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二出 ...

  •   拨到七月,天气渐渐转凉,不再似六月里那般暑气逼人。
      眼看着将要立秋,之后便是乞巧节,宫宴和节礼必不可缺。没有尽头的宫务堆积着,我却忽然失去料理的心情。女御长郑婵为我铺开一张新纸,重新立到一侧,等待我的命令。

      蝉鸣愈噪,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反倒迸发出无穷的气力。我掷了笔,要春溪带着动作利落的宦官将这些聒噪的蝉通通粘走。
      郑婵笑道:“怪这蝉们不懂事,不懂得体谅娘娘的辛苦。”
      我嗤地一笑,“你来体谅本宫。”我指一指她将要上报的账目等事物,“今日就先放一放,明日再做,好不好。”

      宫里的女官们,向来与侍女不同。她们直接地参与到后宫日常的事务及宫廷礼仪等紧要的活动中,向来为人所敬重。
      郑婵处事,一向对上恭敬、御下严明,治事一丝不苟,我这个皇后也甚少能在她手里讨到便宜。果然,她虽恭敬地向我施以一礼,口中却道:“娘娘圣明。明日仍有明日的事务,烦娘娘今日多劳了。”

      我觉得她无趣,又一时玩心大起,便说道:“郑夫人还不知道,本宫前些时日与陛下大吵一架,恐怕不日将会失宠。想来届时宫务也不必理了,不知会交由何人。本宫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索性搁置吧。”

      她大抵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瞠目结舌之余,不敢妄议帝后之事,沉默不语了。
      我自觉大获全胜,重新昂扬起斗志,预备叫她继续报账目了,却听一道声音自紧挨书房的偏殿传来。

      那声音里有几分困惑,几分惊奇,与刻意为之的责难,“朕怎么不知道,何时与皇后大吵一架,甚至要将宫务移交他人?又或者是皇后在心里暗骂朕数次,朕却不得而知呢?”
      话说到最末,已经遮掩不住其中的笑意。

      我忍住笑,与郑婵一同向他参拜下去。

      徐琅快步上前拦住我,像是警告,又完全是玩笑的语气,“不准在背后这样污蔑我。”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是,眼瞧着被您抓了现行,可不是再也不敢了。”

      徐琅轻快地笑一声,摆手示意郑婵先退下去,“她难得犯一回懒,你就让让她吧。”
      郑婵的职责,使她常常走动于皇帝面前,对待徐琅绝非寻常宫人般谨小慎微,此刻竟答复道:“方才娘娘那么一说,妾心里还犯嘀咕呢。陛下您一来,果然应了妾的猜测,娘娘当真是为了躲懒诳妾呢。”

      我故作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听听看,你如今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郑婵福了一礼,嬉笑道:“左右娘娘要配着陛下做贤后,必不会因口舌之失重罚妾。”
      我赶她走,“去,快去。逃得慢了,本宫当真要罚你了。”

      郑婵懂得分寸,这便退下了。

      宫中终于只剩下我与徐琅。上回的争执绝不致使我们生分,我请他入座,令人泡他喝惯的茶来,又张罗起佐茶的点心。徐琅噙着浅淡的笑意看着我忙前忙后,始终一言不发,眼睛里流露出纵容的意味。我与他这样的目光相撞,一时耐不住,垂眼坐了下来,问道:“陛下来得这样突然,也没有人通传一声。”

      徐琅“唔”了一声,解释道:“我进来时,见他们忙着粘蝉,手脚都不便利,便要他们别折腾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熟料一进来,便听见你在编排我。”
      恰巧此时春溪备好了茶,我顺势接过来,奉到他面前,“我给您赔罪,对不住您,下回再不敢了。”

      他接过茶,一时没有饮,仅是端在手里,凝视我片刻,又递给我,“上回我说了些叫你伤心的话,也对不住你。为你奉一盏茶,阿娴,不要怪我。”
      我只觉心头微微一动,险些哽咽,终是笑道:“您再这样,我可真要怪您了。我不爱喝这茶,您又不是不知道。”
      徐琅知我这话是不会记挂于心了,便收回茶盏放在矮几上。忽见我的软枕旁隔着的一柄玉如意,便拿在手中把玩,“怎么想起来把这物件拿出来。”

