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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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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琅来时,问我嘉婕妤的事,“听说你处罚了她?”
我回他:“只是罚她闭门思过,抄经静心。”
在宫里,这样的处罚只等于没有罚过了。徐琅没有再多问,只颔首,他信我一切都有分寸。反倒是我话多起来。他如今很少过问后宫中的事情,凡事都由我做主,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信你”。因此我才要说:“您这样做不好。”
我知道他顾及旧人情分,我亦然,否则今日嘉婕妤绝不仅是禁足抄经这样的处罚。可是,“您大半生都能权衡后宫,不该在这时糊涂了。陛下,您从前亲口对我说过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见他愣了愣,继续说下去,“自打琬妃走后,您进后宫的时日愈发少了,能有个知心的人在您身旁,臣妾本不该多言的。”
徐琅到底是徐琅,他挥手打断我,让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他才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是以没有责备你。往后的日子,我也会警醒自己。”
这样最好。我颔首,“陛下圣明。”徐琅这时笑了,“只有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自然只有我敢,我是这万方安和的主人,本朝的皇后。我说陛下,可是您不该等到我说。
这世间的男人,多爱年轻鲜妍的颜色,这并不是值得苛责的事情。可是君王的宠爱不该太过随心所欲,否则便会致使后宫牵动前朝,一同动荡起来。这道理徐琅懂,我信他懂。所以我不说太多讨人厌的话,只说最后一句,“臣妾再不说,说这话的该换成胡妃。”
徐琅短促地笑一声,每回提起胡姮,他都是这样的反应。从她才入宫那年算起,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胡姮今日见我,也提起嘉婕妤的事。我笑着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怎么人人都关心她?仿佛我惩治她,是做了恶人一般。”
“话不能这么讲。”胡姮微笑,“我问她,归根结底是关心你。”自古以来,皇后与宠妃不对付,总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惩治她,有损皇后威仪,惩治了她,容易在皇帝心里留下不贤惠的名声。“也就是你,才让陛下无话可说。”
是了,徐琅应当是最熟悉我的秉性的人,我也应当是最熟悉他的秉性的人。倘若我做皇后都不能做这些事,那么也没有人敢了。
我说,“胡姮,好多人都当你是傻子,你知道吗?”
胡姮只笑,“这样想的人才是傻子。”
她又说:“嘉婕妤举止确实轻浮了些,不罚她,难以平息后宫怒火。可是,我也想对你说一些旁人说不出的话。”
我洗耳恭听。
“还请皇后娘娘万万看在孝懿皇后的份儿上,对她宽容一二。她到底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私下里,胡姮很少称呼我为“皇后娘娘”,向来是你呀我呀这样称呼着的。她这样说,显然也是上了心了。
我也不欲与她谈御下之术,只说放心,“我还不至于真心与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计较。”只不过,孝懿皇后母家的堂妹,真没有她半分风采。
我不得不想起陆宜,在她为后我为妃的那些年里,即便有种种不甘心,我也是真心叹服于她的万千威仪。
她无疑是一位最合格的皇后。
胡姮又说:“自打琬妃去后,陛下身边确实缺一位知心的人。”
她大概是想着,若是有人能补上这个空缺的位置,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一桩。我让她趁早止了这念头,“这么些年了,咱们这位陛下的秉性,你还不够清楚吗?若他心里的空缺,当真这么容易地被补上,也不至于空着这么些年。”况且,这世间如何有人能比得上安璧呢?
她的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很久以后,她才小声地感叹,“张娴,我如今大概是老了,越来越容易想起从前的人和事。”
我叫她别说了,
“我和你一样。”
我也时常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时常想起已经故去的陆宜、谢蕴、安璧和秦慎,也时常想起已经不再年轻、但尚能彼此相伴的姊妹们,偶尔想起年轻时的自己,经常怀念着,那位待我如亲生女儿的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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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嫣好几日都称病没有来请安。
她如今已解了禁足,然而还是不肯出门。我想也许是她还是小女孩,脾气太娇纵,总觉得丢了颜面。于是我便遣人告知她:你堂姐孝懿皇后陆氏,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我们都以她为表率,也以为陆家的女子都如她这般。
第二日,陆嫣便来了。
她不情不愿地跪拜,但总算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娇纵上天的样子了。
我叫众人都散了,单留下她和胡姮。胡姮替我做了一回恶人,她说:“咱们的皇后娘娘出身何等尊贵,真论起来,先皇后也比不上的。你不过是后宫妃妾,何以对皇后娘娘如此无礼?”我接着说:“但是,本宫一直以孝懿皇后为榜样,她在世时,对后宫中人都很慈爱,因此本宫愿意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对你宽容几分。可是嘉婕妤,这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
我指了指胡姮,“胡妃背宫规最顺当,倘若你不懂,本宫就请她一一交给你。学好了,再来服侍陛下。”
陆嫣这个小姑娘,看看我,又看看胡姮,最终扁扁嘴,向我认错。
我在心中叹息,到底还是孩子。在家中获得百般宠溺,入了宫,我们这位陛下,性情宽和,又顾念旧人情分,对她也是多有纵容。行事如此不妥当,说来也不能全怪她。
我叫陆嫣上前,握着她的手,警醒她也是教她,“咱们陛下是最最宽和的人,本宫做皇后,自然要与陛下同心同德,不会苛责底下的人。但是,你要知道,天子就是天子,皇后就是皇后,你不该僭越,更不该心怀怨恨。”
陆嫣还是胆子大,这时候还敢抬起眼看我,哪怕很快又将眼帘垂下,我还是看见她眼里闪过的不服气。
胡姮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概在想陆宜怎会有这样的族妹。
我却笑了。
我说:“本宫知道你不服气,你心里觉得你堂姐才是最好的。”
陆嫣听了这话终于露出惶恐之色,要跪下,我将她拦住,继续说:“是,孝懿皇后当然是最好的。她做太子妃时,本宫常常见她,那时便极为叹服。之后她做皇后,我做妃妾的日子里,从没有过半分僭越的心思。可是陆嫣,她已经走了,如今本宫是皇后。你要知道做妃妾的本分。”
我许久没同人摆皇后的架子,今日和她说了这些话,实在累得慌。说完便请胡姮带她走了,最后还是叫胡姮教她规矩。
徐琅再顾念旧情也是皇帝。侍奉君王,就应当怀有卧于虎狼之侧的警惕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若是陆嫣因这份“旧情”而放松,哪日真的冒犯徐琅,谁也救不了她。
送走人以后,我略坐了坐,便由人服侍着去午睡。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时看见徐琅坐在我的榻旁,竟低着头瞌睡。我吓得七魂六魄少了一半,又不敢大声喊人,好在用惯的人知道我的习惯,这时候低眉顺眼地进来请我起。我将人叫到近侧,低声斥责,“怎么陛下来了也不叫本宫,还敢这样怠慢陛下?”
