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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八出 ...

  •   今晨,偶然间抬头,一枝绽满桃花的树枝横溢斜出,快要破窗而入。我见了,一时欢喜不已,便在梳洗时吩咐侍女,“你去采几支桃花来,插在白瓷瓶中。”想了想,又掩唇笑说,“送到郎君的书房里去。”
      没等她回应,外间便传来一道含笑的话音,“送什么去我的书房?你又要使什么坏了?”

      闻得此言,我自是又惊又喜,扭过头去看他,“你今日怎么在家中?”这一扭头,没有来得及固定好的发髻散开来,侍女手足无措地试图补救,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我索性叫她别梳了,先出去采花枝吧。
      他走近我,一手握住我的头发,将其挽起来,用几只发簪固定在头顶。我对镜看了看,难免有些嫌弃,“当真是很潦草的发髻。”

      他有些不满的样子,“那么,我再替你拆开来。”
      我才不理会他这种任性的话,认真地与他分说,“你梳这个发髻时,发簪插进去的位置有误,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散开,何须你来拆。”
      听了我的话,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懒得理我,他只是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径自跌坐在不远处的软塌上,姿态十分懒散地半坐半卧着。

      我回过身,用脚尖踢他的小腿,又问他,“你今日怎么在家中?”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用控诉的口吻说着,“张娴,我看你压根没有将我放在心上。昨夜我已经说过,今日我休沐!”

      竟有这样一回事吗?我皱起眉回想,昨夜都做了些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昨夜是十五,一轮明如玉盘的月亮挂在夜空当中,其夺目的光辉与众星的光芒相映成趣,十分美丽。我便温了酒,与她他一同在院中赏月。
      他指着一片星空,仔细地为我讲解,“这便是‘星分翼轸’中的翼、轸,属南方朱雀七宿。翼二十二星,天之乐府,主俳倡戏乐;轸为车,主风……”
      听着听着,我觉得坐着疲累,便将身体靠向他,他亦十分自然地将我揽在怀里,笑话我,“看起来,你对此并不感兴趣。”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星宿关乎历法,关乎农时,我虽不懂得,听你讲一讲也是好的。”
      他却不准备继续说下去了,替我拢了拢在夜风中飞散的碎发,对我说:“进去吧,夜愈深了,当心受凉。”我伸出手的,缠住他的脖颈,向他露出撒娇意味十足的笑容,“那你抱我进去吧。”

      那之后的事情嘛,闺房之乐,不足道也。

      至于他有没有说过休沐的事,我当真是记不清楚了。我也压根不在乎他有没有说过,再度抬脚踢了踢他,扬起下巴,露出趾高气扬的神气,“且不论你有没有说过吧,你怎能这样凶我?”

      他似觉得听到什么奇闻一般,用手指着自己,反问我,“我凶你?”
      我认真地点点头,“就是凶了。”

      这下子,他大概是被我气到无话可说了,再次跌回软塌上,以仰卧的姿势,双腿也微微岔开。
      我第三次踢他的腿,“青天白日的,怎么做这么失礼的举动。快起来。”

      他又被我踢起来了,皱着眉看我,一脸不满的神情,“你再踢我一下试试看。”
      我从善如流地又踢他一次,好奇他会做些什么,挑衅地说:“踢了,怎么样?”

      他一下跃起身,故意露出凶巴巴的表情,“你!”紧接着一步跨到我面前来,拉住我的双手,转眼间就变成一副嬉笑面孔,“好小娴,我正想着趁休沐带你去踏春呢,你要不要去?”

      我说:“不去。”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不确定地追问,“什么?”
      我再次重复,“我说不去嘛。”
      这一回,他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了好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话来。

      我决定不再逗他了,便回握他的手,笑着同他解释,“我早就和姊妹们约定好了嘛。在你没有告知我你休沐以前,我们就已经约好了呀。”
      他虽然失望,但听了我的解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垂头丧气地靠着我坐下来。我推他,“你挤得我没有地方坐了。”他就将我抱到他的双腿上,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处,轻轻地蹭了蹭,很像是在撒娇。

      我在他的耳边说话,话音里带着驱散不去的浓浓笑意,“我说,韩缨,你这副样子被人看到,只怕要名声扫地了吧。”
      他不以为意地说着,“我管他们怎么想。”他又说:“难得得闲,你却不得空。”

