徐琅说笑,“陛下当真忙碌。为朝廷的事费心劳神不说,回到后宫,还要为妃妾的口角之争走动。”
徐琅笑着坐下来,接了我奉去的茶,润了润喉方开口,“说说吧。”
我明知故问,“说什么?”
他的唇角始终噙着一缕了然的笑意,“你不是乐于与他人起争执的性子,故而我来问问你,为何偏要与谢蕴争锋。她素日里待你是没有太恭敬,可你从来也不是计较这些虚礼的人。”
他始终很了解我,我的一言一行,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我梳理手中的丝线,借以梳理思绪,缓慢地说着,“陛下选择谢妃,不论是为了为皇后分忧,或是抬举她的兄长,她的性子都需得再磨一磨。今日我不过寥寥数语,便使她喧哗于万方安和宫之前。焉知他日不会有更刁钻、刻薄之人,届时她又当如何应对?假使她不慎由此犯下大错,又当真要动用宫规处置吗?”
徐琅并不为我这一番话而惊讶,想必他早已料到了我的动机,只是要听我亲口说。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他的笑容里,有几分落入陷阱中的悔恨。
他果然说:“你一向肯多为他人想,却从不肯多说你的好意。”
情急之下,我口快到忘记尊卑之别,“你不要同她分说。”
他全不在意我这小小的逾矩,仍是笑着调侃我,“唔,阿娴不愿将这个做好人的机会给我么?”
我红了脸,兀自撑着一股气势,不答他的话,继续说着,“也不要再斥责她。来日我还要同她共事,可不想闹得太难堪。”
对于合情合理的请求,徐琅没有什么不应的道理。
与我分别之前,他用手碰了碰我的脸,感怀道,“我不想你理会太多的事情,便是怕你这样劳心劳神。可你总是不情愿真的独善其身。”
我的眼底翻涌起泪意,被我强行克制住了。我向他屈一屈膝,“陛下,这宫里实在不需要第二个张娴了。”
他默然了良久,方替我拢了拢耳畔落下的细发,声音轻到随着一阵细微的风飘散去了,“外头冷,回去吧。”
我与谢蕴争锋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众人的口中,愈传愈不像样子。最终致使向我二人禀报宫中各项事宜的女官,见我们分庭抗礼般的坐在两侧,一时不知该将手中的册子交到谁那里。
谢蕴没有主动张口,亦没有看我,挺直腰杆地坐着,目光平视着廊下等待回禀的众女官。表现得很是气定神闲,我却从中品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安静的环境里,这声笑便格外突兀。
女官们齐刷刷地抬起眼看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视而不见。
我正色吩咐,“先交给谢妃看一看吧。”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面前的女官见我并无试探或是说笑的意味,才向谢蕴走了过去,奉上手中记载账目的书册。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我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听着,谢蕴偶尔会想起过问我的意思,我懒洋洋地回复她,“你看着办便是了。”全无插手的意思。
坦诚地说,无论谢蕴的性情多么直接,又是多么容易被激怒,不善于掩藏,她做这些事实在很得心应手,没有丝毫容我插手的余地。
我索性听她的话,不去给她添乱。
可惜,我没能一直做清闲的看客。
宫务果真多且杂乱,谢蕴一个人只怕忙到昏头也忙不来,只好向我求助。
我欣然答允。
在当今太后尚且做皇后的那些年,在我逐渐脱离稚童的年龄之后,将近七年的光阴里,我充当起半个宫廷女官的职责,从为她铺纸研墨,到协助她清算账目、分配人手、安置职务,经手种种琐事。
我从不说大话,我亦很擅长这些。
于是,后续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和谢蕴默契地处理着不同的事务,直到太医令宣布皇后娘娘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万方安和的宫门再次大开。
陆宜的面庞上仍然有病中残存的苍白之色,精神已经恢复如初。
她对我说:“贵妃不如不要再躲懒了。”
我婉拒道:“那么,还要劳烦娘娘再去请陛下的旨意了。”
她笑了笑,不再多言。
谢蕴再度在距离万方安和很近的宫道上追上我,拦住我的去路。
围绕在我身边的宫人谨慎地看着她,生怕她再度找我的麻烦。
谢蕴趾高气扬地要她们通通退下,“今天天气好,人也得闲,我想邀请贵妃去御苑里走一走,你们就不要再跟着了。”
我颔首笑一笑,“谢妃说的是。”
我们走在满园的花团锦簇之中,仿佛是由无尽的芳菲织就而成的华美锦缎。谢蕴的艳光并不输给百花。
她有点别扭地叫我“张娴”。
我耐心等待她的后文。
她说:“原来我误会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竟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我没有追问她误会我什么了,只是说:“如今,误会已经解除了吗?”
