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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阿娴 ...

  •   阿璧曾经问过我,在我眼中,阿娴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回答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扁了扁嘴,抱怨着,你与她青梅竹马。
      我想阿璧不至于这样小气,会对我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如此介怀,又忍不住地去辩解,阿娴是我当做妹妹看待的女孩。
      阿璧当时的表情,很像是在努力克制着,才能够不送一个白眼给我。她怪我压根儿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你与她青梅竹马,提起她,只是很好而已吗?

      这一次,我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她是一个,让我不禁猜想,假使她不这么好,是不是会比如今更活得自在的人。”

      ·

      生活在宫里的人,其实很难谈得上自在。阿娴的身份又如此特别,性情如此敏感,便比旁的人更加不自在。
      年幼的时候,她的身上尚有几分孩子气的存留。随着年纪愈长,她愈发像是美人图里所绘的仕女,总是淡淡地笑着,眉目平和,坐立行止都教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来。
      在我的面前,她倒是偶尔会变得调皮一些,不那么一丝不苟地执行宫廷礼仪,也会与我讲笑,在我的恶作剧下恼羞成怒后,别过脸去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有一次,我在与她对弈时,不经意回忆起往事,便对她感慨,我一直记得初次见到她的那个画面。

      五岁的阿娴,自以为很聪明地躲在床的一侧,却不见长长的影子就映在地面上。她局促地躲在陈女史身后走出来,小手用力地攥着女史的袖头,谨慎地探出头来,一眼不眨地盯着我,有非常明确的谴责之意。其实,她仅仅穿着中衣、狼狈地站在宫室中的样子,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我记住的,是一个穿着淡粉色的衣裳、梳着两只羊角形发髻的小姑娘。
      于是我说:“年幼的你,真的非常可爱。”

      我以为,她会反问我“难道现在的我,就不再可爱了吗”这类的话。我的其他姊妹都是这样,带有一点娇蛮和傲气,抬起下巴的时候,骄傲得像一只漂亮的孔雀。
      可是阿娴只是垂下头,耳垂微微泛红,修长纤细的脖颈弯折下去,像临水自照的鹤。

      我于是更想逗她,“不过,那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好似乎很不友善。你在想什么?”
      她的耳垂变得更红,快要蔓延的脸颊上去,并不是很想作答的样子。

      阿娴这种近似害羞的反应,让我愣了片刻,忽然变得有些无措,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你该不会是误解——阿娴,其实我并没有看清楚……况且你那时候只有五岁,还是个孩子。”

      这一次,我的话使她抬起头来,向我投来的目光里,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慧黠,“看清楚什么,又与我多大年岁有什么干系?”
      她的眉心微微一蹙,转瞬又舒展,在棋盘间落下一子,继续说着,“不如先说说你在想什么吧,怀玉哥哥。”

      我先是下意识地看向她落子的位置,确认她并没能获胜,才松了一口气,故意装作不满地样子说着,“你如今也会拿我寻乐子了。”
      阿娴则是不满地努了努嘴,“分明是你先取笑我的。”她合上棋奁的盖子,不准备再下这盘棋了,“看起来赢不了你,算了。”

      她立起身,作势要走开。
      情急之下,我拉扯住她的衣袖,抱怨道:“棋下到一半临阵脱逃,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阿娴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我嘛。这不是正站在你面前。”

      我被她逗笑,再也摆不出任何虚假的不满或是控诉的表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阿娴,你如今也还是很可爱。”
      大约是这一次的口吻很真挚,阿娴听过这话以后,一时睁圆了眼睛,“……怎么忽然说这样令人难为情的话。”

      我却不再回答她了。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给她留下未解的疑问,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我只是轻敲她的额头,留下一句“你猜猜看”,便扬长而去了。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聪慧如阿娴,一定可以猜得到:因为那时的她真的十分可爱。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缘故了。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极其美好的光阴。我在意的人都还在我身边,我尚且稚嫩的肩膀,也不必承担任何重任。彼时,我最大的心愿,是快一些长大成人,父皇可以应允我归国就蕃。
      阿娴撑着头问我,“怀玉哥哥,你为什么这样期待就蕃?”
      大抵没有人会真的喜欢上在宫廷中的生活,即便此地对我而言具备“家”的意义,想来也不及一处任我自在挥洒的土地。而我只是对阿娴说:“听闻我的封地是一片风景秀美的土地,我很想亲眼看一看。”

      阿娴有些好奇地追问,“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看见?”
      “等我再年长一些吧。”
      她忽然又有些失落,挑起的唇角也垂了下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我笑了笑,“来日我归国就蕃,母亲一定会送我的。到时候,阿娴你要同母亲一起,也好见一见壮美的河山。”
      阿娴的眼睛忽然就亮起来,像自天际捉来了两颗星子,嵌在她白玉一般的面庞里。声音甜丝丝的,“好呀。”
      我于是同她一起笑起来。

      遗憾的是,她没有等待到这一天。而我究其一生,也不曾亲眼见过那片曾经属于我的封国。
      在这一年,三王之乱的发生,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三王之乱实则发生得很突然。

      彼时的局势,虽然已经十分紧张,但朝局尚且稳定。
      废立太子的传闻在朝中甚嚣尘上,京中几位尚未就蕃的亲王,确有几分蠢蠢欲动。然而茹古涵今之中始终平静如古井,透不出一丝风声来。皇帝对太子的斥责和挑剔,并不能完全作为太子已失圣心的依据,故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按兵不动。

      变故发生在六月。
      我始终记得,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天气,从一早起,天际便密布着层层的阴云,一场暴雨在无声的酝酿中。一道贬斥太子妃父亲崔旸的圣旨传出来,像是将天捅出了巨大的窟窿。随着雨水的落下,升起的是浮躁的人心。

      惊闻此事,我立即遣人给太子递去消息,没说旁的话,只说我已多日不见他,对他十分思念,想要见一见他。大哥却回绝了我的请见,推说不得空。送信的人,还带回了一句隐秘而郑重的口信。
      大哥说:小六,避一避。

      朝政的事,我不太懂得。废立太子,更是与我无关。接到这句慎之又慎,不能见诸纸面的口信时,我只觉心惊。
      大哥不肯见我,许是怕以他如今的处境,一旦有什么不好,会牵连到我。可是亲生父子之间何以隔阂至深,算计至此?

