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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出 ...

  •   愈近七月,暑气愈盛。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留不下丁点儿痕迹。宫廷里的生活亦平静如潭水,激不起丝毫的波澜。我在廊下读书,绢扇掀起冰山的凉气,缓解暑热带来的燥意。

      王瑾是这时候进来的。他来得无声无息,静默地跪在我身前。
      我合上书,宽和地请他起身,“是陛下有事要说?”

      王瑾恭敬地垂下头侍立在一侧。
      他实则是个年轻的宦官,在刘全之后接替了黄门侍郎一职。我一直有所耳闻,他不如刘全厚道,极偶尔的,会给不那么得皇帝心意的妃妾脸色瞧;也有一些如无头苍蝇般急切地想要获得皇帝恩宠的女子,乐于将他视为座上宾。
      然而,他从不敢在我这里表露出哪怕分毫的不恭敬。想必他亦十分清楚,我在后宫之中的地位十分稳固。

      他的姿态愈发谦卑,到了小心的地步,“娘娘恕罪,是奴才自作主张。”他极快地抬起眼窥探我的神色,又垂下去,讲话的语气急迫,咬字却十分清晰,“陛下……陛下盛怒,斥责了随侍的吴美人,罚她禁足三个月,并停了半年的月俸。”

      我着实愣了一愣。
      这些年来,徐琅的性情一年较一年和缓,对待后宫中的诸多年轻妃妾,不可谓不宽容。吴氏做错了什么,何以使他震怒至此?
      “是什么缘故?”

      王瑾扑通跪下,为窥探天子请罪之余,答复我,“似乎是,是吴美人请求陛下,要在次月的十二日出游沁园。”
      我粗略地算了算日子,想要说的话又尽数吞回去,只是问:“那么,你来找本宫,又是为了什么?”

      他叩首,“娘娘明鉴,奴才实不敢为吴美人之事烦扰娘娘圣安。奴才只是担心陛下,倘若盛怒之下暑气入体,恐无益于陛下圣躬安康。”

      我审视着他伏下去的身体,静默了半晌,方说:“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他再无二话,退出万方安和的宫院。

      我再度拾起书,翻过一页,只觉心下烦躁,再也读不下任何诗文。索性叫了胡姮等人前来说话,热热闹闹度过半日,在我的宫中用过晚膳,方才散了。

      黄门尖细的通报声响起时,我正在捡拾棋盘上的棋子,面有郁郁之色,向来者行了一礼。
      徐琅似乎觉得很稀奇,“少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况且,不是有许多人陪你玩乐吗?”
      我问他,是不是遇见了胡姮。自九州清晏来的路上,只有可能遇见回映水兰香的胡姮。

      他果然点头,“我瞧她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见到我时,还是满脸收不住的笑。”
      我故意抱怨,“可不是高兴呢,学了半日的棋,差点儿气死师父。亏她还沾沾自喜,觉着颇有成效呢。”我一把将棋子丢在棋奁里,指了指梳得整齐的发髻,“您看一看,我是不是多了好几根白发。”

      徐琅笑了,抬手抚过我的鬓发,又落下去,宽慰的语气,“你就让让她吧。你要她学会这劳心费神的玩意,比要她的命还让她难受。”
      我便说:“那么,您来陪我下一局吧。”

      我与徐琅对坐在棋盘两侧,屏退了侍奉的宫人,似幼年那般在轩窗下,手执棋子,各自为战。
      我不大能赢他。这宫里能赢他的人不多,唯有陆宜与安璧而已。前者鲜少有与他对弈的机会,为数不多的几次,棋盘是她的战场,或是为了维护太子的利益,或是为了维护中宫的权威。而安璧,那个总是坐在一侧静默地读兵书的女子,才是真正常常与徐琅下棋、也常常胜过他的人。如今她们也都不在了。

      今日我罕见的胜了一局。
      落下下最后一颗棋子,我忍不住笑了,不是窃喜,而是,“唔,您在让我吗?”
      徐琅面露遗憾,摇摇头,“不,君子让子,不让棋。”

      “那么,”我开始捡拾棋子,“您就是有心事压在心头,令您分神,才会输给我的。”
      徐琅若有所觉地看过来,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是笑,似再寻常不过地追忆往事,“臣妾是胡妃的师父,那么故去的琬妃就当是臣妾的师父。”
      我用上“臣妾”这样的自称时,往往是有几分劝谏的意图的。徐琅听到我这样说,立刻明白过来。他原本帮我收拾棋子的手骤然停下来,面色变得冷淡,语气里也带有几分不满,“谁到你这里来求情?”