谢蕴露出轻快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她的明艳更甚万紫千红,“是。我向你赔罪,我们和解吧。”
我摇了摇头,在她因惊讶而涨红的脸色里,也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轻松笑声,“我从来没有怪你呀。”
而我们的关系,却始终没有更近一步。
景元九年的春天,谢蕴诞下一子,是为皇四子,封齐王。
那一年,她的母亲自楚地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入宫探望多年未见的女儿。
这实在让我十分羡慕。这么多年,无论她获得怎样的恩宠、礼遇与尊位,乃至她诞育的这个孩子,都没有令我如此羡慕过。
我的母亲分明就在京城之中,为了避讳君王的疑心,为了保住我与家族的安康,从来不敢入宫来探望我。
武陵春色的宫人看得出我心情欠佳,做事都更加小心。原本就十分安静的殿宇,变得更加沉寂,连一道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此时,一道清泠的女声隐约传入到我耳中。
我唤来宫人,问是谁在说话。
是两个陌生的女郎,在宫门前张望,希望拜见武陵春色宫的主人。
我左右是无趣,便请她们进来。看上去是一对姐妹,年纪大一些的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妹妹还有几分稚气,见到我,往姐姐的身后躲了躲。
我无声地打量着她们,她们也没有敢主动与我说话,等我问到她们的来意,当姐姐的才小心地开口,“小女与妹妹路经娘娘的宫殿,见到桃花开得好极了,想要向娘娘您讨要一枝,并非有意叨扰娘娘的安宁。”
她的话令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时光,彼时我也曾被武陵春色的满院桃花所吸引,徐琅陪着我折来一束,害得他被太后训斥不老实。
他不辩解,乖顺地听训、认错。从偏殿出来以后,看到我还守在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便笑着摸一摸我的头,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无法拒绝这要求,只是笑说:“你是第一个向我讨要桃花的人。”
便令人带她们姐妹去挑选喜爱的花枝了。
稍晚的时候,徐琅听说了这回事,亦派人向我讨要几枝桃花妆点屋舍。
刘全向我传达徐琅的口信:既然做不成第一个,那么做第二个也是很好的。
我慷慨地请他自取。
这则趣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因为徐琅的带头,许多人愿意附庸此番风雅,纷纷向我讨要花枝。
我并不阻止,只与身边亲近的宫人说笑,“我的桃树就快被她们分光了。”
在众多来往的人流里,谢蕴的到来无疑是最特别的。她身边带着那日贸入我宫门的女孩。
其实,那日我早从她们的装束和行止间猜测出其来处。楚地的女子,此时会出现在宫中,多半与谢蕴有关。
原来是谢蕴的堂妹,随着她母亲一道上京入宫。
她面带无奈地对我说:“实在不知道这两个女郎胆子这么大,叨扰你的清静。”
我的清静从来不只是清静,也并不介意被打破。因而我说:“无妨。树木若长久地不修剪,反倒会妨害其生长。”
谢蕴忍不住掩面,很是为堂妹们贸然的举动而尴尬,“也多亏是你脾气好。”
我打趣她,“看在荣妃娘娘的面子上,我也是要答应的。不然,荣妃娘娘若是再次在宫道上拦住我,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愣了一愣,旋即指着我惊道,“好个张娴!”说完,她却先笑了。
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初入宫的样子。性情明显地沉静了许多,虽然仍然爱笑爱闹,喜欢由众人环绕着陪她解闷,却也终于不再是那个分明说不过旁人,却还想要争个高下的谢蕴了。
这大抵有赖于陆宜的教导,也不乏有我在暗中的动作助益。
她说:“你这么记我的仇,当年却说不怪我。”
我亦笑了,“我确实从未怪你,可也从没说过,不会取笑你。”
经此一事,我与谢蕴的关系也终于和睦了许多。
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镂云开月宫,做她的座上宾。她这里还是那么热闹,她也还是那样爽朗明快,却没有更多的楚地故事可以分享了。
一年,设宴上林苑。
皇子们骑着马在草场中追逐着,谢蕴看了许久,终于耐不住,同徐琅撒娇,她也要借一匹马。