      过了几日,父皇忽然得了重病,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
      大哥奉旨监国之余,请求至父皇病榻之前侍疾。父皇的回应则是“汝之孝心予知矣,而君今宜以国事为重,不必前来”。而后命我入九州清晏侍疾。

      我与大哥,在九州清晏的阶陛之下匆匆碰上一面,前后所见,皆是御前侍奉的人。
      大哥仅仅对我笑了笑,接受我对太子的揖礼,在扶我直起身时,以低到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怀玉,保重。”

      我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事态已经到了将要失控的地步。
      大哥那句意义不明的话,究竟是要我保重什么?保重父皇亦或保重自身?他又为何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父皇身边的黄门已经在请我入殿,我只得跟随他的脚步,轻手轻脚地走进九州清晏。
      时值六月,正是暑热难当的季节。君王所居的宫殿之中,竟无一丝一毫的凉气,唯有盛满清水的水坛,摆放在角落里,不至于令殿内过于干燥。整个宫室中弥漫着汤药的苦涩气味,太医令跪坐在一旁随时待命,几个年轻的宦官守在通往寝殿的屏风两侧。

      我欲上前,便被一位宦官拦住,说话的语气倒还十分客气,“陛下正在休息,请衡王殿下在外等候。”
      我沉吟片刻,低声说:“我身为人子,惊闻噩耗,实在辗转不安。今奉命侍疾,唯愿得见父皇一面,看他是否安睡。若父皇寝食皆安,我也可稍稍放心,不至彻夜难眠。”
      他还是垂首,讲话周全到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殿下对陛下的孝心苍天可鉴。还请殿下稍待片刻,陛下若有传召,奴才必将即刻传达。”

      我只得听从,准备退离之际,又猛地顿步,跪地伏身于屏风之前,沉默地行过跪拜大礼,方小心地退离。

      我一直在偏殿等候,中间父皇似是醒过一次,召见了太医令,却并未见我。
      我于是再去问守门的宦官,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答案。

      我又拦住才结束诊脉的太医令,诚恳地询问:“父皇的身体如何?我为人子,实在为皇父忧心不已。”
      太医令只答,“陛下自有上苍垂怜,殿下无忧。”

      不能再问。问的再多,便是趁君王重病之际,于御前私相授受。这样的罪名,我实在承担不起。
      我心知如今唯有等待一条路可以走。

      一等就是整整三日。
      这三日中,父皇苏醒过数次,听闻我在,隔着屏风,由黄门侍郎韩洋传达着与我说了几句话。
      我屏气凝神,立在屏风后静候,恭敬地说着,“儿臣奉命前来侍疾,乞愿得见父皇一面。父皇的安康事关江山万民,恳请父皇准儿臣服侍在侧,以此卑鄙之身,为国尽忠,为父尽孝。”

      寝殿内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继而是窃窃的低语,随后韩洋尖细的声音响起,“衡王殿下,陛下说,‘你的孝心朕已经看到了。朕如今病得重,怕过了病气给你,你就在寝殿外侍奉,不必近前了。’”
      我刚想要说些什么,殿内再度传来更为剧烈的咳嗽与喘息之声。声音平息以后,韩洋走了出来,躬身对我笑了笑,用满是歉意的口吻说,“殿下恕罪。陛下已经歇下了,还请您留在殿外侍奉吧。”

      如今的情形,即便我再迟钝,亦觉有异,一时心中警铃大响,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说:“既然这是父皇的命令,那么我理应从命。父皇近身的事情,还要多烦韩舍人费心。”

      经此一事,我只好再次回到偏殿等候。
      矮几上,有奉上的新茶。我借着饮茶平静心绪,任心里掀起再多的惊涛骇浪,面上亦是分毫不显。
      父皇的病况究竟如何,为何召我侍疾却不与相见,近日多番举动意欲何为,与当下之事又有无关联?种种谜题逐渐勾连成一张巨大的迷网,笼罩在庆隆十五年这个盛夏中的朝廷之上。

      我处在九州清晏之中,竟似身处孤岛,举目无援。只能尽力忍耐,再三表示自己的忠心与孝心,等待谜题揭晓的那一日到来。

      又过去了大半个月,父皇的病始终未见起色。后宫的诸位娘娘也曾遣人来问,何以陛下此次重病,不由任何妃妾侍疾。韩洋在外回应,一概宣称“陛下病中不欲见太多人,有太医照料便已足够”。
      我心中纳罕,明明有我在侧,为何韩洋从未与诸宫娘娘提及,乃至对母亲派来的人也只说“陛下需独自静养”。

      这其中不寻常之处,已是十分明显。只是我身处九州清晏当中,既无法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也无从告知他人我的境况,父皇又从不召见我,除去佯装不知这些异常,我别无他法。

      夜里,卧在偏殿的软榻上,因心中存着许多疑云,我并不能入睡。又因上夜的宦官就守在不远处的寝殿处,不得不做出熟睡之态。次日醒来,再隔着屏风对父皇叩首请安。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整整一个月。好几次,我隔着紧闭的窗眺望远处掩映在重叠的树木间的宫殿,有种一生都将要被囚禁在此处,再走不出这座昏暗的、充斥着药味的宫室的错觉。

      走进七月,终于有一颗石子投入这如深潭之水的局势中,打破了维持一个多月的诡异平静。
      我的皇叔,父皇同父异母的弟弟安王,悄无声息地自封国回到了京城,而今正停留在城外的一处农庄之中。

      这一消息是父皇亲自告知予我的。

      那一日,韩洋到偏殿来请我,从始至终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姿态,“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我克制住心中的不安与震动,温和地答应,并询问道:“可是父皇的身体已大好了?”
      他避而不答,“殿下请随奴婢入殿,一看便知了。”

      我跟随他走入寝殿,其实早已做好见到已经病愈、亦或从没有患病的父皇的准备。然而眼见的事实还是令我大为惊异。
      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召见儿子的父亲,而是一个蓄势待发、满面阴沉的帝王。强烈的压迫感使我不敢抬起头来,汗珠不停地砸到地面上,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父皇缓缓地开口,“怀玉,你上前来。”
      我于是膝行上前,重又在他的榻前伏身,嗓音干涩的说着关怀的话,“得见父皇身体安泰,实乃儿臣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父皇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像是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在这样的注视下,我连属于自己的思想都不敢存在,以完全臣服的姿态面对着他的审视。
      他终于笑了笑,我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一颗心提得更高。

      父皇说:“怀玉,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朕的身体安泰,究竟是不是一件幸事。”
      我并不敢回答,心中隐隐地担忧起大哥来。

      这一局,或许并非单单为他而设,但他已经身在局中。
      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父皇的“提点”。那么大哥呢,深陷父皇猜忌,兼有父皇病重与藩王无诏入京这两件事摆在眼前,他又会如何应对?

      消息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到父皇手耳中,我跪坐在侧,愈听愈觉得胆战心惊。

      安王在直门城门侯的协助下,暗中携着一群甲士入京,与越王于体元公主府汇合,集结公主府兵,向武库方向行进。
      鲁王倚仗吕妃的家族,勾结其担任步兵校尉的舅父,擅自调动上林苑七百屯兵,直奔北宫门而来。
      至于太子……

      听到“太子”二字,我禁不住绷直身体,连同呼吸都停滞了。

      说到太子,韩洋禀报的语气也变得慎重,“太子殿下听闻安王与越王试图控制武库,连忙以监国太子的名义,责令执金吾无论如何守住武库,又速调北军入城,讨伐逆贼。”

      听到太子眼下并无不妥之举,我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听父皇问道:“那么,太子人在何处?”
      韩洋停顿了不到一息的时间,语气更加谨慎,恨不得将头垂到地底去,“……事态紧急,鲁王的人已经将要攻入北宫门,太子殿下唯恐北军来得不及时,反倒酿成大祸,已先行率着一队人马,赶往北宫门阻拦。”

      我的脑中早已紧绷着一根弦,听了这话更是乱弹乱奏起来,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绞尽脑汁地想,直到父皇的话点醒了我——
      “太子手中,何来的人马?”