      聪敏如徐琅,一定第一眼就看出此物的来处。我以感叹的语气说着,“今日理宫务,实在不顺心,想起孝懿皇后在时,宫中何等井井有条、令行禁止,令人叹服。”
      他点点头,手指抚过玉如意,面露追思之色,“故而以旧物怀旧人么。”

      禁不住旧事的催磨,我叹息着,“从前我与孝懿皇后实在并不亲厚,只觉她仪态万方、持重公正,令人心生仰慕。而今细细想来,她似乎并无什么说得上话的亲厚之人。”

      徐琅被我的话说得愣住,似是与我一道,回想起那位端坐万方安和之中,向来如一株盛放的牡丹一般雍容华贵,又似观音娘娘那般慈爱诸宫的中宫皇后。

      她的身旁,总是那样热闹。合宫的女子像万芳簇拥花王牡丹那样围绕在她四周,她亦总是微微笑着,待所有人都和善。却似乎从无人走近她的心里,无人真正与她亲近。
      哪怕与她相伴二十余年的夫君,也并不真的熟悉她。

      徐琅握住我的手,无不叹惋地说着,“我这一生实在辜负过许多人,唯孝懿皇后,最觉对她不住。”他默然片刻,又道,“我待她,实在不够好。”

      我其实很想笑的。
      君王的一生,都是在辜负他人中度过的,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我曾经伏在太后的膝头,她为我整理散落的长发,柔声宽慰我,皇帝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了稳固皇权,为此,任何的牺牲都不算牺牲。他们是不会以为,这种伤害算得上一种辜负的。
      太后的声音渐渐哽咽,“昔年先皇多么宠爱先太子。他曾经带着不满三岁的先太子于书房问政朝臣,那孩子不哭不闹,乖乖坐在一旁。先皇指着他笑赞,‘此子最佳’。可是,后来先太子羽翼渐丰,他不得不打压太子威势,使得诸王心思浮动,最终酿成宫变大乱。”
      她的泪水落到我的脸侧,“他亲手杀了他那么多孩子,有我的儿子和女儿……”

      我爬起来为太后拭泪,她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泣声愈重,“阿娴,我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她从小就漂亮得不像话,又懂事,又孝顺,对我笑一笑,我觉得心都化了。在命她自尽的圣旨传下去之后,她派人向我传话,说今生无法报答母亲的恩德,来生仍愿做我的女儿,望我不要弃她。”
      “……她,还有先太子,实在是太愚蠢了。”太后说到这里,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了,“假使他们起事之前,过问我的意思,或许……”

      她不再说了,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国朝的皇后,权势向来威盛,手中一直握有部分调动兵马的权力,身后亦有外戚的支持,且以太后的心智,假使先太子获得她的支持,事情或许全然不同了。他不会殒命,太后不会中年失子,徐琅亦不必被推着走到皇帝的位置上。

      我终究笑不出来。
      先皇一生都视辜负他人为一种理所应当,徐琅却一生都活在辜负他人的愧疚之中,无论是对我,对安璧,还是对陆宜。
      我只是说:“您对待我们,已经很好了。在这个后宫中,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您不够宽容仁善。”

      徐琅却笑,“你这话并非出自真心,往后不必再说了。”
      我亦笑了,“怎么会。您对待我一向都很好,我一直感念于心。”

      至于陆宜,我想,她从来不在乎徐琅待她如何,心属何处吧。
      陆宜就是这样的人。

      ·

      被册封为贵妃之后,我第一次正式地拜见陆宜。与从前的每一次相见都不同,我不再是太后宠爱的张家小姐,不再是与徐琅关系亲近的青梅竹马。我是贵妃张氏,对陆宜而言,与这后宫中的其余妃妾再无不同。

      陆宜坐在属于她的凤座上,待我行过跪拜之礼后,方给我赐座,“本宫虽知你的为人,本不该多言。但为防人心善变,还是多说一句吧。陛下令妃谢氏与本宫一道理后宫事宜,贵妃,你不要不平。”
      我恭敬地垂首,“臣妾不会。”
      她方露出一抹娴静的微笑,“贵妃人品贵重,自当不会。”