徐琅含笑应允。
虽早早听闻谢蕴射御之术甚佳,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束发骑装的样子。
在宫中,身着繁复而美丽的宫装时,她有玲珑的身段,纤细的楚腰,衣着打扮极具楚地风味,披薜荔兮带女萝,很像楚辞章句中走出的神女。
而今,她驱驰马匹,奔腾于草场之中。束发的红带随风飘起。上等的御马通身雪白,她则着一身玄色骑装,一人一马,飞驰在宽阔的草场间,似一道劈开长空的闪电。
我终于明白,为何在她初承宠的日子里,徐琅常常由她陪同着前往上林苑中。
实在无人能拒绝这样的英姿。
当她驾着马重回坐席前时,徐琅亦为她喝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骑马,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骑马。
陆宜薨逝之后,谢蕴成为新的皇后。
她在私下里对我说,坐在万方安和的宝座上时,她实在很惶恐。
我明白她的担忧。
陆宜是太完美的一位皇后,多年以来,和睦后宫,从无偏私,未使一人蒙冤受屈,合宫叹服。对待谢蕴,即便并不出于真心,待她亦师亦友,教她许多,规训她许多,也成全她许多。
我宽慰她,“既然孝懿皇后属意于你,那必定有她的缘由。你不要担心做不好。”
她要我帮她,就像曾经那短暂的两个月共事一样。
我答应了。
在那之后,我看着她坐在陆宜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一点一滴地向陆宜靠拢,越来越像一位皇后了。
她还是那么爱热闹,只是再也不坐在人群的中央。她任由年轻的妃妾和宫人们聚在万方安和当中,随意地嬉戏着。她则和我坐在一旁,远远看着。
我听到她心满意足地感慨,“这也是很好的。”可又有一些,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失落。
一时间,我没有办法摸清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欣慰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谢蕴做了六年的皇后。
她的离世毫无征兆。她派来向我要花枝的宫人前脚刚刚踏进武陵春色的院子里,后脚,便有一位年轻的宦官扑一般跪在我面前,一连叩了三次头,方以尖锐的哭腔宣布,“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薨了——”
我手中的毛笔直直地坠落在纸上,晕出一大块漆黑的墨迹,不断地蔓延开来。
我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大概我的声音也同样的尖锐,使他不敢抬起头来回话,只维持着伏地的姿态再度重复。
我慌忙地命人为我更衣,服侍我的宫人却手忙脚乱地劝我先别哭。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腾地一下站起身,也兴许正是因这动作太过猛烈,我只觉头脑发昏,又重新跌了回去。
几乎所有人都慌了神,唯有一个叫春溪的宫人扶住我起身,召唤小姐妹们取来素色的衣饰,服侍我更换了衣裳。
那一天,我为谢蕴哭了很久,以至于数度昏厥,最终失去任何意识。
她的丧仪是胡姮操持的,我因伤心过度,无法送她最后这一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已无法再承受如此激烈的悲伤,连流泪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徐琅最终为她选定的谥号是“惠仪”两个字。
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了好一会。
眼前的一切化为幻境,谢蕴的身影不断于此重现。初入宫时倨傲的女孩,在人群中嬉闹着讲故事的楚地神女,在宫道拦住我的嚣张妃妾,策马飞驰的飒爽英姿。再到后来,她成为皇后,变得沉静又温和,身上的锋芒被尽数掩藏起来,旁人不再能看得懂她的心情,只知在皇后娘娘面前活泼些无妨,放肆些无妨,娘娘总会纵容她们的。
原来,到最后,她也当得起“惠仪”两个字。
这大抵有赖于陆宜对她的磋磨,也不乏有我的推波助澜。
而惠仪皇后谢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从此也再无人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