      他的不满并非朝我而来,我笑了笑,并没有退让的意思,“陛下为何不认为,是臣妾主动探听。”
      徐琅以笃定的口吻再度证实了他对我的了解,“你不敢。”

      我默然。
      是啊,是“不敢”,不是“不会”。为了我皇后之位的稳固,为了张家在前朝的忠心无可争议,为了……我这些年居于深宫,绝不允准自己有任何行差踏错的准则,我不敢。我不敢去探听天子的私隐。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可我又不得不说下去,“陛下。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倘若有人使您不悦,您自当有处置的权力。臣妾不会为任何人求情,臣妾只是恳求陛下关怀己身。”我在他身前跪拜下去,“暑热袭人,怒极伤身。任何人都不要紧,唯独陛下,切切要圣躬康健。”

      徐琅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后沉默了很久。我猜,他或许已经从我的语气中听出我情绪的浮动,也或许是在审视我的言行,又或者……只是纯然陷入对已故者的追思。君心是多么难测,我陪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尚且不敢说完全了解他。皇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利器,它能够成就所有人,也能够摧毁所有人。我不是想要劝谏他,不可以处置一个妃妾,这是他的权力、他的自由。我只是想,这样无名的怒火会使人心震动,无异于在一面平静的水池中投下一块巨石。维护后宫的平静是我的职责,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终于还是朝我伸出手,几分后悔的语气,“何必如此,阿娴。我不是有意说让你伤心的话。”

      我没有回应他伸来的手,也没有起身,仍旧维持着仰视的姿态看着他,“陛下……”
      他打断了我。他强硬地要我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阿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场面话。”他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中窥探不到什么情绪,只听见他以平稳的语调说着,“朕明白你想要说什么,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你可以斟酌抚慰吴氏,朕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因此撤除对她的处罚。”

      好像有一团湿棉花堵在喉口,说话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我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臣妾遵旨。”

      徐琅似是叹了口气,那气息和动作都太轻,到了我无法捕捉的地步。他起身,语气再度变得柔和,一如往昔,“那么,朕先走了。”
      我送他到门外。夜色凉如水,树枝藏匿在黑暗中。圆缸里,倒映出一轮残月的影子,小小的一角,如弯钩。

      他叫我不必再送,径自向前走去。
      我在他身后叫住他,“陛下。”

      他回过身,耐心地等待我的后文。
      我想说的话有太多,譬如为君王者,应当掩藏私欲,才能为公正之君。譬如,为帝王者,注定承受孤家寡人的命运,人间情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通通是幻梦一场。
      然而,安璧又真实地陪伴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成为他一生绝不会释怀的美好。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过去七年了。”

      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哀伤,月光下,孤零零的身影,比遥垂天际的月亮还要惹人怜惜,“是啊,已经七年了。”

      他的话令我想笑,出声后才发现那近似一种哀鸣。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我和安璧。我和他。

      我只是说:“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您身体康健,长寿平安。”
      他认真地点点头,“多谢你,阿娴。”

      徐琅走后,春溪侍奉我沐浴,姿态十分拘谨,几次暗中窥视我的神情。
      我知道,她一定在暗中揣测我与徐琅在她们不知情时发生了什么,致使皇帝漏夜离开。我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的欲望,没有任何悔恨的情绪,哪怕重新来过,我仍然会这样做。
      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这样绝非争执的争执,在安璧那里,是否绝不会存在。

