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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慧心 ...

  •   我一直都认为,贵妃是最适合宫廷生活的人。
      虽然她安静地坐在首位时,常常使人忽视,她才是后宫中一人之下、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虽然她从没有过恩宠,也从不去索求恩宠,陛下的眼里心里始终装着一个“阿娴”;虽然她如其他的妃妾一样,对我恭敬有加,遵从我所有的旨意,可她看我的眼神,常常带有几分掩藏很好的探索,在不经意间流露。

      这大抵仰赖于她在宫廷中长大,由太后悉心教养着。
      不,我不应当说仰赖。如果可以选,我想她不会情愿那么早便走入这样一圈高墙之中,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深深的宫苑里。

      尽管如此,我并不欲与她有过深的交情,像我对待其他的妃妾一样。
      我只要平衡好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使后宫出现纷乱与争端,那么我便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皇后。
      君王的恩宠,丈夫的真心,这些对我而言都没有那么重要。

      我并不在乎我嫁给谁,也不在乎我成为谁。
      我的命运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我是皇后。

      第一次对她升起一丝兴趣,是在瑞应宫外携行的时候。
      我随口地感叹,“贵妃到瑞应宫倒是很勤快。”

      这句话使她严阵以待,端正口吻地答复给我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我忍不住发笑,感慨亦是出自真心。
      贵妃从来如此,全无一丝错漏。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她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她与陛下那样深厚的情分,却从不会有半分逾越之处,严守帝妃之礼。起码人前如此,至于私下……他们之间,实在很难谈得上私下了。

      我于是想起一桩事来。
      这一年,是太后老娘娘的五十岁寿辰,因是整年,应当大庆。而她与老娘娘的情分,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我决定将这桩事交由她来办。
      贵妃果然如我所想,非常欣喜。她展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感激与喜悦,令我始终维持的体面笑容也散了几分。

      在那一刻,我想了什么呢。或许想到了我的母亲,又或许没有。毕竟自我十五岁以来,她已不再将我视作她的女儿,而当做未来的皇后来供奉。我亦没有想到太子,他虽是我的孩子,年纪渐长以后,与我已经不再如往日亲近。或许皇家母子之间,终有君臣之分,胜过舐犊之情的那一日。至于湖阳,她实在是令我疼惜的孩子。不过国朝的公主,一向留居京城,我要见她并没有那样困难。想到此处,我的心痛便也淡去了几分。

      其实,面对贵妃的喜悦,我是什么也没有想到的吧。
      又或者,我有一些隐隐的嫉妒。在这宫里,她并不比我更孤单。是以我无法面对她,快步离开了。

      我并不喜欢贵妃。
      坦率地说,相比贵妃,我更乐于与谢妃相处。一个已经将聪慧修炼到最深的人,与一个尚有些稚嫩、仍要仰赖我的教导的人之间,我会选择第二种。我猜陛下也是如此,否则他何以不将协理后宫的权力交给贵妃?

      偶尔的,我会猜测陛下留贵妃在宫里的缘由。
      当真是拗不过她的痴心一片吗,贵妃的痴心,似乎不曾顽固到这份上。陛下的心思,归根结底与先皇大抵没有什么不同。贵妃是张家的人质,她必须永远地留在宫廷中,才能使人相信,张家会永远地效忠。

      更多的时候,我不会去猜测这些女人存在的缘由。我尽我所能地安顿好她们每一个人,此后的漫漫长夜里,孤身一人在宽阔静寂的万方安和宫中,独饮我的寂寞。
      即便陛下从没有疏于到中宫的走动,三不五时也会来探望我,不为商议任何宫廷中的琐事,只是坐下来与我说说话。不过他终究会离去的,因而我也就并不十分期待他的到来了。

      我的心情,已经如冰封的湖水,鲜少有什么波动了。
      是前朝有关太子妃的议论,惊动了这湖死水。

      那一天,我留下了贵妃和荣妃,将掩藏已久的秘密和盘托出。面对她们的惊色,我罕见地觉得自得。纵使贵妃的表现,比荣妃镇静太多,但我终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过分明晰的情绪。
      自疑惑到震惊,自震惊到恐惧,最后缄默不言,丢给我一句不能再敷衍的话。

      我很想从她的反应里,看到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而,张娴是最适合在宫廷中生存的女子。
      她能够把自己变成聋子、变成哑巴、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于是,我漫漫长夜的空缺终于得以被填补。
      我反复地思量,我的旧事、提问,和张娴明显文不对题的答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终于有一天,在跳跃的烛火里,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冷风从没有关紧的窗缝里透进来,我忽然觉得冷,才发现已是一身淋漓的冷汗。
      我在这一刻懂得张娴的心惊肉跳。

      曹氏乃世家大族,族人历代为官。曹氏的女儿被赐婚给先太子之后,全族上下无疑有了最为牢固的依靠,必将如藤蔓牢牢缠住巨树那般,视先太子与先太子妃为青云直上的天梯,紧紧握住不放。而后便是先太子妃身体不好的消息传来,可她在这样鼎沸的传闻之中,又活过四年,直到先太子获罪自尽。
      先皇再次为太子娶妻时,却不再挑选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乃至谢妃有一位能干的兄长,亦被排除在最终的选择之外。

      国朝的皇后,历代出身大族,早已织就一张巨大的外戚网络。

      想到这里,我实在不敢再去细想了。
      张娴比我知道的更多,她打小就在宫里,亲历了庆隆年间的三王之变。三王之变……三王之变!既然如此,既然先皇如此忌惮外戚,那么先太子之罪,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他毕竟曾经那样宠眷深厚,是先皇嫡出长子!