      她没有留我太久,一盏茶喝尽,她便说:“今日行册封礼,恐怕你也很疲惫了,回宫休息吧。”
      我于是退离了万方安和宫。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陆宜的会面,仅仅是晨起的请安中。我站在首位,与诸妃一道拜下。她永远是那张娴静的笑脸,笔直地坐在凤座上,从她的外表中,无人能窥见她真实的性情。
      她实在是个面目模糊的皇后。想必我们在她眼中,亦是面目模糊的妃妾。

      景元三年,边疆战事再起,朝中苦议良久,最终派太后的族人领兵出征,安定边疆。
      我担心太后因这些事心情欠佳,故而前去瑞应宫探望。她见我来,十分欣喜,直留我多住几日。我笑着推辞,说此事实在不合规矩。太后却要身边的女官去传令,将此事敲定下来,她说:“我就是规矩,阿娴,你不要担心。”

      于是,我留在了瑞应宫中。与太后相伴的日子,让我觉得时光从未流逝过。她仍旧是那个疼惜我的长辈,如师如母。
      一日,陆宜前来请安,她离开后,太后对我感叹,“先皇为天下选了一位好皇后。”

      我不知太后为何忽出此言,只不解地看着她。
      她问我:“边疆起战,你主战主和?”
      我连忙垂下头,恭敬地福了一福,“臣妾不敢妄议政事。”

      “阿娴。”太后牵过我的手,要我坐在她身旁,“我准你说。”
      我想了想,才说:“请您恕罪。依阿娴的心思,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实应韬光养晦,以和谈为主,待来日国朝安稳、兵马俱备,再一战不迟。”

      太后似乎早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点了点我的额头,很是宠溺地笑着,“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个性。”凡事没有绝对成功的信心,便不会去做,“安璧也是这样想的。”
      她叹一口气,再讲话时,那口吻里竟含有一种欣慰与赞颂,“不过,你来看一看皇后的笺表吧。”

      我抖开那封笺表,密密麻麻的字,整齐地排列着。陆宜在那里面写道:不若以战止战。苟能成功,则夷虏惧国威,不敢复犯边,边境之民得以久安矣。若和谈,则易养虏为患,焉知他日再起异心?若不从其意,则更无以相避也。若从其意,则国威在何处,又欲将奈天下万民何?故不若此时之战,大胜之际,可以得久安。
      加盖皇后的金印。

      顿时,我的心跳如鼓,那颗心脏快要自胸腔里跃出来。陆宜的字,是一手雅正规矩的楷体,即便没有约束,也似写在方格之中。然而,盖在末尾处的一方金印,使得这份字迹雅正的笺表,昭彰着一股杀意与决心。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看向太后,“娘娘……”

      太后令人收起这份笺表,握住我的手,坚定的力量自她的身体传递而来。她面带笑容,却令我回想起,三王之变中,手执凤印,喝令乱军退下的皇后殿下。
      她在我这里,给出了从来没有说给陆宜听过的肯定,“这个孩子,不愧为一位皇后。”

      为皇后者,理应深谋远虑,心怀苍生。必要时候,要杀伐决断,绝不动摇。

      后来,太后与陆宜的关系日渐亲近,我在瑞应宫见到她的次数变得更多。

      一次,我同她携行而归时,她笑着对我说:“贵妃到瑞应宫倒是很勤快。”
      我正一正色,恭敬地回答,“陛下与娘娘素日繁忙,臣妾是清闲人,理应替陛下与娘娘向太后尽孝。”

      她愣了一愣,旋即失笑,“你总是这样,一丝错处也没有。”
      这话令我不知如何回应,好在她并没有要我回应,仅是在慢行中说着,“既然如此,贵妃,本宫交代你做一件事。”
      “娘娘请说。”

      “今年,老娘娘的寿辰是个整年,按例,应当大庆一番。然而近来本宫与谢妃事多且杂,且挪不开手。这件事,本宫交给你来办,相信贵妃一定能将此事办到尽善尽美。”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寻常,像是随口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却令我呼吸一窒。

      我抬起眼看她。
      凤钗垂下的金珠,在她的鬓边轻巧地摇摆着。眉心有一点艳红的花钿,衬得她眉目精致,威仪万千。陆宜的笑容始终没有变过,而她的面容,在我的眼中却从未如此清晰。

      我深深地福身,“臣妾多谢皇后娘娘信赖,必不辱命。”