      琴弦崩断,发出“铮”的一声响,冷汗霎时从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冒出来。
      我一动也不敢再动。

      韩洋悄声地退离寝殿,寂静的寝殿内,只剩下我与父皇两个人。
      我听到他以含笑的嗓音问我:“怀玉,你来猜一猜,你的哪个哥哥可以成事?”语气里竟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我什么也不敢说,然而君王问话,不做回答亦是不敬。
      我跪直身体,深深地、以一丝不苟的礼数伏身拜下去,“儿臣不敢妄言。”

      父皇并没有强令我作答,也并未令我起身,只是说:“你就仔细地看着,看看你的哥哥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有过去多久,鲁王已经带着人攻破了北宫门,呈长驱直入之势,直奔万方安和宫而去。

      听到此处,我再忍不住,抬起头以哀求的目光看着父皇,“父皇,母后尚处在万方安和之中,求您调派羽林、期门两卫救护,以保母后周全,儿臣自当感激不尽。”
      父皇却只是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着,“你的母后有皇后绶印,享有调动部分羽林卫的权力,不必为她忧心。”

      我一下子哽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皇却笑了,语气中不免有几分嘲讽,“朕的皇后可比你、比你的太子哥哥都聪明得多。”
      我自是不敢再言声了。

      没过多久,安、越二王见与执金吾僵持在武库前并不能讨到什么好处,又听闻鲁王已经先入宫城,便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亦自北宫门入宫城,朝九州清晏宫而来。
      情势危急,父皇却毫不在意,只问太子在何处。

      韩洋还没有来得及答复,九州清晏宫外,便已经响起刀刃相击之声。
      戍卫在此的羽林郎于门外禀报,“禀陛下,太子殿下前来求见。”

      听得此言,我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一旦张口,便能将其呕出来了。
      父皇却抚掌而笑,口中赞道:“不愧是朕的太子,当真谋略得当,行事果决。”他又看我,“怀玉,瞧,是你的大哥最有本事。”

      此时此刻,我断不敢说半个字去为大哥解释,亦不想落井下石,唯有伏身长拜。良久,听得父皇说了一句,“你起来,替朕把门打开。朕倒要看看,他为了见朕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是想要说些什么。”
      我虽不解其意,也只能起身,恭敬地退离寝殿之后,走到正殿的门前。

      九州清晏的宫门,已经大开了。太子所统领的这支队伍,整装肃容,皆立于大殿阶陛之下,与数量相当的羽林卫持刀相抗,却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
      我在想,事已至此,不知其余三王是否知晓,今夜的行动能如此顺利,安王入京城,鲁王破宫门,皆是父皇瓮中捉鳖的计策。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想,大哥一定是知道了。

      否则,他不会到了此刻还只是说:“朝中逆王作乱,趁父皇多病欲行谋逆之事。儿臣入宫平乱,请见父皇,唯有见到父皇身体康健,方可安心。”

      ——北军有没有听从大哥的调令?父皇手中是否仍握有其余可用的兵马?
      我的脑海中反复地浮现着这两个疑问,不同的答案指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我一时竟分辨不清,停留在门前的那一刻,心底更希望走向哪一种结局。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大哥身着甲胄,手提染血长剑,与我面面相觑。

      他的眼睛中写满了惊愕,几乎是下意识张口,“怀玉……”而后猛然息声,眼睛里滚过恍然,滚过欣慰,滚过视死如归的决心,唯独没有一丝疑惑,一丝恐惧。
      他抬手示意其余人收起刀兵,自己则丢下长剑,解去甲胄,推开我走入殿中,再没有看我一眼。

      我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进父皇的寝殿里。

      大哥直直立在父皇的面前,与坐在龙榻之上的父皇沉默对视。
      父皇对大哥笑了笑,问话的语气很寻常,与问“今日早膳吃了什么”的口吻无异,说的却是,“何以此刻解甲弃兵入殿,又何以全无请罪的姿态?”

      我看不到大哥的脸,只听到他也笑了笑,坦然地回答,“儿臣走到这一步,大抵全在您的计算之中,既然是败局已定,何必垂死挣扎。至于请罪……儿臣愿以死谢罪,请容儿臣今日便不再向君请罪了罢。”

      父皇“唔”了一声,平静地追问:“你不肯跪君王,那么连皇父也不肯跪了吗?”

      这话令大哥发出低低的笑声,语调哀戚,又有与父皇如出一辙的平静,“皇父……您若有一刻当我是您的孩子,也不必设这样的局来杀我。”他忽然向父皇逼近了一步,我连忙跟着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做更失礼的事情,却听大哥的声音似是极力克制哭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潜藏着浓烈的悲哀,“事到如今,我唯有一句话要说。父亲,我曾经视您为榜样,深以是您的儿子而自豪。而今……我宁愿生在陌间百姓之家,也不愿再做您的太子。”

      这话……这话当然是大不敬。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父皇已经站起身,连声说了三个“好”字,“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死在你自己的府邸中!”
      大哥却朗声笑起来,“我自踏过北宫门起,便知能如此顺利地入宫,必定有诈。今日前来九州清晏,一来是为见您平安无事,二来……我想要告诉您,您的疑心早晚会害了您自己,害您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与其如您这般为握紧皇权而失去一切,焉知我死在今日,不是一种幸事?”

      大哥的话音落下,我见父皇的身体晃了一晃,竟有些站不稳的样子。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扶住他,抬眼看见大哥正看着我。
      他盯住我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反倒有一种庆幸,口中却恶狠狠地说着,“小六,你陪着他一起做戏,是在图谋什么,算计什么?你这样辜负真心待你的人,迟早与他一样,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想要分辩什么,父皇却先我一步喝止大哥继续说下去,“够了!你如此不忠君王,不孝君父,施行谋逆之举,口出狂悖之言,朕就算杀了你,天下人能说得出什么!”
      大哥亦不退让,掷地有声地回复,“那么就请陛下斩杀臣于九州清晏之中,也好教天下人看一看,如我这般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应当是怎样的下场!也告诉天下万民,陛下您是何等英明神武,挑选出来一位会造您的反的皇太子!”

      父皇扬手摔了榻前的药碗,指着大哥一连说了好几个“你”,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却满不在乎地拱手行礼,以嘲讽的语气说:“倘若您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先行退下,等候发落了。”
      他转身便走,又猛地停步,回身一字一顿地说着,“陛下如此圣明,我在此恭祝陛下江山永固,福延万年。”而后再不留恋,大步踏出殿中。

      ……
      往后的事情,我再记不清楚了。只晓得自己拖着麻木的步伐离开了九州清晏宫,脑中一片漆黑,记不得、想不起任何事物。眼前的路也一样,漫长的宫道通向远处的黑暗。那片黑暗之中,似乎卧着一头熟睡的猛兽。我走近了,便会惊扰到它,它暴怒着跃起身,一口将我吞入腹中。
      随后,我忽然想到,我已经被吞吃到这只猛兽的腹中了。

      我正身处其中。

      那夜以后,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之中。
      母亲和阿娴都因惊吓过度而病倒,父皇的病也假戏真做,当真难以起身了。
      我在御前服侍之余,终于挤出一点时间,前往母亲处探望一回。母亲在病榻之上,撕心裂肺痛哭了一场,却在脸上泪痕未干之际叮嘱我,不要再来。至少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不要再来。
      父皇病倒后始终意识模糊,时而抓着我的手呼喊大哥的名字,又时而在梦中惊醒,高喊着要杀掉所有人。

      终于有一天,我一直以来强撑的精神,被这不堪的现实击倒,扶着廊柱默默地痛哭一场,又擦干所有眼泪,重新走到父皇的榻前。

      他难得的清醒着,见到我,露出慈爱的笑容,又让我觉得他其实尚在一个温馨的旧梦之中。
      他问我,“怀玉,你瘦了一些。可是这些日子太辛苦的缘故?”