      ·

      徐琅被封为太子之后,见到他的机会变得更少。
      为数不多的几次,也仅仅是他来向皇后请安,我随侍在皇后身侧时,极轻极快的一个对视。偶尔,他会忽略殿中诸位女官,独独询问我,皇后的身体如何。

      文皇后自从宫变以来,一直郁郁,太医令说这是心病。庆隆帝强硬地要求太医令,无论如何,要使皇后玉体康健如初。我常常沉默,忍不住去想,如何才能像从前一样。文皇后在这场宫变中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仅有的幼子,也将被推上至尊宝座,独自慢行在九幽长廊之中。会否有一天,连他也失去了,也是不得而知的。
      皇后亦时常挽住我的手,漫步在万方安和的花园之中。这个美丽而坚毅的女子,只会在我面前流露出哀伤,她对我说:“阿娴,我真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件好事。”
      我语气和缓地回应她,“娘娘,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我无法编织更可信的言辞说服她,她亦无需我的说服。我知道,她是在宫廷里生活了一生的女人,自有她的智慧,她的坚强。

      面对徐琅的时候,我却从不提及皇后的心事,只是将太医叮嘱的话倒给他听。徐琅总是点点头,说,那么一切都有劳你了。

      这是宫变的第二年,他被册封为太子的第一年。他正式入主东宫,皇帝为他选定了合适的妻子,亦为他选择最有才学的老师。他不再能如幼年一般,与我一道折断一枝桃花,趁皇后不注意,插进她的花瓶中。我见到他,也不再像从前,可以亲近地称呼他为怀玉哥哥。
      在他娶了妻子之后,就更无法亲昵。

      我见到安璧就是在这个时候。
      那是太子大婚后的次日,他与陆宜、安璧一道,来拜见皇后。我一如往常,侍立在皇后身侧,似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偶,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站得久了,我愈觉得累,轻声地对皇后说,要去看一看今日的药准备得如何。皇后宽和地允准我离开。
      我当真是去看了药,回来的时候,徐琅正携着他的妻妾向外行。偶然吹起一阵风,吹乱安璧襟前披风的带子,徐琅正垂首替她整理,那样耐心,那样细致,以至于连太子妃陆宜都变得像是局外人。而她始终微微笑着,看到我来,向我颔首。

      我止步在一旁,以没有丝毫错漏的礼数参拜太子与太子的妃妾。余光里,徐琅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默许我这样做。
      他扶我起身,目光柔和,开口调侃我,“阿娴,你是不是长高了。”

      我罕见地呆住一瞬,他已经退离,回到安璧身边去了。
      徐琅向我微笑,“待你空闲的时候,不如到我处坐坐,太子妃会欢迎你。”陆宜亦向我微笑,表示首肯。
      我回应着,“自当从命。”

      然而,此后我前去东宫的几次,多半是安璧陪伴我。
      陆宜总是很忙。东宫是属于她的天地,就像后宫是皇后的战场。是安璧时常与我一同走在东宫的花园里,或是在她的院子里,从花鸟鱼虫谈论到古今逸志。自然,这些我不输她。但是她懂得很多更有趣的事情,来自民间,而我长久地被封锁在高墙之中,如笼中囚鸟。

      我亦时常在安璧的院子里遇见徐琅。有几次,自他穿着判断,显然是外出而归,尚没来得及更换衣裳,便来到了安璧处。安璧笑他,有什么急事要来,又催他去换了衣裳,好在她这里留有上次换下的衣衫。

      我无法去想象陆宜的心情。她会嫉妒,或是怨恨,亦或只是冷眼旁观,彻底接受自己在感情中败局的事实。也或许,陆宜全不在意这些,毕竟她是太子长子的生母,当之无愧的太子妃,毫无争议的未来的皇后。
      而安璧对她亦总是很恭敬,虽并不与她亲近,却从未有任何恃宠而骄的迹象。我听陈女史与皇后闲谈,皇后不无满意地说起,在太子妃生产时,侧妃是如何操持前后,毫无怨言,毫无妒意。