      陆宜的目光快速地在我脸上扫过,笑意短暂地飞散,又立刻加深,“想必老娘娘也会很高兴吧。”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先我一步走开了。

      我目送她登上车舆,又渐渐地远去了,恍然想到,原来她一直都明白。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那次的寿宴,自然是尽善尽美。
      太后执意留我在瑞应宫。夜里,我仍像从前那般,散着头发伏在她膝头,她抚过我的脸颊,感怀地落泪,“阿娴,你真的长大了。”
      我亦在太后面前落泪,哭得像个孩子,“这么多年,阿娴多仰赖您的关照,铭记于心,不敢忘恩。”

      她要我快快不要这样讲,“你五岁就来到我身边,阿娴,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陪了我这么久,我也陪了你这么久,你与我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是啊,有疼爱我如亲生女儿的太后在,我总不算是孤身一人。
      那么陆宜呢?她在那短暂的、笑容消逝的瞬间里,是想到了她的母亲,亦或是她的孩子。
      这些年里,她比我更像一个孤家寡人。

      我想,大概正是这个缘故,才会使我甘冒天子之怒,替她说话。

      景元十一年的时候,皇太子十五岁,朝中议起来,要为皇太子订亲。宗正与奉常,及一大批司宗庙祭祀、宫廷礼仪的朝臣联名上疏,回忆起庆隆年间的事情。那时候为太子选妃一事,便办的太仓促,若非陆家早有准备,陆宜的婚礼,只怕也会成为她人生中一个不完美的注脚。
      这一次,要早早选定太子妃,再早早地准备,方能成全一场盛大的婚礼。

      外头为太子妃的人选吵得沸沸扬扬,宫里人的耳朵也没有闲着。
      一日晨省以后,陆宜留下我与谢蕴,含笑问起谢蕴家中的一个女孩子,谢蕴即刻起身跪下了。我将要开口圆场时,听到她请罪,“臣妾原不该议及皇太子的亲事。既然娘娘问起,不得不说。是家里人不懂事,臣妾已经修书,要他们端正心思,莫存妄念。”

      陆宜噙着笑叫她起身,“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她很快又问到我,“贵妃,你又怎样想?”
      我实在有些惊愕,“张家还有旁的女子,可以送进宫里来吗?”

      陆宜许是被我的话逗笑了,她说:“不是这件事。”
      “前几日,陛下身边的人来请本宫到茹古涵今去。本宫觉得奇怪,天子书房,向来是由琬妃服侍在侧的。问起来才知,是先去请了琬妃,被与她同在一处的你打发来请本宫。到了才知,是陛下正为旁人妄议皇太子的婚事而震怒。”
      她瞧一眼显然露出一些慌乱的谢蕴,继续说着,“因此,本宫想问一问,你是怎样想的。”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放下心来,拿当日说给安璧的理由做答复,“臣妾以为,皇太子的婚事实在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您与陛下为孩子选择合适的妻子,往大了说,事关千秋万代,是国事。娘娘大可交给前朝议着,总会议出一位合适的太子妃。”

      陆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屏退了服侍的宫人,只剩我们三个。
      她说:“有一桩旧事,太后老娘娘曾与本宫提起,或许你们不曾知道,如今本宫说给你们听。”
      “昔年先皇为陛下选择太子妃,本宫与你二位的名字,曾一同出现在先皇的书案上。”

      这确实是一桩隐秘的旧事,使我与谢蕴齐齐震惊了。我忍不住说:“那时候,臣妾只有十三岁。”
      陆宜笑道:“想必,比起你的家族能给予陛下的助益,年龄实在不算什么要紧事了。”
      谢蕴说:“先皇圣明,最终选择了您。”

      陆宜摆了摆手,要她不要说这些场面话,“此刻只有你我三人,不如坦诚一些。”
      “贵妃,荣妃,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皇后,本宫之所以能够做到如今这般,实是因为先皇早有眷顾。”