我明明已经放低声音,却还是吵醒徐琅。他抬起头,坐直身,便朝我笑了笑,“是我让她们别吵你的。”
我说:“不吵醒我也就罢了,您累了,怎么不叫人服侍您休息。”
我的话音里几乎有些埋怨了,徐琅却仍然只是笑,“只想略坐一坐,没想到会犯困。”
我无话可说了。
徐琅问我:“你要起吗?”
我当然要起。我已怠慢皇帝这么久,若还不肯起,传到旁人耳中,不知怎样议论我这个皇后。
徐琅却说:“你就是太在意规矩。”
他话音落,我与他双双消声。
春溪看着我俩沉默对视,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身子越伏越低,最后还是徐琅叹息一声,打破僵局,对她说:“你先下去。”
她如获大赦般告退了。
徐琅换了个地方,坐到我的榻上,我便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他又叹了口气,对我说:“是我说错话。”
我却笑了,“您别这样说,您是天子,哪里会说错话。”
我承认,我对徐琅没有什么不满,但我对天子有。哪怕我劝陆嫣时,口口声声“天子就是天子”,我仍然有所记恨。一个不满五岁的女孩被接进皇宫,名为恩赐实为牵制,日日生活在皇后身边,被合宫盯着、看着,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便会为家族蒙羞。我无法不守规矩。
徐琅似乎想要笑,却笑不出来,最后落在我眼里,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握住我的手,说:“阿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辛苦吗?辛苦的,这些年里,不管做张家小姐,还是做皇帝的贵妃、做皇后,我都尽到了本分,只有比好更好才行。但他知道我的辛苦,也就没那么辛苦。
我笑着靠进他怀里,他顺势揽住我,轻轻地拍我的背,像在哄从前那个只有五岁的张娴。一时有流泪的欲望,我大概真的是老了。
我说:“我不辛苦,真的。只要您知道我的辛苦,我就不辛苦。”哪怕到这个时候,我也无法全然放松,“我最怕您不准我惩处陆嫣,那才是真的辛苦。”
徐琅终于笑了,无奈地说着“你啊”。他将头靠在我的头上,承诺一般,“我不会。”
我“嗯”了一声,“那就好。”
其实我知道,徐琅一直不希望我做他的皇后。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我能离开宫廷,他会给我极大的殊荣,封我做翁主,甚至公主。他会为我挑选最好的夫婿,甚至会给我的孩子们一份庇护。他是这样念旧情的人。
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离开宫廷、离开他。
所以他给了我本朝第一个贵妃的位份,超过谢蕴,真正的一人之下,却不让我协理后宫。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很少到我这里来,却时常过问我的消息,怕我被人以为无宠而被怠慢。他怕我太累,怕我过得不好,却又怕见到我。
我知道,他心里对我怀有一种愧疚,愧疚于他明知道应该让我离开,却又因为我的私心和他的私心而妥协。
我知道,我和安璧交好的那些年岁里,他从不对我说什么,却哄着安璧让她别和我计较什么,他知道我心里的难过。
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他一直允许我叫他“怀玉哥哥”,包容我时而没边际的玩笑。但他却永远无法给我我想要的。
你看,徐琅,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直到太后离世,直到陆宜、安璧、谢蕴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我陪他痛哭一场又一场,我们的关系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我为他养育着他与安璧的孩子。哪怕我成为他的皇后,他名义上的妻子。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三分情意三分愧疚,剩下的四分,化作春日里的灼灼桃花,成为我记忆中永远的“怀玉哥哥”。
很不合时宜的,我问他:“您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放松下来,问我:“怎么忽然这样问?”
“那日同胡姮闲谈,听她提了一句,这些天里,常常梦到旧人、旧事。”
他沉默片刻,不知是因为听到胡姮的名字,还是我的梦。良久他问:“梦见什么?”
“很多。”
“梦见我第一次见到您,梦见庆隆一朝的三王之变,梦见您登基次年的大选,梦见陆宜、安璧、谢蕴、秦慎。梦见所有已经离去的人,和已经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