      我笑了笑,恭敬而谨慎地回答:“儿臣见父皇如此,宁愿以己身换父皇安康。”
      他用手碰了碰我的脸,动作罕见的温柔,“回去歇一歇吧,怀玉。别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迟疑地唤他,“父皇……”
      他挥了挥手,兀自翻身过去,不再看我了。

      再次见到父皇,已是他病愈之后。
      那日风雨大作,他立在书案前,挥笔写着一道赐死大哥的圣旨。落下最后一个字以后,他停顿了许久,才将笔放置在一侧,对我说:“你去取朕的玺印来。”

      我小心地将玺印捧来,双手奉上去。
      父皇接过,又是默立了许久,才落下玺印,一道惊雷声随之响起。尘埃落定。

      他要我去传旨,“你大抵还有话想要同你大哥说……”说到大哥两个字,父皇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朕准你们见这最后一面。去吧。”
      我唯有领命,谢恩,携着圣旨退出去。

      东宫中的景致一如往昔,草木丰郁,楼阁典雅,似乎从没有什么变化,门前的车马也从未冷落。
      我见到大哥时,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正与大嫂挽着手臂,低低地絮语着什么,面露自得的笑容。大嫂倚靠在大哥的肩头,面庞红润,实不似往日重病缠身、面色苍白的太子妃。

      看到我,大哥大嫂俱是一怔,而后释然一叹。大哥邀我坐下来。

      我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一时十分为难。
      大哥却笑了,“你我都知道那里头写的是什么,实不必再读了。”

      陪同我前来的是侍中魏舒,此时也只是安静地立在我身后,并不阻拦。
      大哥向他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我是将死之人了,想来陛下不会在我的身上,投注过多的精力。还请你看在与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此间种种,便不要一一报予陛下了吧。”
      魏舒竟然真的沉默地将父皇赐下的鸩酒放置在案上,又沉默地退离了。

      大哥又屏退了大嫂,再度邀我,“怀玉,坐下来,陪我说几句话吧。”
      我于是坐下来,眼泪便忍不住地充盈了眼眶,压抑着哭声唤道:“大哥……”

      大哥的目光反复地在我的脸上游移,良久,欣然地笑了,“见你平安无恙,我也算能放心了……怀玉,你进了九州清晏以后,整整一个月音信全无,我当真以为你已经死了。”
      听闻此言,我大为惊愕,不解其意。
      大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时候,朝廷里都在传说,你是因为与我勾结,图谋不轨,而被陛下召入宫中,暗中处死了。”

      听得此言,我既觉得心中震动不已,又恍惚觉得,不错,父皇是会做得出这样的事。不料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哥握住我的手,他手掌的温度渐渐使我冰冷的手指重又暖起来,我听到他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大哥说:“当日,我对你说的话……对不住,怀玉。那并非出自我真心。那样的境况下,我唯有连你一同指责,才能将你摘得干干净净,才能让陛下信你与我并无半分勾连。”

      我又拼命地点点头,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大哥,我都明白。”

      大哥也含笑点了点头,“你长大了,怀玉。往后,即便我不在了,颍元也不在了……你要照顾好母亲,你要陪着母亲。”
      我忍不住失声追问:“这与阿姊有什么干系?大哥,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他却不肯再说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大哥端起了那盛满鸩酒的杯盏,凑到唇边沾湿嘴角,动作顿住片刻,似在思索什么,想起来了,又同我说:“我对不住母亲,对不住颍元,也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大嫂。嫁给我的这些年,她实在没有过到顺心如意的日子。怀玉,若有一日,你……你要善待你身边的人。”
      随后未等我有机会阻拦,一口饮尽了那杯剧毒的酒。

      我难以自抑地高声唤他,“大哥!”

      他摸了摸我的头,“怀玉,知道要怎样回禀陛下吗?你要告诉他,罪人已经伏诛了,临死之前,泣涕满面地请求陛下的宽恕,然而谋逆之罪,实难饶恕。你已经替他处决了罪人。”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亦堵塞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半个字来。不单如此,我的五感都好似被眼前这一幕、被大哥口中的话封住,分辨不清身处何处、所行何事。
      隐约地,我看见大哥的嘴巴不停张合,分辨了很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你走”。

      我扑过去,紧紧拉扯住他的衣袖,好似松开手,他就会即刻在我面前消失。
      大哥一把推开我,将一口鲜血喷在袖口上。

      我全身都失去力气,似一滩烂泥,强行拉动身体膝行过去,掏出绢帕欲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大哥忽然握住我的手腕,他的力气那么大,快要将我的手腕折断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再压制不住心底浓浓的悲哀,痛声高呼着,“怀玉,我是他谒过庙、祭过天、御笔亲书册封的太子!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我挣扎着想要抱住大哥,却再度被他推开了。
      大哥踉跄地站起身,喉间溢出连声苦笑,“从什么时候起,他只当我是太子,而忘了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孩子……我是他的孩子啊!”

      说完这句话,大哥重重地跌坐到地上,一连呕出数口鲜血。
      大嫂自后殿奔出,衣裙绊了脚,跌在大哥面前。她全不顾大哥满身满脸的鲜血,紧紧将他搂入怀中。流泪不止间,她对我说:“怀玉,你出去,你快出去!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不要让你大哥担心!”

      我看向大哥。
      他的呼吸已变得困难,急促地喘息着仍不忘以目光催促我离开。
      我只得咬着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门,扶着门扉回身望他,“大哥,我一定照顾好母亲,请你放心。”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如四月拂面的春风,吹绿满池的春水。
      恍惚间,我看见大哥长身玉立,站在一株垂柳之下,向我张开双臂,笑着叫我“小六”。五六岁年纪的我便向他奔去,被他一把举起来。
      那时候,我的大哥还是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青年才俊,少而有为。

      我再不敢回头看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回宫以后,我去回父皇的话。

      他的面前摆着一卷手书的《陈情表》,我在跪拜前扫过一眼,很像是大哥的字迹。我没有多言,只是伏身,到底没有忍心用大哥教我的话回禀,只是说着:“儿臣不辱使命,已完成了父皇交代的事情,特来复命。”

      隔了一阵子,父皇才笑了笑,命人收起了那卷手书,指着对面的位置,对我说:“坐下来,陪朕说说话。”
      我于是坐在他对侧,等待他率先开启话题。

      父皇不再谈起大哥,亦不提及其余三王,只是借着方才看过的文章,与我论及古时诸事,问我的见解。
      当真很像一场闲谈,我却不敢有分毫放松。

      直至我听见他状似不经意地发出一问:“皇后的儿子做太子,或是太子的母亲做皇后。怀玉,换了你,你怎么选?”
      我顿时意识到这问题或许才是他留我谈话的目的所在,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起身垂手而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儿臣愚钝,还请父皇赐教。”

      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移了片刻,最终朗声笑道:“皇后无错,自然是她的儿子做太子。”
      我便跪地伏身,高声称颂父皇圣明。