      我抱住他,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头上,“下一次吧。我一定将空闲留给你。”
      他当真是非常好哄的人,听了这话,一下子雀跃起来,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等到了夏天,我带去你上林苑避暑吧。横竖我都是要伴驾的,陛下宽厚,也准许带着家眷同去。”

      提到上林苑,我亦是十分向往,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了。一时想起旧事,又觉得蜜水从心口里流淌了出来,带着几分得意地调侃道,“你应当多谢陛下。若非陛下带着你去上林苑,你哪里有福气遇到我?”

      ·

      上林苑地逾百里,遍布珍奇走兽,景色开阔而不乏秀丽,宫殿宽广而富有情致。每逢夏日,陛下常往此地避暑,往往停留数月之久,处理朝廷庶务的地点也随之移到此苑之中。父亲作为当朝重臣,自然也要随侍在侧。陛下宽仁体贴,准许我们这些官眷同往,可在苑中任意赏玩,我们在高呼陛下圣明之余,也当真不客气地四处游玩起来。

      此地有一片上好的马场,亦豢养着许多名贵马匹,是我等闲难得一见的。既然来了,不驱驰御马奔腾于草场之上,当是一大憾事。
      不独我一人这样想。京中出身世家的女子,会骑马的不在少数,碍于素日都被拘在高院宅邸之中,并无良机。今朝来此,纷纷心痒难耐,相约着选了一个晴朗无云的天气,向御马苑借来几匹好马,一道驰马嬉戏。

      玩乐间,一位贾姓贵女忽然提议,不妨趁此机会比赛一场,又独独点了我的名字,“张娴,我不信次次输给你!”
      我自然应战。我的骑术是父亲亲自教的,没有落后他人的道理,故而我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前头有一片林子,我们就以此为起始,到了林子再折返,比一比谁更快一步,如何?”
      其余人也纷纷应和,我们于是策马向前。

      我与贾女始终不相上下,眼看着快到林前,才占了些优势。我一时窃喜,想着乘胜追击,便再度扬鞭策马,加速向前。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变了调的高喝,“张娴小心!”
      我猛地勒住缰绳,那马儿的步伐尚未停歇,便见一支箭矢飞快地向我射来。我咬着牙再加大手上的力气,马蹄高高扬起之际,另一支箭矢也追了上来,将先前那一支打落在地。
      马蹄落地,我看见先后飞来的两支箭,距离我□□御马不过三步之遥。只差一点点,无论这流矢是射中我亦或是我□□御马,只差一点点我就命丧黄泉。

      我只觉衣衫顿时被冷汗浸透,手指僵硬,除了握紧缰绳,再做不出别的反应。
      紧紧追着我的贾女此刻踏马上前,犹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紧张地询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不出半个字,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
      那处停留着的几位骑马的男子,当中的那一位身着玄色骑装,四周的人隐隐以他为中心,似是身份不凡。我悄悄地拉了拉贾女的衣袖,低声说:“前头的人似乎是个大人物。”
      她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我。我们在此刻均没了主意,不知应当策马上前,或是就地下马参拜。

      犹豫之间,一个青年策马而来,停在我们面前,自称是陛下身边的舍人。
      我与贾女闻得此言俱是大惊失色,连忙欲下马叩拜。他却笑着阻止了我们,“陛下说,两位女郎策马的英姿令人赞叹,就不必下马了,请上前回话。”

      我们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鼓励对方的意味,方随着这位舍人策马上前了。

      到了陛下面前,没等我们想好到底该不该下马,便见他转过头去,面对身旁一位锦衣公子笑道:“早说了你的射御之术还要练。瞧,要不是韩缨这一箭射得及时,你可要闯下大祸了。”

      我听着陛下这话中并无太多责备之意,反倒是调侃更多。
      果然,这锦衣公子只是笑一笑,“是我不好——”他又转过头来,带着满脸歉疚之色对我说,“方才一定吓到你了,真是对不住。”
      我并不十分想答应这句对不住。他说得倒是轻巧,那一箭若是真的射中了我,他难道能令我死而复生吗?