      先皇一早属意陆宜做太子妃,只是,那时的太子,还不是当今的皇帝。先太子长徐琅十岁,时年二十二岁,先太子妃身体欠安,实在不像长寿之人。先皇私下向陆宜的父亲许诺,假使有一日太子妃离世,那么陆家的女儿,将会是无可争议的太子妃。
      那一年陆宜将满十五岁,自那时起,全家人已将她视为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对待,也始终以皇后的要求教导。
      先太子在宫变中折戟以后,陆家以为此事不会被再度提起,遗憾之余,开始为陆宜寻觅合适的夫家。熟料先皇仍旧将她指给了太子,兜兜转转,嫁入东宫的时候,她二十一岁。

      追忆旧事,陆宜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假使你们自闺中起,便被这样训导,亦会成为合格的皇后。”

      我与谢蕴齐声回答不敢,却再度被她叫停,“本宫说了,不要说这些场面话。”
      她看看我,也看看谢蕴,“贵妃有庞大的家族为陛下效忠,荣妃有能干的兄长在前朝尽力。本宫呢,一个没落的世家之女,何以被先皇数度选中?”

      我亦不解。
      国朝历代皇后,均有背后的家族为支撑,逐渐构筑出庞大的外戚势力,与分封在各地的诸王角力,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三王之变,想起这些年被一削再削的诸王,猛然清醒。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像是被灌了一碗药效极烈的哑药,拼命想要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说:“娘娘,若您忧心,不妨为皇太子选一位如您这般慧心的妻子。”

      陆宜的目光在我身上钉住,像是要透过我的表情,拆开我的骨肉,看到我藏着心底不肯说也不敢说的话。但她最终没有追问。

      而我终归无法安心。
      为了选择太子妃的种种风波,为了徐琅盛怒之下掷出去的那串玉珠,为了……为了陆宜。我无法再将她视为佛龛中神佛一般的皇后。我亦不忍看她以她的坚毅,去撞一面不可能移开的墙。

      我到茹古涵今的时候,徐琅正在与陆宜对弈。

      他的书房理应是后宫的禁地,而他对我的宽纵到了这后宫中没有我不能踏足的地步。但我很少会来,陆宜也是。

      我的到来并没有使他分心,他对我笑一笑,又重新投入到眼前这场难缠棋局。
      我走近去看,白子已成包围之势,黑子的败局已在意料之中。

      陆宜面容平静地坐在对侧,并不急躁,等待徐琅做最后的挣扎。
      我笑了起来,“看起来结局已定了。”

      兴许是我的话给了徐琅可下的台阶,他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奁之中,朝我笑一笑,又对陆宜笑了笑,“是朕输了。”

      陆宜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快。她的笑容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眼睛里跳跃着不知名的火焰。她说,“陛下答应臣妾,若臣妾赢了,便准臣妾的一个请求。”
      徐琅面露悔恨之色,“朕没有想到皇后的棋艺这样出色。”但他绝不是会毁约的人,“你想要什么?”

      陆宜说:“臣妾请求陛下,无论前朝如何议论,都不要在皇太子年满十八岁之前,决定太子妃的人选。”

      我看到徐琅的眉心一跳,也许他从没有想过,一向驯顺的皇后,会在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你说什么?”

      陆宜跪了下来,重复她的请求,平和而坚定,“臣妾知道,这请求会使陛下背负重压。可是,臣妾方才赢了,请陛下遵守约定。”

      徐琅的脸色变得很冷淡,他不声不响,任由陆宜跪了一会,方说:“皇后对议出的人选并不满意?亦或是有更心仪的人选?”
      陆宜摇头,语气很是坦率,“臣妾没有,臣妾只是不希望,皇太子这样匆忙地选择未来的妻子。”
      “匆忙?”他轻轻地笑了,落在陆宜身上的目光,既有审视,亦有试探,“皇后以为,怎样才算是不匆忙。”

      陆宜仰起头与他对视,她满不在乎地笑了,“陛下,您十五岁的时候,尚且没有被册封为太子,何以要求皇太子在十五岁的年纪,就选定要与他相伴一生的人呢?”

      听到她的话,我紧张地向前一步。
      徐琅会被册封为太子,其中缘由已不算隐情,我没有想到陆宜会直率地提到这件事。才想要说些什么,徐琅已经开口了,“皇后的意思是,你后悔嫁给朕,也后悔与朕相伴一生,故而不愿让皇太子也陷入这样的境地吗?”