      父皇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那是极轻的触碰,我却觉得正背负着千万钧的重量,额角甚至沁出汗珠来。我并不能分清这汗珠是因为紧张、期待,或是恐惧。
      他说:“你母后这些年稳坐中宫,在内平衡后宫的怨妒,在外压制母族的野心,实在称得上一位贤后。与你因事获罪的兄长和姐姐,又从无过从甚密的往来,朕也愿意相信她的清白。朕无心废她,故而准备立你。朕亦对你寄予期望,故而不会废她。怀玉,你不要让朕失望。”
      我抬起头,对上他因年迈而日渐浑浊,又因君王的身份而尽是威严之色的眼睛,重重地叩首,“儿臣必不辜负父皇厚望。”

      随即有些疲惫之色浮上他的面庞,他摆摆手说着,“你回去吧。”

      殿外,大雨未歇,乌云蔽日。
      这场大雨似乎正是为这场动乱的终结而下,为冲刷掉所有残存的血迹而下。

      事变被镇压以后,吕妃和宁嫔或多或少受到其子的牵连,一个被赐鸩酒,另一个则被打入冷宫,不久也悬梁自尽。
      好在母亲当真没有因大哥与大姐的起事而受到惩罚。在她尚在病中的时候,父皇便将母亲身处宫变时临危不惧的行为,与脱困时第一时间问出的“陛下处是何人护驾”之语昭告天下,并当众宣称“皇后平叛有功”,为她荡平一切争议。次年,又册封我为太子。父皇的这一行为,无疑于彻底地向前朝和后宫宣告着,皇后的地位十分稳固,无可动摇。

      母亲却并不喜悦,她甚至有难以掩饰的惊惶和不安。在宣读圣旨的宦官离开以后,母亲几乎是立刻质问我:“怀玉,你在做什么?”
      我挨近了母亲,与她面对面跪坐着,低声地问她,“母亲,我做太子,与大哥做太子,又有什么分别?”

      母亲不知道,这句话我亦时常自问。自三王之变,太子伏诛以后,自我得知父皇属意我做太子之后,我时常自问,我和大哥有什么分别,同样是母亲的儿子,身后同样有一个庞大的外戚家族,父皇又为何要在斩杀大哥以后,选我来做太子。

      她快要哭了,她几乎已经要哭出声了。在我的印象中,母后一直都十分温柔,从容,镇静。面对再跋扈的妃妾,她都不曾丢失皇后的威仪。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狼狈地跪坐在地,咬着牙说:“谁要你去做这样的事?是谁要你去做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是像喉咙中强行挤压出来的,近似母兽的嘶吼,我则是被她护在身后的幼兽。我不知为何忽然产生这样的联想,令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此时,一直怔愣在原处的阿娴忽然爬起来。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动作却极为利落。她高声地喝令所有人都离开,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谁也不准踏入正殿一步。紧接着要陈女史与她一起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做完这一切,她力竭一般倚靠在门扉上,身体缓缓地滑下去,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我与她对视,想要对她笑一笑,但并没能挑起嘴角,只是用目光表达了我的感激与赞许。
      阿娴永远都这样清醒,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出错的余地。

      她继而走到母亲的身侧,定了定神,便伏身拜下去,口中高呼着,“张娴恭贺皇后娘娘,恭贺皇太子殿下。”

      应当是阿娴的声音使母亲想起她的处境。我看着母亲的表情从惊惶变成悲哀,从悲哀变成隐忍,最后投身到阿娴怀中,哭声响起,又逐渐转变成低低的笑声。
      阿娴则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那一晚,母亲支开其他人,与我争执了很久。
      她很少这般疾言厉色地训斥我,说我疯了,“你看到你大哥的结局,居然还妄图走到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吗?”
      我没有任何话想要辩解,我只是说:“母亲,不是我,也会有别人的。我倒宁愿是我。”

      母亲忍不住别过头去,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去处吗?”
      自然不是。即便仅仅掀开三王之变的冰山一角,也知做太子绝非易事,做皇帝更远非天下第一快活事。可是,“如果不是我,母亲,您该如何自处?”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是自国朝建立以来一直默认的准则。
      皇后的儿子做太子,或是太子的母亲做皇后,要我做抉择,我当然要选择前者。母亲已经失去太多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假如连皇后的位置也没有,那么她该如何在这个几乎以人为食的后宫中生存下去。
      我答应过大哥,要照顾好母亲。我已无力保护她在意的人,最起码要让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成为活下去的人。

      母亲说:“若是为了我,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至此。”
      我笑了笑,安慰她说:“天下没有不想做皇帝的人,这实在算不上一种勉强。”
      母亲无力地坐在椅中,话音里似有一场将要落下的雨,“可是……可是怀玉,你知道世人会怎样看你?”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苍凉似夜枭的嚎叫,连同她的话语,也像极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志怪故事。
      “世人会以为,你为了谋取太子之位,百般顺从你的父皇。为了太子之位,你不惜与你的父皇一同演一场蒙骗所有人的好戏,只为了逼出太子的谋逆之心,使他得以被合乎法理地诛杀!”
      她的语气中忽然带有一种狠厉,“陛下他当真是好心计,好谋算。他当真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儿子!”

      在母亲点破这些事以前,我从没有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解读角度,一时愣在原处,直听到她口出怨怼之言,才扑至她面前,“母亲慎言!”

      母亲那比哭更能令人心碎的笑声戛然而止,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正死死盯住我手腕上的一串玉珠。
      她握住我的手,将那玉珠串夺过去,我急切地想要拿回手中,口中唤着“母亲”,不顾失礼地伸手去抢。

      母亲的动作更快一步,她干脆地将此物自半开的窗扉丢出去,用十分果决的行动替我做好决定,“事已至此,倒不如更干脆一些,也免得你父皇对你心存疑虑!”

      这一次,我懂得了母亲此言的含义。
      这串玉珠,乃是大哥行冠礼以后,精心为我挑选的一件礼物。这么多年,我始终贴身携带。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又是因谋逆而获罪,在他去后,我成为新的太子……母亲的意思是,我索性与大哥恩断义绝,也好如父皇所愿,对他保持绝对的忠诚,连兄弟之情也可抛诸脑后。

      可是,那毕竟是我的大哥。
      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母亲再不看我了,她只说:“怀玉,你记住,先太子不是你的兄弟,是妄图颠覆你父皇的王朝的逆贼。”
      我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却也自知无言可辩,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无力地回应,“是,我记得了。”

      那天,我久违地留宿在万方安和宫,母亲却很早便歇下了。她究竟是为了避嫌,又或是当真累极了,我并不清楚地知悉。
      我在屋舍内辗转反侧,脑中有万千思绪,无论如何也理不清。

      眼看着金乌西沉,明月临空,我终于还是披衣起身,提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火,悄然地走到宫院中,寻找那串被母亲丢出窗外的玉珠。

      我并不能确保,那串玉珠是否完好无损,毕竟玉料是那么脆弱。我也并不能确保,那四散的珠子,没有被其他的宫人清扫,丢进我找不见的角落去。
      我只是提起一盏灯,不停地寻找,找见一颗,便收入荷包中,祈祷着能找回全部的玉珠。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循声看去,竟是阿娴提着灯火而来。
      那灯盏并不比我手中的明亮多少,映照着她削瘦的身姿、苍白的面庞,好似夜风再烈一些,就会将她吹上九天,成为我再也看不见摸不到的月宫仙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拉住她衣袖的一角。继而猛然意识到,这举止太过失礼,纵使在无人的夜晚,也不该如此逾矩。我便笑了笑,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你穿得太单薄了,小心受凉,还是回去吧。”