      兴许是惊吓过后,我的埋怨之心尚未退却,当下这份心情又全写在脸上了,陛下见了,朗声笑起来,话音竟然很有为我撑腰的意思。他对那位锦衣男子说:“怀玉,这可都是你的不是。你若是不能让张家女郎谅解你,我只好绑你去给卫侯赔罪了。”
      这话虽是向着我,但话中亲昵之意,显然是对着另一个人。我想,能够随侍在陛下身侧的,不是亲近的宗室,便是得宠的侍中,并不是我想要得罪的对象,于是生硬地张口解释,“我……臣女只是被吓到了,并无责怪之意。”

      听了我的话,陛下反倒对我露出温和的笑容,宽慰我,“不要紧,你便是责备也是应当的。”又含笑看了一眼那位锦衣公子,见他已局促得别过脸去,才接着说,“确是怀玉射御不佳的缘故,作为他的长兄,朕待他向你赔罪。”
      我连说不敢,口中称“也是臣女不当心,扰了陛下您的安宁”,心中却在想,幸好方才未曾不依不饶,否则得罪了眼前这一位衡王殿下,当真是自找麻烦——能使陛下以如此口吻自称“长兄”的,再没有旁人了。

      大抵是见我还算懂事,陛下亦很满意地颔首,催促衡王,“怎么,你当真不再向张家女郎赔罪了?”
      衡王便看向我,再度诚恳地道歉。我见他窘得脸都红了,比我还要难堪的样子,也没有计较的心思了,只是应了句,“不要紧的,这不是没有伤到我么。”

      此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说到底,上林苑是陛下的私产,是他与他的兄弟姊妹玩乐的地方,我们这些官眷能到此处,是因陛下的恩典。没有客人怪罪主人的道理。
      我请辞道:“臣女谢过陛下关怀。原是臣女叨扰陛下安宁,实在罪过。如今既身体无恙,实不该再烦扰陛下,请陛下准臣女先行退下。”

      陛下颔首首肯,又对身旁一位持弓男子笑说:“韩缨,你送一送两位女郎,免得再被哪里飞来的流矢伤到。”
      我和贾女听闻此言,皆忍不住抿唇笑了,齐声说过“多谢陛下”,便与这位名叫韩缨的男子同行,往官眷所居的殿台而去。

      贾女的性情比我还要活泼,走出没多远,见陛下已看不清我们,她便策马挨近韩缨,问道:“你是谁?”
      他不答反问,“陛下不是已经说过,我叫韩缨。”
      贾女不依不饶,“我当然听到陛下叫你的名字。我是问,你是哪家人?”
      韩缨又说:“自然是韩家人。”

      他的回答让贾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对我抱怨,“你看看他,怎么都不肯好好和人说话!”
      我听了他们的对话,正深为贾女不平,恰好她又将话递给我,我便扬起下巴,说着,“韩公子弓马过人,想来这样的人有几分傲气,不愿意搭理我们,也是情理之中的。”

      贾女捂着嘴笑起来,低声对我说:“张娴,你说话太刻薄!”语气里却尽是赞同之意。
      韩缨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静默几息之后,忽然笑道:“此言出自张家女郎之口,我全当是一种称赞了。”
      我并不十分想搭理他。身为臣民,我不能怪罪陛下,但是今日陪同陛下游玩的王公子弟,各个都是害我御前失态的罪魁祸首。我一个也不想理会。

      见我不语,韩缨却不依不饶起来,“贵女方才这句话,细思起来,很像是指责衡王殿下射御不佳的怨怼之言呀。”
      贾女瞪大了眼睛,先我一步开口维护我,“你怎么这样凭空污蔑旁人!”我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多言了。她笨口拙舌的,被这人气个半死,也骂不出心中这口气。

      贾女却不依,“不行,你要替我讨回公道才可以。”
      我觉得她实在高看我了,“想来他是陛下身边的侍中。那些侍中,哪一个不是伶牙俐齿,我怎么说得过他?”
      贾女对我似乎有种盲目的信任,还是说:“你的口齿也很伶俐,未必不如他呀。”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我与贾女一同回头看去,只见韩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两位贵女,也当知道隔墙有耳四字。”
      我面不改色地回应他,“君子应当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韩缨笑了笑,竟然很不知羞耻地承认,“我非君子。”
      我因他这种堪称无赖的态度而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说:“佩服佩服。”