      陆宜在此刻的表现,像极了一把出鞘的利剑,不见血是不肯回寰的。至于这血是旁人的又或者是她的,她全不在乎。
      “陛下万年,臣妾并不敢奢求与您相伴终身。臣妾只想问陛下,使琬妃落到如今的境地里,是陛下所求吗?”

      徐琅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他的声音比淬了冰还要冷,“皇后,你放肆。”
      陆宜又是笑了笑,向他叩首,“臣妾有罪,然而不得不说。皇太子是陛下的嫡子,亦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您真的忍心看他懵然地被选出一位妻子吗?陛下您在十五岁时,难道已经有了认定可堪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吗?”

      他没有的。
      十五岁的徐琅,生活极为潇洒、肆意。他期待着会被封到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可以全他寄情山水的理想。他对我说,来日我归国就蕃,母亲一定会送我的。到时候,阿娴你要同母亲一起,也好见一见壮美的河山。

      他虽没有,可陆宜绝不该这样质问。

      我已经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张口唤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陛下……”
      他却没有理会我。

      徐琅冷笑了一声,反问陆宜,“那么,皇后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认定了这样的人吗?”

      他的问题使我和陆宜双双怔愣。
      我们都忘了这样一桩事,我是因为惧怕和担忧,她则是出于焦急和忧虑。一直到徐琅问出这样一句话,我才陡然醒过神来,震惊过后,是无以复加的恐惧。

      陆宜却很坦然,答话的声音里,甚至含有几分笑意,“陛下,这问题在您心里很久了吧。”
      她叩首,继而端正神色,举起手指,“臣妾对天起誓,对陛下绝无二心,若有半分虚言,便使臣妾半生畸零,含恨而终,使陆氏全族人凋族落,名除朱门。”

      她的誓言毒到徐琅为之震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终于闭上眼睛,缓声道:“你是朕的皇后,朕不会使你半生畸零,含恨而终。朕相信你。”

      我为她松一口气,想要扶她起身,徐琅亦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可陆宜再次拜下去,“那么,请陛下答允臣妾的请求。”

      兜兜转转,话题重回太子娶亲之事上。徐琅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却还是克制地与陆宜分辨,“朕亦觉得他们议的有理。太子娶亲是大事,早些准备并无不妥,况且,比起到了年龄再选,不如早早选定,长年累月,才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

      这一次陆宜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陛下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勉强算是有了。徐琅答复她,是一位御史的女儿。

      陆宜的脸上又露出如雾气般的笑容,“如今看来是好的,可是焉知他家来日不会有奇才降世、建立不世功勋呢?”

      徐琅先是一愣,似是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终于震怒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宜并不答话,只是再次拜下去,长久的不肯直起身体,“请陛下答允臣妾的请求。”

      徐琅大抵是气急了,将他这一侧的棋奁扫落在地。棋子跳出来,叮呤当啷地落在地上,落在陆宜周围,好像组成了黑色的陷阱,困住了她。
      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皇后,如此言行,也堪做太子的生母吗?”

      这话不仅令伏在地上的陆宜颤抖了一下,也令我近乎是扑过去跪在她身边,膝盖压在数不清的棋子上,硌到心里发疼。
      我以与她一样慎重、恭敬地姿态拜下去,“陛下,皇后娘娘侍奉太后一向周到,孝顺有加;执掌后宫一向公正严明,臣妾等俱感怀于心;对待陛下贤惠温顺,未失人妻之职;教导太子宽柔并济,无失人母之责。陛下的指控太重了,请陛下收回此言。”

      徐琅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说:“阿娴,你起来。”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亦不敢起身去看,固执地重复,“请陛下收回此言。”

      徐琅的怒气终于丝缕地渗透进语气里,牵连到我的身上,“皇后胡闹,贵妃也要陪着她一同胡闹吗?”
      我也终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痛,抬起头来反驳他,“陛下,皇后并没有说错,不是吗?先太子何以被先皇忌惮,先太子妃又何以以众所周知的病躯存世四载有余,庆隆朝的宫变因何而起,陛下您未必不知情。”

      徐琅许是被我气疯了。他再也坐不住,霍得站起身来,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眼含热泪地望着他,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拉动我起身,我站起来的脚步都踉跄了一下,听见他说:“张娴,我这些年太宽纵你了,是不是?”
      我和他对视,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泄露出真实的恐惧,连称呼都变得混乱,“我不想让你变成先皇那样!陛下,难道您以为我不害怕吗?我每一天都在害怕!”