      阿娴执意不肯,抬首看我,紧绷的下颌与抿起的嘴唇都在昭示着她的决心。我于是不再试图劝她,解开身上的披风给她,她边系披风边询问我在找什么。

      我解下荷包,给她看我方才找到的几颗玉珠。很幸运,那串玉珠虽被摔得四散开来,到底没有彻底碎裂,细细找寻之下,仍有完好的玉珠,藏匿在夜色之中。
      阿娴并不多问,只是点点头,要帮我一同寻找。

      我们沉默地提着灯走遍每一个角落,一颗一颗地捡拾着散落各处的玉珠。找到最后,还是丢掉一颗,再难寻索到它的踪迹。
      其实我早有预料,这串再难一一找回的玉珠,好似映照着我与大哥的命运,一朝分别,再难相见。那仓皇的最后一面,既是诀别亦是永别。

      这些珠子,在微弱的光线里折射出润泽的光芒,我久久地凝视着,终于决定放弃。我想对阿娴说,回去吧,在夜里久站,小心受凉生病。抬起头,却见她满脸纠结之色,在原处怔怔地出神。
      我才想碰一碰她,提醒她回去,她便忽然有了动作。

      阿娴解下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将它递给我时,面色分明极为不舍,却还是决绝地将此物交给我,要我拆下那颗玉珠,补齐我的这一串。

      当下的心情,已经不能够用感动这一类的词语来形容了。阿娴不会知道,她填补的并非仅仅是一串破碎的玉珠。她填补上的,是我近乎已不对其抱有任何期许的手足之情。
      我原以为,失去大哥和阿姊,我往后的人生中就只剩下母亲。然而,当我回过头来,原来还有一个总是无声无息的女孩站在我的身后。她身上的色彩,总是有些浅淡,然而偶尔展现出些许的明媚,便比最名贵的宝石还令人移不开眼。她一直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她手中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火,破开黑沉沉的夜,在那将我吞吃了的猛兽腹中找到了我。

      阿娴,阿娴……

      她向我扬起一个明丽到足够点亮整片黑夜的笑容,讲话仍旧慢声细语,但那每个字里,都蕴藏着足够支撑我击溃这只猛兽的力量。
      我忍不住地向她倾身而去,抱紧在黑夜当中唯一的光的来源。她亦伸手环住我,手掌轻轻地落在我的肩背上,无声地安抚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阿娴面前落泪,实在很狼狈,以至于我重新与她宁静的眼睛对视时,感到十分局促和羞涩。

      那一天,我与她在避风处聊了很多。我对她讲这串玉珠的来历,讲我要成为皇太子的决心,讲了许多我同他人无法说出口的话。阿娴始终保持安静聆听的姿态,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开口。
      那声音里藏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问我:“怀玉哥哥,那你呢?”

      她问住我了。
      我因她的问题而沉默。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自从我在那个阴云密布的盛夏天里,踏入遍布药味的、潮湿褥热的九州清晏宫的时候,就已经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我其实没有选择,又或者我的选择只剩下活着和死去。

      大哥对我说,若有一日,我要善待我身边的人。
      若当真有这么一日,我坐在父皇的位置上,会否变得与他一样——我甚至从不敢去触碰这个问题,好像这是一种禁忌。

      直到阿娴提了出来。她用写满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如此真挚,如此坦率地提了出来。
      那我呢,我要怎么做,我会怎么做?

      她的眼睛,在月色里泛起盈盈的水光,清澈到能够映照出人藏在心中最深处的想法。迎上她这样的眼睛,我保证道,“不会的。”又或者这是一种请求,“你要提醒我,我不会的。”

      阿娴没有任何犹豫地点点头。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那么我就算是为了阿娴,为了这个栖身宫廷数载,仍然有着这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的阿娴,我不会的。

      即便父皇在崩逝之前,屏退左右独留我一人,与我提起他的身后事时,他说:“待你继位,要严格地管束外戚,尤其是皇后的母家,断不能使其自以为有了皇太后便高枕无忧,可以任性妄为。朝政上的事,若有十分不能决断的,可以询问你母后的见解,却决不能全部听之信之。……还有张家的那个女孩,这颗棋子,你要在适当的时候使用,在适当的时候丢弃……”
      我也仅是沉默地跪在他的榻前,以恭敬的姿态聆听着他最后的教诲,并不以为然。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并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父皇似是说完了想要说的一切,闭上眼平复急促的呼吸,又忽然睁开了眼睛,向我伸出手,急切地要我近前。
      我膝行着向前几步,握住他的手,见他双目圆睁,眼睛里写满恐慌之色,“……阿琮,阿琮在哪里?”

      非常不合时宜的,笑意自我的眼底浮起。我看着他,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悲,更觉得可笑。我轻声地在他耳边说:“父皇,大哥早就已经不在了。是您亲笔写下赐死他的圣旨。”
      他好像已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唤着,“阿琮,阿琮……”

      大哥曾经那么仰慕父皇,几乎一生都以追寻父皇的脚步,成为一名圣明的君王为目标,最终却换来那么惨烈的结局。
      他如雪一般纯净的白衣沾上一团团污秽般的黑红血迹,那么狼狈地倒在我面前。

      父皇曾经那么爱重大哥,不止一次地对他人说大哥是他最优秀的孩子,是他用了一辈子的福气换来的好太子。
      可他却在那样一个阴沉的雷雨天,亲手拿走了这个孩子的性命。

      我很难不觉得荒唐,浓烈的悲哀似鹰爪般攫住我的喉咙,我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细微的声音,对父皇说:“大哥自陈是罪人,不敢再见天颜。”我顿了顿,忽然想起大哥的话,此刻附在父皇耳边,一字一字地重复着,“临死之前,大哥泣涕满面地请求陛下的宽恕,然而谋逆之罪,实难饶恕。我已经替您处决了罪人,您还没有满意吗?陛下。”

      许是这些话使他清醒了一些,又似令他陷入了更深的迷障,他的表情一时是憎恶,一时是痛惜。然而,他的眼睛竟渐渐湿润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喘息着问我,也像是自问,“他直到临死之前,也没有再叫朕一声父皇吗?”
      我轻声说:“是啊,陛下。”
      他的喉中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又因力气不足,而变成急促的喘息,“他到死也没有再叫我一声父亲吗?”停顿了一刻,他又来看我,颤抖的声息中,居然有浓浓的哀求之意,“怀玉,你也不肯再叫我一声父亲吗?”