      说话间,我们遇见一同赛马的贵女们。贾女看着她们成群结队地驻足在前方,好奇地朝我们的方向探头探脑,气愤地指责道,“好呀,约好了要一起赛马,她们倒是先知难而退了,看我怎么教训她们!”说着便驱马上前,留我独自与韩缨并驾。

      我只觉十分尴尬,提议道:“公子可以先行回去。我们姊妹一道,总不至于出了什么意外。”
      他却摇摇头说:“我是奉陛下的旨意而来,若半途折返,岂非违令?”

      这话比他先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正经得多,我忍不住侧目打量他。御前行走的侍中,容貌自不必多说,每一位都是丰神俊逸、气度不凡。这个韩缨么,虽有几分不着调,然而正色之时,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让人觉得颇为可靠。
      大抵是我投注的目光太明显,韩缨也扭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流露出无奈之色,“贵女,你方才说非礼勿视。”

      我自知失礼,微微垂下头去,脸颊发烫之际用手背贴住侧脸,这动作换来他轻声一笑。我的脸更烫了。
      听见他说:“贵女当真是个妙人。”

      我猛地抬起头,自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双颊早已浮上两朵红云,更有向耳珠蔓延之态。然而我兀自强撑气势,“你这句话说得很失礼——你出身自哪一家,怎么如此不守规矩!”
      这话更是换来他的笑声,那笑里藏不住讽意,想来是看出了我的色厉内荏。这一回他好歹是回答了,“我非京城人士,比不得贵女出身高贵。仰赖衡王引荐,蒙陛下恩典,方能服侍御前,已是万幸。”

      我思索了片刻,才说:“你虽并非出身公卿之家,然君子六艺,更不输王侯。”
      他愣了一愣,而后唇角徐徐绽开笑容。我满心自得,以为他被我的宽慰之言感动,正等着他说些感激之言,熟料听到的却是他带有几分狡黠的语调说着,“果然,贵女还是在怨衡王殿下射御不佳。”

      我的心情一下子自艳阳下跌入冰窖里,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想再理会他了。
      韩缨却朗声笑了起来。若非我正骑着马,一定会狠狠给他几拳。

      我说:“你不要再同我说话了。”
      驱马向前。

      韩缨很快地追上来,虽未曾随意拉扯我的马缰或是衣袖,却也紧紧挨着我,“贵女的骑术也胜过京中的许多王侯子弟。”
      我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不要以为用这些花言巧语便能哄得我开心。”
      他故作讶异地“咦”了一声,继续用这种做作口吻说着,“这分明是韩缨的肺腑之言,真心称赞贵女,不料被误解至此,当真令人难受。”

      我再也忍不住笑,眼见前方贾女与众位姊妹都在等候我,也不好与他纠缠太久,便说:“那么,我谢过公子的称赞。前方即是我等官眷所居的殿台,公子可止步了。”
      这一回,他依言勒马,停在原处不动,向我颔首示意。

      我驱马向前,听到身后忽然传来韩缨的声音。
      他一改此前的浮浪随意之态,语气郑重其事,字句恳切,“自缨入京,听过诸多鼓励之言。唯今日贵女所言,字字入缨之肺腑,若他日韩缨功成名就,必当深谢贵女。”

      我本不想回头的,听了他这样一番话,倘若没有丝毫动容,和铁石心肠又有什么分别。便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悠然跨坐马上,面含一缕从容微笑,见我回头,向我摆了摆手。
      我粲然一笑,朗声回应,“韩缨,我等着你来谢我的那一天。”

      后来的事情不在预料之内:我更早一步,走到了陪他功成名就的这条路上。

      勋旧与新贵之间的姻亲,向来易引发纷纷众议。我们张家已是贵无可贵的累世簪缨之族,今一门有三将,我父与两位叔父向来谨慎行事,生怕为张家招来祸患。而韩缨则是做陛下的侍中出身,我本以为以他昔日在上林苑的风姿,会走以军功封侯的这条路,却不想他在真正步入外朝后,做了大司农的属官。大司农崔旸乃是当朝皇后的父亲,可称陛下心腹,韩缨此人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便也可见一斑了。