      他终于没有更多的怒火燃烧了。

      徐琅递给我一方手帕,说着,“阿娴,自你进宫二十余年,一直谨慎小心、明哲保身。为了皇后,你第一次站出来了。我会记得这一天。”
      他又扶起皇后,几分自嘲的语气,“是皇后赢了,朕会遵守承诺。”

      我与陆宜相互扶持着走出茹古涵今的时候,俱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贵妃,你今日太出格了。”
      我也笑了,想必那是苦笑,“臣妾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事情。”

      那一次争执的内容,并没有传到太多人的耳中,只有太后,在我独自陪伴她时过问,“值得吗?”
      我倚靠在太后的怀里,轻声说着,“我不是为了帮皇后。我是为了陛下。”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叹息着,“我知道。阿娴,好孩子,我都知道。”

      徐琅则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来到我的宫殿里的。

      我洗了头,披散的长发落在脑后,靠坐在窗边的软塌间描摹一株牡丹花。
      徐琅是这时候出现的,整个人笼在柔和如流水的月光里,一声不响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我,见我看过去了,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我本该起身迎他的,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邪气,使我仍旧坐着,隔着窗问他,“陛下,您怎么舍得过来?”
      徐琅走到我近前来,也是隔着窗,摸了摸我半干的头发,“头发还没有干就坐到这里来吹风,也不怕受了凉。”
      我笑,“难为您还肯关心我。”

      他亦失笑,“我当日是气极了。气你那样口不择言地戳我的伤疤,也气你一力维护皇后。气皇后为了太子,一力顶撞我。然而,我更气自己,分明早知道个中利害,却还是以为可以侥幸避免,有意地想要顺水推舟,就这样糊涂过去。”

      我因他的话而哽咽,“陛下圣明。”

      徐琅的目光亦很柔和,如同这日洒落的微微泛黄的月光,他说,“阿娴,我不会变成先皇那样的人。”

      此后的日子里,我很少见到帝后之间再有什么争执。他们之间总是很和气,和气而生疏,不像是少年夫妻。
      陆宜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她仍旧做一位和善的皇后,亦没有与我更加亲近,还是和从前一样。待我也好,待谢蕴与安璧也好,都是一样的好。

      只有那天。太后崩逝的那天。
      那些天里,太后的身体已经不算很好了,我几乎每日都留在瑞应宫里,衣不解带地随侍。
      太后看我的眼神,常有怜惜与歉疚,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我很少在她面前垂泪,始终微微笑着,想要表现出一种小女孩的娇憨。

      那一天,陈女史是第一个发现太后不好的人,我是第二个。
      我急忙派人去请皇帝与皇后。很快,后宫的众人都汇聚到瑞应宫来了。

      徐琅见到我时愣了一愣,大抵我咬牙忍泪、却还是满脸泪水的样子太可怜,他第一次在许多人前将我揽进怀里。
      我的眼泪蹭到他精雕细纹的衣袍上,徐琅却只顾着轻轻地拍我的背,柔声安慰我,“阿娴,别哭了。”

      陈女史来请他进去,说太后有话要对他说。
      太后又有力气说话了,我几乎是苦笑着落泪,这只能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太后与徐琅说了很久,随后是陆宜,最后是我。
      可是我已经记不清太后对我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那一天,是徐琅强令我回到宫中休息,怕我再哭下去会撑不住。
      安璧与陆宜一起送我出了瑞应宫的门,将我送上车舆的那一刻,陆宜握了握我早已冰凉的手,沉声说了一句,“张娴,保重。”

      那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在陆宜的眼睛里,也早就已经不是面目模糊的一位妃妾。
      而我如今终于变得和她一样孤独。

      景元十六年,陆宜薨逝,谥号孝懿皇后。孝赞她侍奉太后纯孝有加,堪为天下子女之表率;懿赞她嘉言懿行,执掌凤印十七载,公正慈爱,和睦后宫,君王敬重,诸妃叹服。
      次年,谢蕴被封为皇后。她私下里同我说:“换成任何人,也不会再超过孝懿皇后了。”

      而我终于失去了真正走近陆宜的机会。
      她这一生,或许也没有真正可称亲厚的人作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