      我沉默地与他对视,从他浑浊的眼睛中看到晶莹的泪水,不断积蓄又溢出,眼底竟然带有一些恐慌之色。我震惊于这抹恐慌,也妥协于这来自君王的恐惧,最终叫了他一声,“父亲。”

      他好似夙愿得偿,唇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重新闭上眼睛,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逐渐消散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六月。雨滴急促地落下,不断击打着这座恢宏的建筑,四溢的水珠飞溅,沾湿每一个来去匆匆者的裙摆衣角。哀钟声不断回荡在耳边,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息。整个王朝都沉浸在天子驾崩的悲伤之中,我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久久不息的钟声,亦是在宣告我的战役即将开启。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战役。

      庆隆二十三年,大行皇帝驾崩,皇太子徐琅于灵前继位。
      次年改元景元,是为景元元年。

      当我真正成为这座宫殿、这片江山的主人之后,我终于真正意识到,父皇身上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有时与他手中的权力对等,有时甚至更重。
      我再说不出责怪他的话,只有我真正接过他手中的这个王朝时,我才知道他近乎牺牲一切所换来的成果,即便不说值得,也是令人欣慰的。

      我按照他早已指明的方向向前走去,唯有一些微小的岔路,我选择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比如阿娴的去留。

      我以为我是以十足的决心要送她离宫,却发觉我的决心在她的坚持下,其实不堪一击。
      那天的对峙中,我的表现相当有失水准。我快要被她的话搅乱头脑,又因她几乎诛心的一问,而丧失坚守己见的决心。

      那一天,阿璧摇着扇,叹息地说着,“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想要她离开,对不对?”
      我在她甚至不算疑问的感慨中失去说话的力气,只觉得十分颓然。
      阿璧自我的身后依过来,如丝绸般的长发自脸侧落下,我看不见她的面庞,只听见她以遗憾的口吻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勉强笑了笑,想要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故意反问:“为什么是我?”
      她笃定地回答我,“因为阿娴不会。她在做每一个决定之前,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阿璧的话令我定在原处。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阿娴对她自己,远比我以为的要狠心。

      阿璧轻声问我:“能否告诉我,你改变主意的缘由?”
      我回身拥住她,亦轻声地回应,“阿璧,我很怕。”

      我怕我终有一日变成父皇的样子,疑心深重、薄情寡恩。若那时我再对阿娴、对张家做些什么,她会不会怨恨我,我会不会恨我自己?我不敢想,也不敢赌,索性让她留在宫中,成全她为张家的一片心意,也成全我,或许会有的疑心。

      我听见阿璧轻轻地抽泣,急忙捧起她脸去看。她的眼睛中有氤氲的水汽,泪盈于睫,却并非为自己而哭,“你不会的,闻琤。你与先皇,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不会的。有你在,我不会的。”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往后的年岁里,我与阿娴始终相安无事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即便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宫城中,却似两条平行的直线,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行走。
      除去对峙那一日她口中的“臣女痴恋陛下”令我大惊失色以后,她再没说过如此骇人听闻的话。面对我时,态度永远是恭敬中掺有熟悉的亲近。
      我待她,也始终一如往昔。虽再没有说过她十分可爱这样的话,但在我的心中,她一直是陪我走过漫长的岁月,度过风和日丽,也熬过狂风骤雨的小娴妹妹。

      缠在我手腕上的那串玉珠,经过强烈的撞击以后,虽被一一拾回,终究已有不容忽视的细微裂纹。唯有一枚白珠完好无损,突兀地挤在翠绿的碧玉珠之中。
      我每每抚过那枚白珠,却总会觉得心湖宁静。

      我以为,我与阿娴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在彼此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她陪着我,我也陪着她。
      直到有一日,母亲叫我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的话。

      尽管我承认,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她是在宫廷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在宫廷中生存下去。她说的对,我在时,可以一直护着阿娴,不使她被任何人忽视和欺辱。
      若我不在了呢——假使阿娴在我之前离开,我固然能护她至死,哪怕她死后,亦能极尽哀荣。然而,若是我先她一步离开,那么她既没有孩子,也不曾有过实际的权力,她的余生又要怎样度过?

      宫廷深处,难道没有父皇遗留下来的妃妾吗?她们的生活,又是怎样孤寂而了无生趣,难道不曾被我看在眼里吗?

      可是,可是……我有无数个“可是”想要说,最终却尽数吞声。
      我若是真的为阿娴好,我若是真的为她好……

      那一夜,我是饮了一些酒才敢去见她的。

      当掖庭令来问我今夜的去处,我口中吐出“武陵春色”四个字的时候,连刘全都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垂下头,小心地提醒我,“陛下许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
      瞧,连自幼陪伴我长大的宦官也知晓我待阿娴是怎样的情谊,那么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又怎么能当做懵然无知呢。而我最终也只是挑起笑容,状似因酒醉而糊涂地反问他,“怎么,贵妃已经不住在武陵春色了吗?”

      他于是再没有话说。

      去往武陵春色的路上,刘全又一次凑过来,顶着满脸的纠结之色,大着胆子劝我,“陛下,再往前是镂云开月,不若……”

      我对他一再的提示,实则是存了几分谢意的。然而当下的境况,使我无心应承这份好意,再度以反问回应,“朕要见的人是贵妃,去镂云开月做什么?”
      刘全便带着他满脸的纠结和困惑低下头去,再不言语了。

      天色已晚,我在此时到来,亦令阿娴大为震惊。
      她已脱去了外衣,仅着一件准备就寝的单衣,头发披散在身后,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处。待她的宫人悄声退离以后,宫室中便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就更加不知所措。

      阿娴很美,我一直都知道。她从小就是个粉雕玉琢、惹人疼爱的女孩子。年岁增长以后,身段则更加玲珑。然而,看着她这副模样,我所能联想到的,并不是这轻薄绸衣包裹下的丰腴女体,而是十数年前,那个躲在陈女史身后,因为害羞不肯露面的小女孩。那双紧紧盯住我的黑漆漆的眼睛里,既有慌张无措,又有谴责埋怨。
      时至今日,我也并不知晓,她露出那几分不友善的目光的时候,究竟是在想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那个对弈半途,临阵脱逃的阿娴。我看到这个阿娴长大成人,从小姑娘变成一位美丽而富有风韵的女子,她的风姿足够使最出色的男儿为之倾倒。可那个人并不会是我。我仅仅是觉得,她如今仍然非常可爱。
      于是我倾身拥住她。

      阿娴的身体在我靠过去的瞬间变得僵硬,她谨慎的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疑惑,“您喝醉了吗?”
      我笑了笑,那必不是喜悦的笑容,“我很清醒,阿娴。”我正恼恨于自己为何如此清醒。

      之后的事情,之后的画面,已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了。于我而言,那简直不亚于一种背叛,对我们这么些年的情分的背叛。我与她每一次肌肤的相触,都给我带来强烈的、近似□□的罪恶感。
      当我看见她眼睛里的错愕、困惑,到最终变成空洞的默许时,我忍不住遮住了她的眼睛。

      阿娴问我,她是谁?

      我真的很想要告诉她,阿娴,即便我错认任何一个人,也不会错认了你。

      在那以后,坦然地面对阿娴,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尽管我已经竭力掩饰自己的局促,然而当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当我被她询问是来做什么的时候,我无法不感到心虚,继而是绝望。
      在那一刻,我们分明挨得那样近,近到我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她。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离得那样远,好像在下一刻,她就会融化在月光里,变成一段清冷的倒影,在我面前消失。

      我是抱着挽留的心态将她拥进怀里的,只要我抱紧她,她就不会消失。只要我抱紧她,她就会听到我的解释我的自白,她就不会离开我。
      我真的已经尽力尝试过了,可是阿娴,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将我们共度的时光视为两小无猜的情起之源,我做不到仅仅将你当做一位值得爱慕的女子,我做不到坦然地视你做可以寻欢的妃妾。
      你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存在,我们是相互缠绕、相互依存的两株藤蔓,早就已经融入到彼此的生命中去。我要怎么做,才能将你与我分割开看待。

      阿娴,你能原谅我吗?你能懂得我吗?