      据父亲说,当日散朝以后,陛下留他入茹古涵今小坐,其间谈及欲为我与韩缨赐婚一事,父亲大惊失色,连称张家对陛下忠心无二,反惹得陛下失笑,再三申明当真只是想成全一桩婚事,父亲才放下心来。
      纵使如此,父亲也未曾一口答应,而是说:“此事事关小女终身所托,臣必要问及小女心意,方能应允陛下。”
      陛下亦很体贴,允准父亲回家来过问我的心意,只是临别以前,留下一句神秘莫测的话,“朕原以为女郎是直爽性子,不曾想也有这样心思宛转之时。”

      父亲细细琢磨了一路,回到家中,不顾我已是他成年的女儿,径自闯入我的闺房中,脱口问道,“你与那韩缨是几时相识的?”
      我瞒了父亲这样大的事,难免觉得心虚,便用团扇遮住面容,不使他看见我因发烫而染上红晕的脸颊,轻声细语地答复,“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有几次与姊妹们一道踏春,偶然见他,其宽袖博带之姿,实在令人心动,便攀谈了几句,深觉合契……还有几回冬日里赏雪,又遇见他,见他是如此风雅之人,愈发倾慕于他……如此种种女儿家的心思,怎好与父亲您分说。”好吧,实则是我说了谎。那几回与姊妹游玩时的“偶遇”,是我叫上贾女当幌子,有意与他相约。为此,贾女还狠狠嘲笑了我,说从未见我有过这样婉约的做派。

      父亲听我话中对韩缨竟是颇有情意,反倒放下心来,却又追问:“你不嫌他出身不够好?”
      我不大懂得朝政之事,更不懂得韩缨的出身,对他的仕途会否有什么深远的影响。听了这话,只得请教父亲,“您是如何看待他?”
      父亲嘟嘟囔囔说着,“本以为他只是个空有口舌之利,以言辞取乐于陛下的侍中罢了,不想这些年在朝廷里做事,倒颇为厉害。农桑乃是立国之本,此人精于此道,真是令人吃惊。”

      不光父亲,我在听闻他治农桑事时,也是大为震惊的。有一回,见他穿着一身粗麻衣站在田亩之上,与陌间百姓谈论收成。起初还不敢认他,等他看见我,向我笑了一笑,我才在那朴素衣装底下,窥见些往日的风流之姿。
      想到此处,我忍不住笑了笑,又连忙抿住嘴唇,自团扇后探出头去,对父亲撒娇,“我不在意他的出身,亦不在意他一时的低微。父亲,咱们家已是足够尊贵了,再没有高攀之处,若真要我嫁入王侯公卿之家,依我的性子,只怕会给您惹出麻烦来呢。”

      父亲大抵也觉得我说的有理,面露无奈之色,叹息道:“也是我往日太宠纵你,惯得你这样娇蛮的性子。”虽是叹悔的话,我听那话音中,却大有自得之意。他捋一捋胡须,笑说:“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答应陛下的赐婚了。”

      这回我当真是被吓到了,“什么陛下赐婚?”
      父亲这才一五一十地同我讲了在陛下书房中的对话。

      我又羞又急,气得直跺脚。韩缨这个人,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将事情搁到陛下的案头去,当真是……当真气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于是,成婚当日,我便将他掀倒在地,趁他没有反应过来,紧紧踩住他衣袍的一角,质问道:“谁准你去求陛下赐婚的,若是我不肯答应你,岂不是要背上抗旨不尊的罪名了!韩缨,我看你是想害死我!”
      他竟没有挣扎的意图,就势瘫坐在地面上,仰起头看我。他笑起来时,眼睛里似盛开了一片桃花海,我几乎要沉溺其中时,他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脚踝。我一时不差,竟就这样被他拉入怀中。

      我们双双跌倒在地,有他垫着我,我倒并没有磕碰到,只是愈发恼火,狠狠捶了他两下,“韩缨!你真讨厌,快放开我!”
      韩缨任我怎么捶打他也不放手,笑意亦没有丝毫减退,只顾着牢牢抱着我,良久方说:“真像是做梦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头藏在他的胸口处,笑话他,“你真是个傻子。”