      我想,安璧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从不展露她的遗憾和失落,只有在与徐琅相处时,才渗透出零星的一点,像夜色侵蚀天际。

      徐琅登基的那一日,册封安璧为琬妃。
      这实在是个不合常规的封号,倘若这个字是“婉”,也不会如此突兀,如此令人想入非非。他连安璧的封号,也要同他成双成对。
      一双美玉,一对璧人。

      此后,我见到安璧的机会,变得更多了。
      新皇继位的头一年,仍旧照庆隆纪年,新的皇后搬进了万方安和宫,却时常携新妃一道,前往瑞应宫问候太后。
      而我仍旧是最合太后心意的女孩,在漫长的岁月里,填补了她失去女儿后的空缺,长久地陪伴在她身侧。

      安璧仍旧时常请我作陪,待我非常客气,即便她如今已是写在皇家名册里的皇妃。
      我在她处再度遇见徐琅时,很有手足无措之感,千万心绪纠缠,唯有礼数一丝不差。

      徐琅扶起我,仍旧如往昔般说笑,“阿娴,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仿佛我在他眼里,永远是还在长高的女孩。我笑了笑,说:“陛下似乎瘦了些。”

      安璧便攀住他的肩,几分抱怨的语气,“你瞧,连阿娴都看得出。你总是不顾惜自己。”
      徐琅亦亲昵地挽过她一只手臂,“还不是怪老师,总是在前朝难为我。师妹不妨替我劝一劝老师罢。”

      我不是第一次得知,安璧与徐琅相识的经历。

      那是他册封太子的第一年,先皇为他择大儒为师,皇太子徐琅以学生之礼,拜见老师之时,于园中偶见恩师爱女。
      安璧的才名,便是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曾有人写文赞她,“其幼也聪睿,父考之书,无不利者。字甚美,祖誉其字甚大气,有男子之风。盖祖之教下多读兵书,亦颇有所见。后长,少读兵书,诗词多有,亦颇通。尤好画,工水墨丹青。已而有所成,京人皆知安家有女善画者。其目界甚高,识甚广,异于常女子,盖自小与其祖也。素有才望,称‘安氏琬琰’。”这虽已是后来的文章,亦足可见其昔日风姿。

      假使我是徐琅,也会真心仰慕安璧这样的女子,跪求先皇,纵使不能以安璧为正妃,也请成全他的仰慕与眷念。

      因此,安璧生产的时候,几乎惊动整个后宫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的身体一直不算很好,实在是多病之身。故而即便这些年她承宠最多,君恩最盛,却始终不曾有丝毫有孕的迹象。乃至后来者如秦慎,也会先她一步诞育皇嗣。
      徐琅于此事从无过多求索,他时常宽慰安璧,养育儿女实非必需之事,唯有二人恩爱白首,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幸,安璧终于在景元七年这一年有了自己的孩子。

      徐琅高兴得不像话。我去探望他,他喜悦到拉着我的手走到案前,要我为这尚未出世的孩子,选平安锁的样式。
      我忍不住说:“这是母亲该做的事情。”
      “是,是。我晓得。”他似觉得样式图不够好,拾笔去描之余回应我,“只是还没有画好,不好拿给阿璧看。”

      我觉得很不该越过孩子的母亲,代替她做出任何抉择,因而只是随意笑说:“已经很好了,陛下。”
      或许他听出我的勉强,抬眼看我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随后变得平静,收拾起他的狂喜。他放下笔,牵我的手坐到暖阁里,“阿娴,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我这些日子有许多政事,兴许不那么得空。你帮我去陪一陪阿璧,好不好?”他说,我是这宫廷里,最令他安心的人。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旋即正色,“陛下,您的后宫中,实在没有恶人。”
      徐琅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停顿片刻,方说:“我知道。只是阿璧近来总是心情郁郁,又不敢过多走动,连膳食用得也不香。她的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样折腾下去,我实在很担心。你陪在她身边,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况且皇后与谢妃理后宫诸事,且秦昭仪亦有孕在身,唯独你清闲。”
      我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不是还有胡昭仪。”

      提到胡姮,徐琅笑了一下,苦恼道,“她那种性情,我哪里敢使唤她去陪伴阿璧。”
      我故意地说:“臣妾却以为胡昭仪的性情很是有趣。”
      徐琅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倒也不与我分辩,只问:“那么,阿娴,你不肯帮我这个忙吗?”