      我恨不能奔到张娴的宫中,将这一切问个清楚。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不曾参悟她留给我的提醒,心底亦从未掀起如此剧烈的惊涛骇浪。
      张娴,张娴!她口中总是客气地称赞着我的慧心,原来她才真正有一颗洞若观火的慧心。可她却能够将一切的秘密都埋藏在心底,从不肯多言一个字!……她究竟如何能忍得住!
      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紧紧地环抱住自己,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之间,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陆宜,你要冷静,你要冷静下来。

      先太子悲惨的遭遇唤起了我的舐犊之情,我绝不能够让我的孩子,与他落到一般的境地里。
      我决定冒着触怒帝王的风险,为太子荡平这份坎坷。

      陛下的性情,兴许并不与先皇相似。然而,去赌一位君王的温情,是最愚蠢的事情,我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我有足够的立场的地位,我宁愿将我身为皇后的尊严双手奉上,亦不会期待他的半分怜悯。纵使我们在东宫度过一段宁静平和的时光,纵使他含笑看我的神情是那么温柔从容,纵使他真的是一位很宽和的皇帝。

      那天我与陛下对弈,这是一场艰难的棋局。艰难的是他,不是我。
      他在棋盘之间实在很有胜负欲,明明败局已定,却仍在思索反败为胜的良机。是张娴打破了这场僵局。
      他终于笑了笑,认输了。

      我说出我的请求,被他一再地拒绝。场面最终闹到十分难堪的地步,更像是张扬着对方的痛处,彼此都鲜血淋漓。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对他并非没有期待,也并非没有怨恨。然而,时至今日,这些情绪早已消失了。我仅仅是想,如何不使我的儿子重蹈前人的覆辙,不使他落到不得不背负谋逆之名,也要反抗他的父皇的地步。

      作为国朝的皇后,我有无限接近皇帝的权力。假使我真的写一封懿旨,他必定会为保全皇家的尊严而默认。
      但事情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一旦走出这一步,我们之间将再没有回寰的余地。一个与皇帝连貌和也无法维持的皇后,是无法统御后宫,也无法保证皇太子地位的稳固的。我不能擅自使用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故而我情愿忍受他的责难,只要我的目的可以达成。

      然而,我没有想过,张娴会出言帮我。
      她跪在我的身侧时,清幽的桃花香气随着她伏身拜下又起身的动作,似云雾一样扑到我的面庞上,闯入我的鼻腔之中。她的存在感从没有如此强烈过,她的言辞从没有如此激进过。
      她一向明哲保身,鲜少参与到宫廷琐事中来,凭借与太后、与陛下的情谊,已经能够获得他人难以企及的一切。今天,她却用这种情谊逼得陛下说出“我这些年太宽纵你了”这样的话。

      她没有帮我的理由,更实在不必帮我至此。

      于是我对她说:“你今日太出格了。”

      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像是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原来她并不是全然不感到畏惧。
      我还是没有与她多说什么。

      我仍旧不喜欢张娴。

      帝后之间的波澜,最终消弭在陛下主动低头的那一天。

      他来见我时,神情极为落寞,令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青年皇帝。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堕下一滴泪。我几乎呆愣在原地,为见到君王如此脆弱的一面而大为震动。
      他的声音似轻柔的晚风般飘渺,又含有无可置疑的诚挚,“这条路,朕走了太久,久到差一点就忘记,是为什么出发。皇后,好在你提醒了朕。无故苛责于你,是朕做错,这样的事绝不会再有。”

      我能说得出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
      我只是对他笑一笑,摆出宽容大度的姿态,对他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有了他这样一句承诺,就更加什么都不会介意。

      坦诚地说,他待我实在很好。给我尊贵的皇后之位,从不质疑我的抉择;我对他说的话,他大多都会听。其实他很少反驳我,亦很少责难我。他对待我,像是对待一个多年的老友,他知道这个人值得他信赖,也知道这个人的忠言逆耳、良苦用心。

      我对陛下,并没有更多的索求了。
      我不会去想,假如没有琬妃,他会不会爱上身为妻子的我。
      我并不会做妻子,我只会做皇后。

      我写给他的最后一份笺表,是请求他在我死后,册封荣贵妃做皇后。这近似一份遗言,他不会拒绝我。

      在写这份笺表时,我忍不住地想起太后崩逝的那一天。
      张娴哭成一个泪人,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狼狈。她扑进陛下的怀里时,我心底升起一种隐秘的痛快,和一种隐秘的怜惜。
      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面对最亲近的人要离开时,也只能在这个并不爱她的男人身上寻求最后的安慰。
      因此我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张娴,保重。”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想,她和我,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孤身一人。
      因此,我宁愿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凋零,也不希望她在花团锦簇的热闹里独自寂寞。

      今晚的月亮,是一轮明亮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天际,那么遥远,又那么耀眼。
      我看着月亮,又将目光移到坐在我床前的皇帝身上。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露出明显的哀戚之色。
      我笑了。

      我向他伸出手,大抵是那动作太艰难,他看不过,主动握去我的手,低声地唤我,“皇后,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看着他,眼眶忽然泛起一阵热潮,眼前旋即变得模糊。月亮变成一块模糊的光斑,他的脸也不再清晰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他对你没有爱意,凭着夫妻的情分,他仍旧会关怀你、敬重你、缅怀你,为你落泪。

      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我说:“陛下,臣妾嫁给您有二十多年,做皇后也做了十七年。为您生儿育女、料理后宫,即便曾受您的责难,臣妾亦没有一天后悔过。”

      我努力地眨了眨眼,想让眼前变得清晰,却觉得更加模糊了。眼皮也沉重起来,我想,我要在没有力气再次睁开眼睛之前,说完我想要说的话。
      “……可是,若有来生,我不要做皇后了。”

      父亲,母亲,陆宜今生,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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