      他却忽然将我推离他的怀抱,没等我再度朝他发火,便一脸正色地看着我,若非我还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只怕他会做出一个叩拜的动作。饶是如此,他亦是正襟危坐,对我说:“承蒙贵女不弃,愿与韩缨结为夫妻,缨感怀于心,必当珍而重之,爱护终生。”
      这话不是不令人感动,却不是我最想听的话。我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韩缨,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心心悦于我。”体谅他被我捂住了嘴不便说话,又补充道,“若是真心,便眨眨眼睛。”
      他愣了片刻,眨了眨眼。停顿了一下,又眨了眨眼。再停,再眨。

      我笑得合不拢嘴,直跌入他的怀里,被他接住了,便仰起头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韩缨满脸的笑容并不比我少,“是十分真心,不会再真心,一生一世都会如此真心的意思。”

      说着,他的气息和吻一同来到我的耳侧,又渐渐向下滑落,吻过鼻翼、吻过唇角、吻过下颌,流连在我因仰头而绷直的脖颈间。他的声音好轻,好像生怕高声一点,便会打碎这如美梦般美好的现实,“小娴,能娶到你做妻子,便是拿去蓬莱仙境来换,我也是不肯的。”
      我抱住他,也学着他亲吻他的额头、他的眼尾、他的嘴唇,气息纠缠在一起。直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退开些许,才轻声开口,“真的吗?那若是我肯去呢?”

      韩缨只是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水汽,“那你便去吧。等你成了神仙,我日日供奉你。”
      我忍不住敲他的额头,控诉的口吻,“你当我这样狠心吗?我也舍不得你呢!”

      他便握住我的手,牵到唇边去吻了吻,动作轻柔,像在触碰一触即碎的物件时那样小心,眼睛里积蓄着如深泉般望不到底的深情,我一时看呆了。
      然而,他的深情也不过维持了短短几息的时间,很快便恢复成往日里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抱怨我,“做什么有床不坐,偏要坐在地上。快起来,压得我腰疼。”

      我翻着白眼站起来,又伸出一只手拉他,还嘴道:“这就腰疼了,亏你还整日与陌上的农人混迹在一处。”

      他罕见地没有与我斗嘴,倾身拥着我跌在床榻间,替我拆去发间的钗环。我推搡着他,想要起身,“你小心一点,不要乱丢。”
      韩缨喉珠滚动着溢出笑声,似乎是被我气的,“都到了这时候,你能不能少操心别的事?”

      床帷悄然落下,摇曳的烛火跳跃着,倒映在帷幕之上。屋舍里,弥漫着一室浓郁的芳香。

      第二日,我们在廊下闲坐。我与侍女翻着花绳,听他在一旁调试琴音。
      听了一会,我忍不住叫停了他的动作,尽量使自己的话委婉一些,“这把琴看起来不错,你不如放着它不要动了。”他分明越调越乱了呀!
      韩缨抬起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君子六艺中,此道是我最不擅长的。”

      听他这样说,我便来了兴致,花绳也不想再翻了,“你把琴拿给我,我可擅长极了。”
      韩缨挑起眉看了我一眼,当真将琴连着琴架一同安置到我身前来。
      我略试了一试,将被他打乱的琴码一一挪回,随手弹了一段熟悉的曲子。曲罢,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分明有惊艳之色,却嘴硬道:“都说抚琴是为了修身养性,你却在向我炫耀你弹得有多好,不是失了抚琴的本意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那也比你这般弹也弹不好的要强一些吧。”
      韩缨张了张口,最终没有找到反驳的话来。

      我大获全胜,再次得意地说:“你今日若肯拜我为师,我也不是不能将一手绝技教给你。”
      韩缨从善如流地立起身,向我作揖,“那就请小娴师父不吝赐教了。”

      如这般平静恬淡又趣味十足的日子,我们一同度过了四十年。
      即便他在日后历任大司农,终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封品虚侯,身居高位。关起门来,我们的生活还是一样的。
      数十年如一日,风雨不动,没有分毫改变。