      我并没有想要拒绝他。不看在他的情面,也要看在我与安璧多年相交,关系甚笃的份上。陪她走过这段难挨的日子,我实在义不容辞。
      我叹息着向他福一福身,“陛下说到这份上,臣妾领命便是。”

      那些时日里,我常常往来与两宫之间,亲眼见到了她食欲不胜到怎样的地步。
      安璧害喜害得厉害,吃进去的膳食,没有多久就会吐出来,反复折腾之下,她变得懒怠饮食。我劝她,“无论如何吃一些吧。就算不为了孩子,也要为着自己。你什么也不吃,这孩子日复一日汲取你的精气,你要怎么办?”
      听过我的话,她便撑着头笑起来,“没有人劝孕妇吃东西,是用这样的说辞。”

      我并不以为忤,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清淡甜汤再往前送了送,“吃得下就吃一些吧。旁的人有孕都会胖一些,我看你反而瘦了。”
      我递去的食物,安璧总是不忍推却,就着我喂她的姿势,总算喝去了半碗。喜得在她宫里服侍的人送我走时,各个感恩戴德地请求我,“贵妃娘娘可要常来呀。”我再去的时候,她们就像是迎什么神仙娘娘一样簇拥着我进去,苦哈哈地说,“我们娘娘昨晚上又没有睡好。”

      次数多了,我便忍不住逗她们,“这些话应当同陛下说,和本宫说顶什么用。”
      安璧也是笑,挽着我坐着,大半个身子都倚靠着我,轻声说着,“同他说什么呀,朝政的事,还不够他烦心的嘛。回过头,每每见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样子,又是心疼不已。我非要给他找什么麻烦。”

      这些年,安璧在前朝的名声并没有多好。为着她几乎出格的盛宠,私底下不是没有人议论的。假使她膝下有几个孩子也好,偏偏子嗣又不丰,连直起腰杆与人争辩的底气也没有。她又是这么个灵醒敏感的性情,怎么会不多心。
      我只得一边替她梳理散落的长发,一边安慰她,“那是朝臣们管得太宽。管着政事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君王的后宫里来。也只是陛下好性子,换成先皇,早罚了不知多少个。陛下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主了,愿意宠着谁爱着谁,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

      安璧听过,一时笑一时叹,“我不是不懂,只是不想让他为难。我呀……”
      她的话音最后,泄出一段长长的叹息,用轻薄的绢帕遮住了脸,不再言语了。我只觉得这口气好似钻进了我的心里,使之肿胀难耐,难受极了。以安璧的才学,朝廷里有的哗众取宠的博士也比不上她,若身为男子,不是没有持紫圭、系紫绶的指望。可惜她是个女子,仅是因为空有君王的宠爱而无所出,便要承受纷纭的争议。换了是我,我的心里也不会舒坦。

      这样想着,我不免感到十分遗憾,却是笑了笑,故意逗她,“这样好了。来生你做个男子,最好是生在列侯之家。我呢,就做一个公主,等到你有了些文治武功,便来娶我。反正我朝是要以列侯尚公主的,我们谁也没有亏了去。”

      她总算是被我逗笑了,佯作不满道:“好呀,你倒是躲懒去了,擎等着人来配你呢!”
      我便揽住她的肩,亲昵地将头与她靠在一起,“没有办法,我不如你许多。若是等着我来配你,只怕你要等上一辈子了。”

      有的时候,她起了谈兴,也会同我提起一些朝廷里的事情,“将胡姮的父亲派下去做刺史,还是我出的主意。那地方遍布崇山峻岭,远离中原,养出剽悍的民风,很该让胡公与他们磨合去。”
      我笑她真是太坏了,“什么鬼主意都敢出,也亏他不和你计较。”安璧便含蓄地笑,“他想计较也不是不行,可他又辩不过我嘛。”