      她静默了很久,才溢出一声轻盈的笑。假如我没有会错意,她的笑声里有如释重负的意味。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那应当是一种安慰。她说:“我懂得的,怀玉哥哥。我都懂得。”

      阿娴静定地看着我,比我想象中要平和许多。我们在流淌的月色中相拥,这感觉像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中,我因极度的悲伤向她倾身,而她承载了我所有波涛汹涌的情绪。
      ……我一直比不上阿娴。原来她早已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划定好我们之间的界限。我们的关联,早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铸造出固定的形状,任何试图跨越界限的行为,都会使其产生不可修复的裂痕。我几乎不敢再想,假如我没有面对这细微的裂隙,又或者当真将错就错下去,是不是就会失去这个宁静平和的阿娴。是不是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陪我在漆黑的夜晚中,提灯携行的人?

      我只觉得无比庆幸。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我几乎差一点点就永远地失去阿娴。

      卫侯病重的消息传到我的案头时,坦率地说,我在第一时间的想法,与母亲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在大军得胜归来、班师回朝的时刻,卫侯不能表露出丝毫的虚弱。他必须是以英姿勃发的姿态,接受万民的崇敬,接受来自皇家的赞誉。于庙堂之中,彰显朝廷对功臣的厚待,于江湖之远,震慑不安分的蛮族。
      他不是不可以死,但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刻死去。

      我更是在盘算着,卫侯已经年老,此役以后便可致仕在家,有良医精心为其调养身体,未必不能安度晚年。且待他交出手中的兵权以后,张家的处境,起码太尉本人的处境便不会如此两难。阿娴或许有机会,能够见一见她的父亲。
      自庆隆九年与她的父母作别以后,她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再见过她的亲人了。

      然而卫侯这一病便没能再站起来,连同卫侯夫人也一同跟着去了。
      这等震惊朝野的消息,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阿娴的。

      我预料到惊闻此噩耗的阿娴,必定是十分悲痛。可当我真的看到她站也站不稳,扑一般跪在我面前,泣涕满面地要从我口中听到实情时,我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我要去扶她,却被她避开了。

      阿娴的眼睛里,透露出绝望的神色。她虽说着要听实情,却似乎隐隐期待着我能够告诉她,一切都只是讹传,她的父亲还安然无恙地等着与她见面。
      我……我怎么能告知她,她父亲口中那句“吾儿可无忧”的遗言。

      这与将一把锋利的尖刀插进她的心脏里又有什么分别。

      我艰涩地开口,笨拙地尝试安慰她,“你还有其他的亲人,他们也都很关心你。”

      阿娴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一下子失去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她看着我,又像只是看着一片虚无,低声呢喃着,“那么我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我这么些年是为了谁?”

      她的低语,反倒像一把细密的针插入我的心里。我宁愿她大声嘶吼、哀嚎、哭泣,我宁愿听她指责这个冰冷无情的皇宫困住了她一生,我甚至宁愿她恨我没有真的放她出宫……我亦不愿见她自伤至此。

      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每一次悲伤、绝望、痛苦中,都有阿娴的影子。她是我的良医,是我最有效的一剂药。然而事到如今,我却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我亦是害她至此的凶手之一。

      那一天,阿娴几乎失去了她的一切。
      她的绝望,已经不单单是停留在言语上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想见到任何人,整日整日地沉浸在悲伤和痛苦之中。武陵春色的宫门一闭几个月,她亦这样决然的姿态封闭了自己,封闭了所有与外界接触的渠道。若不是有母亲,若不是有那么多关心她的人,若不是有临川,她只怕当真弃世而去了。

      那一天,我穿着染血的衣袍在武陵春色的宫院里站了很久,直到月上梢头。夜深露重,露水几乎打湿了我的衣袖,夜里的凉风透过单薄的衣裳,一直吹到我心里发冷。

      ……你知道吗,阿娴,我当真是悔之不及。

      人是否非要等到大错铸成,才能意识到当初的自己多么不该。我忍不住想起父皇,在他孤独地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握住我的手呼喊着大哥的名字时,是否也为当初的举动而悔过。
      我忽然又由衷地感到庆幸,起码我的悔过来得更早一些,不至于等到快要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连一句对不住也来不及说,便匆匆撒手人寰。

      于是我将那串玉珠送给阿娴。
      她想要婉拒,说着此物贵重。她并不知晓,此物是因她才变得贵重。如果没有她,我早就与这布满裂纹的玉珠一样残破不堪,何以多年来仍能勉强以本心存世。

      于是我仍然给她写“佳想安善”。
      不管那场风雪何时停歇、会否停歇,我都会一直陪着她走下去,等她找到属于她的平安喜乐。假使那风雪终身不歇,我为她撑一世的伞又有何妨。

      于是我把临川带给她教养。
      我欠她那么多,此生只怕无法偿还万一,只愿尽我所能,不再使她留有遗憾。不管她对临川的感情,有几分出自真心,几分移情,又几分在秦慎的算计之中,总算她有一个女儿,可以承欢膝下。

      于是我册封她做我的皇后。
      我虽不能保证,一直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有了这个皇后的名位,在我走后,她仍可以度过平安顺遂的生活。

      可是我终究也只能为她做这么多了。我终究只能给她这些,并非她真心渴求的事物。

      我一直都知道,她没有一刻是真心想要留在这座宫廷之中。她对我的亲昵里,永远保留着对皇帝这一身份的敬畏。她大概从没有留意到,有时候,她眼中流露出的恨意似一把银针般密密麻麻地洒下来,尽管那并不完全针对我,却总有几根刺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得出她微小的反抗,隐约的嘲讽,时有时无的畏惧,还有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的,难以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的庞杂情感。

      我们之间,早就不再是爱或者恨的关系。

      就像我时而自问,在失去阿璧的那些年岁里,在近乎只剩下阿娴并与其携手而行的时日里,我待她,当真始终视如亲妹吗?若非如此,我又是否能将她视□□人,视作妻子?
      我与阿娴,几乎从没有□□的亲近,灵魂却始终紧紧相依。

      她不是我的妹妹,我的爱人,或者我的妻子。
      她只是阿娴。怨我也好,恨我也好,爱我也好,始终愿意陪伴我走完这一路的阿娴。她陪着我,我也陪着她。

      然而……然而我终于也要先她一步而离去了。

      阿娴就坐在我的面前,眼泪不断地滑落,悲伤之色是那么真挚,没有丝毫的讳饰。她到底还是肯为我一哭。
      我想要对她说话,可是我没有力气。我想要她别再哭了,她哭到我的心脏在不断地抽痛,可是我抬不起手臂。我只剩下眼睛去看她,竭力地对她露出笑容。
      她猜到我的想法,便凑到我离我很近的地方来。

      字句搁浅在唇齿间,我没有办法说给她听。
      死亡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无力感就像黑夜吞噬天空一样,逐渐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处。

      我快要死了。
      可我想说的话,还没说给她听。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应当是来自阿娴的发间。数十年来,她总是喜欢用桃花油擦头发。很快的,这香气也消失不见了。
      我的意识全然模糊了,似乎能感受到她仍然在我身边,却又觉得她好远好远。她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是似乎看到了七岁的阿娴。

      她站在无尽的花海中,怀中抱着一束最灿烂美丽的花枝,担忧的惊色还没有褪去,看到我向她伸出手去,便开怀地笑着,向我奔过来。眼睛里映着满园绚烂的桃花。
      我于是也笑了。

      阿娴,
      如果有来生,去一个有你喜欢的桃花的地方,不要再走进宫廷了。
      也不必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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