      愈近晚年,纵有子孙承欢膝下,我却越来越离不开韩缨。
      我常常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将那名贵的衣料攥出无法复原的褶皱。我说:“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不然,没有你的年岁里,我岂不是太孤单了。”
      他还是那么温柔地替我梳理鬓发,对我说话的语气,始终与那年在上林苑的初遇一样,“傻话,不是还有孩子们陪着你吗?”
      我不依,横竖都这把年纪了,我就要做一个无理取闹的老太婆,“我不管。总之,你不能死在我前头。”
      他很无奈地说:“那你可要多活几年,不能走得太早了。”
      我这才乐呵呵地点点头。

      虽说早早做好准备,然而真到了分别的那一天,我还是感到十分不舍。
      我当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面,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拉着韩缨的手对他说,“韩缨,我舍不得你。”
      韩缨又是难过,又是无奈,竟然被我的举动惹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来。他轻声安慰我,“不要怕,小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我很快就来陪你。”

      我已经不太懂得他的话里有什么含义了,只听见他说要陪着我,便欢喜地笑了起来,认真地对他说:“那你要快一点哦,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他点点头,也认真地回答我,“放心好啦,我很快就去了。”

      我于是满意地闭上眼睛。
      隐约的,听见有人在耳边唤我的名字,“小娴,小娴,小娴……”
      这声音由清晰到模糊,又由模糊到清晰,不停地唤着,“张娴,张娴,张娴!”

      我猛地睁开眼睛。
      胡姮坐在我的床前,正用绢帕擦拭眼泪。我看着她,恍惚间竟然品出些遗憾的味道,近似叹息地呢喃,“是你啊。”
      顿了顿,头脑清醒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不免自嘲地再叹,“是你呀。”

      我转过头去,看见皇帝、皇后、俪阳、临川……还有许多我熟悉的、我不熟悉的人,都跪在我的床榻前,见我睁开眼睛,纷纷露出关切的神情。

      我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声已经很微弱了,却还是令胡姮放下手帕,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怜惜。想必这笑声一定很苦,才会使她也露出怜悯的神情。

      我不死心地问皇帝,“自庆隆一朝以来,外朝可有叫做韩缨的官宦?”
      皇帝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

      想来也是,三朝以来,全天下有那么多官宦,皇帝如何能一一记住。
      我又笑了笑,说着,“不要紧的。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神仙告诉我,有一位名叫韩缨的男子,他虽非京城人氏,却有不世出的才华,于农桑一事,颇有见解。倘若日后真有这样一位韩缨,你亦肯用他,便仔细考校一番。想来,做个大司农是不会差的。”

      兴许是我在临死之前还在关心皇帝的国政,为他预告英才的这一举动感动了他,皇帝竟落下泪来,真挚地对我说:“儿臣一定谨记母后的教诲。您……直到此时,仍挂心为国选才一事,当真贤德,乃是天下人的福气。”

      贤德,贤德啊。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便又对他笑了笑。除了笑,我好像已做不出旁的事情了。

      思绪变得迟缓,我停了好一会,才想到还有些话没有交代,便留下最后的遗言,“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够善待胡太妃。她与我,与你的母亲都很要好,是一辈子的老姊妹了。”胡姮的眼泪再不能被绢帕所阻,直直落到我的面前,打湿了锦被。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还有你的妹妹们……”我示意俪阳和临川上前来,分别碰了碰她们的脸,才说:“我留下的这些事物,你们姊妹两个分了吧。”再看皇帝,“不要怪我偏心,没有留给其他的公主。她们两个,毕竟是我的女儿呀。”

      没有人有异议,即便有,也定不会在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后面前说出来。
      似乎没有旁的事要交代,我放下心来。才想闭上眼睛,又想到,身为太后,临终之前,理应给皇帝留下几句训示的话。我看着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当真是苦恼极了。

      然而,兴许是我沉思的表情已被他看在眼中,皇帝表露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我不忍心令他失望,想了半晌,最终说:“你的父皇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你是他选定的太子,自幼蒙其教导,想来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终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地仰卧着,喃喃自语道:“好啦,我要走了。这一回,是真的要走啦。”

      哭声渐渐在我耳边响起,又渐渐模糊。
      我虽然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着前行,似乎也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欣喜之情淹没了我,我向那抹光亮奔去。

      一直、一直、一直地向光亮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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