      其实哪里是辩不过,徐琅真的想计较,一顶后妃干政的罪名扣下来,谁敢替她求情?只是徐琅第一个不肯这样做,他愿意同安璧说这些,也肯听她出的主意。
      一个君王最深的爱意,无外乎愿意与你分享他的权力。

      近十个月的朝夕相伴,我与安璧快要说完能说的话。到了后来,我开始忍不住催促,“到底什么时候能生出来呀。”
      安璧神态安详地抚摸着肚子,又好笑地看我,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轻声说着,“快了,就快了。”

      真到了那一日的时候,安璧几乎是突然间在我眼前发动的。上一刻,她还要我扶着她走一走,下一刻已经捧着肚子,满头冷汗地跌坐回去,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虽说我早有准备,仍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连忙叫人请太医和医女,再命人去请徐琅与陆宜。

      徐琅来得很快,几乎是与太医一道进来的。他很罕见地露出惊慌的神情,径自要入内殿。澹泊宁静宫跪了满地的人才拦住他。徐琅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我,“阿璧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该怎样答复。
      与他对视足有两息,我不得不垂下头,“臣妾没有生育过,不知琬妃当下情形如何。”

      他甩袖转身,急躁地走着,忽而自怨起来,“都是我不好。我该陪在她身边。”
      我深吸一口气,心知当下情形,除去我,没人敢上前劝慰他,“陛下宽心。接生的女医与太医均已侍奉在外,臣妾亦已遣人去请皇后娘娘前来。神佛护佑琬妃,她不会有事。”

      陆宜来得很及时,自她走进澹泊宁静,仿佛人人都有了主心骨。她先是叫来一位女医,询问了安璧的状况,又严令太医令与专精妇科的太医守护在侧,不得有半分懈怠,方才回徐琅的话。
      见他满眼急切,陆宜先是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第一次做父亲。”我观察她的神情,并无我以为的落寞,哪怕一丝一毫,“眼下,琬妃没有事,请陛下安心。”

      徐琅这才松一口气。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我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询问道,“怎么穿得这样少,也不怕受了凉。”
      我苦笑,“方才太急切,将披风落在了内殿里。眼下已是不便进去。”

      他才要将自己的披风解给我,陆宜已命人捧上一件崭新的,“贵妃且将就片刻罢。”

      在等待安璧生产的过程里,我始终觉得,冷意并不来自无处不在的寒风,而来自我一片片碎裂着的心脏。
      从前,在人群中,徐琅第一眼看到的人里一定有我。因我们相伴走过这许多年的岁月,即便不以爱意支撑,也有绝不会断裂的牵绊牢牢牵住我们两个,使他无法不注意到我。
      今日,他将我忽视得很彻底,这令我感到无所适从。

      我感觉喉咙哽住,想要流泪,却已没有眼泪可流。
      瞧,徐琅,这是你的成长。

      安璧的侍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跪伏在宫中最有权势的三个人身前,身体不停地颤抖,为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娘娘,娘娘托奴婢传一句话给陛下。”
      “娘娘说,假使她今日不能陪伴在孩子身侧,还请将皇嗣……交由贵妃娘娘抚养。”

      徐琅几乎是即刻将手旁的茶盏拂落在地。瓷器击地,应声而碎,这声音在我听来太过刺耳。
      他是怒极的语气,“糊涂东西!你们主子累昏头了,你也跟着昏头吗?回去,把朕的话告诉你们主子,养母怎及生母,朕与她的孩子,定要她亲眼看着,安安稳稳地长大。假使她存了半分死志,那么朕绝不抛下她独活。”

      徐琅大概是不清醒自己说了什么的。
      他的话先是使陆宜以惊诧怜悯的目光看我,再是万分惊愕地看向徐琅,随后“扑通”一声跪下来,严正神色,“请陛下慎言。陛下的安康,事关朝廷万民、江山社稷,绝非一己之身,断不可以出此妄言。臣妾请陛下收回此言。”

      陆宜的劝谏使他清醒过来。
      他静默了片刻,又因内殿传来的安璧生产时堪称惨烈的呼痛声焦急不已,最后只是低声道:“你转告她,无论如何保住自身,朕宁愿不要这个孩子。”

      又过了一阵子,他才想起我来。看我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地流露出无措和愧疚,“阿娴,我并非有心……”
      我勉强自己笑了笑,再调动不出真切的宽容,只能以冷淡的语气回应,“臣妾不会怪陛下。”
      他还想要说什么,我已无心听下去,只是请求他让我回去,“臣妾实在很累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我询问为我医病的太医,琬妃如何。
      太医说,那日琬妃难产,陛下最终不顾阻拦,闯进产房里,一直陪伴在琬妃身侧,直到她诞下一位小公主。

      我想必是笑了,又或者那笑更像哭,终于也没有再说什么。

      徐琅来探望我,我以病中不宜面圣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侍女劝我,“娘娘何苦如此?”
      我静静地听着滴漏中细沙簌簌落下,很疲惫了,“让我静一静吧。”

      再次见到徐琅,是在瑞应宫里,他与安璧一道,带着新降生的公主看望太后。
      他对我讲话的口吻,像是从没有过隔阂,“你一病三个月,似乎都瘦了些,如今好全了吗?”
      我福一福身,“已经好全了。多谢陛下关心。”

      越过他,我的目光落在安璧身上。
      她抱着女儿的时候,神态平和安宁,望向我,眼中的担忧亦没有分毫虚伪。

      她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子。

      然而,我终于与她有了隔阂。
      此后的十余年里,她如何盛宠不衰,如何与徐琅恩爱不移,如何被特准随意进出天子书房,也都与我没有干系了。我并不怨恨她,只是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以平静的心情面对她。
      不如不见。

      安璧离世之前,遣人来找我,说她一定要见我。

      那是一个晴日,连日的阴雨放晴,她的澹泊宁静宫有皇城中最美好的风景。
      我去时,俪阳公主才退了出来,眼睛哭肿到像一双熟透的李子。我摸了摸她的头,心知宽慰无用,还是说着,“人固有一别,还望公主节哀。”不等她的回应,我径自踏入安璧的寝殿中。

      徐琅也在。
      而她甚至要徐琅出去,“……闻琤,望你出去少等片刻。我有些话,一定要单独同阿娴说。”
      徐琅凝望她一眼,在她的坚持下起身,向我点点头,走开了。

      我站在殿中,不肯靠近她。

      安璧只是笑,“你多少体谅我一些吧。我是将死之人了,没那么多的气力。”
      我不情愿地走近,坐在她床边的墩子上。
      安璧的目光一如初见般清澈,近三十年的宫廷生活,为她带来唯一的改变只是增添了鬓边的白发,与面庞的皱纹。她说,“你记得吗,阿娴,在你决定要留在宫中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
      那一日,安璧漏夜前来,不顾风雨正盛。她未经通传地闯进我的屋中,头一次讲话如此不客气,“我看到他拟旨,预备封你做贵妃,你可满意了?”
      我命人为她煮一碗驱寒的姜汤来,“回头去,假如你生病了,不要让陛下知道,是因为来找我。”

      安璧不顾我的嘲讽,执意坐在我身旁,拉过我的手,诚挚地说:“你应该离宫的,张娴。你明知道他希望你自由,你明知道留在宫里,你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我任由她牵着我,亦十分诚恳,“可是我从来没有呀。”

      她愣住了,两滴泪自眼角堕下来,不肯去擦,仍旧固执地握住我,“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笑了笑,第一次觉得安璧的聪慧也不过如此,“可他是皇帝。”我的声音很轻,轻到要倾身靠近她,才能令她听清楚,“娘娘,你不知道一位皇帝是什么样子的。他在你面前,从来不做皇帝。”

      安璧虚心地请教,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我答不上来。我无法将徐琅的身影,与曾经无数次仰望过的先皇重合,同样的,我也无法将他与从前那个衡王的影子重合了。我只是不敢去赌任何一位皇帝的真心。先太子多么荣宠不断,自襁褓册封太子以来二十余年,堪为天下表率,人人称颂,最终还是败在了帝王的猜忌之下。皇帝的血是冷的。

      我打了个寒颤,安璧将我揽在她的怀里,说着,“阿娴,你还有机会。”
      她不明白,我从来没有。

      她大抵是知道,无法劝说我离开了。她亦没有怨恨和忌惮,眼睛里翻滚着的,只是浓郁的遗憾与惋惜。她说:“可我总觉得你不该这样。你还没有绽放过,就要在宫里寂寞地凋零了。”

      我还没有绽放,就已经在宫里寂寞地凋零了。
      因为这句话,我一直将安璧视为整个后宫最了解我的人。徐琅不知道,或许安璧也未必知道,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将她视作唯一的知己。亦真心祝愿她与所爱人白头到老。皆因她实在是很值得爱的女子。

      这一次,安璧还是握住我的手,她对我笑了笑,“太后薨逝以后,你愈发沉寂了。若非荣贵妃封后以后,要你协理后宫诸事,连我偶尔都会忘记,宫中尚有一位张娴。”
      我不打算回应她,只是陈情,只想陈情,“我一直以为我多少是有些怨恨你的,阿璧。不是因为你,他不会当着我面,说出那么刺心的一句话。我当真被这句话伤得很深。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怨恨的对象,从来都不是你。可我仍然没办法面对你,这么多年,我再没有遇到一个如你这般知心的友人。”
      安璧亦不理会我,自说自话,“你不该这么寂寞,阿娴。我知道,他的话终究挫伤了你,这么些年来,你见到阿清,始终都是疼惜有余,亲近不足。其实他只是无心之言。”

      “我五岁就走进宫廷了。我敢肯定,在这个宫里,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宫廷生活的艰难。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梦到我的母亲,还是常常落泪。她的女儿从没有机会承欢她的膝下。”
      “阿娴。我也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想要将阿清交给你抚养。我虽知这后宫之中实无恶人,可是唯有你最令我安心。”

      是我先败下阵来。我沉默了片刻,不再自说自话,“俪阳公主已经十四岁,实无需养母抚育。”
      “我十五岁的时候进入东宫做太子侧妃,你在十九岁才被册封为贵妃。她才十四岁,若蒙陛下怜惜,还有许多年才会嫁人。阿娴,算我请求你,不要让她这么早失去母亲。不要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要来自母亲而建言而不能。”

      我没有说应与不应,只是很突然地提问,连我自己都觉得离奇,“这么多年,你也并不好过吧。”
      盛宠之下,又有谁能真正心安。

      安璧笑了,“是呀。”
      人生一世,谁不期盼拥有独一无二的爱情,谁不期盼与所爱之人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安璧终究不能够了。碍于她的身体,碍于她始终没有皇子,碍于前朝与后宫之间的种种牵连,她这一生也只能是琬妃。葬在他的妃陵里,只能遥遥地望着他。
      陆宜做了一辈子的局外人,最终还是她这个正妻元后,可堪与他同枕一方陵寝。可是这也未必是陆宜所期盼的。
      “这么多年,我们又有谁是好过的呢。”

      我最终不忍心拒绝她,当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会尽心抚养俪阳至她出嫁。假使她仍愿意视我作养母,那么我会一生尽母亲之责。”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安璧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我骇到下意识退下一步,不由想,她是否正因等我答应她,才吊住这最后一口气息不肯吞下。
      我高声地喊徐琅进来,理应由他送安璧离开这个世界。

      他焦急的样子,还是像安璧生产那年一样,仿佛慢一步,就会永远失去他最爱的人。
      他抚摸安璧时温柔的样子,恰似昔年成婚次日,他立于安璧身侧,细心地为她理顺披风的领带的模样。

      我无声地走了出去。
      这一天有很好的太阳,连日阴雨的天终于放晴。我想,安璧,你终于是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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