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6、沙之书

　　安德烈在门外，目光沉沉地看着任嘉合上的木门。
　　他口中的回答随着任嘉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时也逐渐消失了，只余下乖巧怯懦的表象之下再次浮现出的残忍又直白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一会儿，安静到像是要消失一样，气息都微不可察，像是裹在羊毛毯子下的一片阴影。这时候就算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或许也会忽略他的存在，把他当成一席不小心被丢在走廊上的旧毯子。

　　他悄悄站了一会儿，才抬起脚，无声无息地贴着地面像是猫或者蛇一般闪身过去，将耳朵虚虚地贴在了门板上。

　　里面传来了衣物的窸窣声，打开什么东西的声音，然后很快安静了下来。几乎让人怀疑房间的主人已经受不了旅途奔波的疲惫，和衣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不，他绝不会现在就休息，如果他告诉我他就是占星师的身份是真的的话。

　　安德烈如同捕猎者般耐心地等待着，数着里面的男人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排除了楼下传来的旅客的喧闹声，等了许久，才终于从房间里的一派安静中捕捉到了房间主人还在活动的微小的证据。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很容易忽略的细微声响。

　　像是人类皮肤摩挲什么的沙沙声。很轻很轻。

　　安德烈闭上眼睛，比照了自己的记忆的中各种声音的样本，忽然皱着眉头，狐疑地睁开那双如同碧绿宝石般漂亮的眼睛：

　　……在翻书？

　　*

　　任嘉没有在意安德烈是否回到了隔壁的房间。他甚至没有去听隔壁有没有关门的声音。那些都无所谓了，他现在连安德烈在哪里、在干什么都不在意，只要他不在自己的眼前就好。

　　只要我还是一个人待着的就好。

　　任嘉想。

　　他此刻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黑箱内部魔性的吸引力所慑取了，心旌摇荡，拇指指腹摩挲着紧闭的黄铜锁扣。

　　里面的东西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任嘉就有了这样的了悟。

　　这是他看见这个箱子的第一眼就自然而然生出的想法，仿佛在他的心灵里根深蒂固。

　　那一定是只属于我的东西。绝无仅有的、珍贵的、让人感到怀念的，不能给予他人之手的事物。

　　任嘉将箱子横放在膝上，慢慢地打开了锁扣。
　　他动作轻柔地掀起了箱盖。很快，黑箱内部的一切都出现在了任嘉的面前。

　　“这是……？”

　　首先吸引了任嘉的注意力的，是占据了箱子内部将近一半空间的、封面泛黄的册子。

　　“书？”

　　任嘉呢喃着，感到有些惊讶，但他遵从了内心深处涌出的那股让人难以认知的熟悉感，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书。

　　指尖接触到那本书的时候，任嘉的心神忽然一震。
　　他看见那本羊皮纸般厚重质感的书从他面前消失了一瞬，面前的旅馆房间在一瞬间消弭殆尽。取而代之，他的视野杂乱，宏大浩瀚的星空以他为中心铺开，那是被什么影响一样，耳边的呓语声忽然清晰起来、任嘉顾不上惊讶，努力忍受着让人头脑昏沉的不适，凝视着手中的“书”。

　　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本书，怎么有一瞬间，变成了深蓝色的水晶星盘一样的东西？

　　任嘉回过神来，发现刚才幻觉般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他还在那个简陋的旅馆房间里，手指刚刚接触到那本泛黄的书，想要将它拿起。

　　这算什么，灵感大成功？
　　任嘉有点哭笑不得地用桌游用语形容了刚才的经历，却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现在发生的一切，还只是自己旅游的时候做的一个离奇又漫长的梦境。梦境中掺杂了什么他感兴趣的元素，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他不在意地拿起了那本书。

　　“好少见的质感。”
　　任嘉抚摸着书本的封皮，为那如同活物般柔软温暖的材质轻轻赞叹了一声，没有对细腻到如同人皮的纹理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直接翻开了那本书。

　　他非常期待里面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本该是一片空白的扉页，在任嘉翻开后浮现出了一句话。

　　“……献给我所深爱的人们，以及这个星辰的未来？”

　　任嘉低声念着，指尖拂过缓缓浮现的这一行字迹。虽然对内容并无头绪，但他已经发现了显而易见的一件事：书写这句话的笔迹，他非常熟悉。

　　那正是他自己的字迹。

　　*

　　安德烈听着里面翻阅书页的细微声响，半晌，他皱起了眉头。

　　还以为占星师的箱子里会有我想要的线索，但是我难道猜错了？他在里面只放了书之类的东西？这说不通……进入迷宫的话，至少也要准备一两种道具傍身吧。

　　他能将委托人都安全带出迷宫的赫赫声名总不能是谣传。

　　而且进入迷宫谁还带书来解闷啊！没有那么悠闲到像是旅游的事情……不，如果是传闻中的占星师的话，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不，果然还是不可能。都在海上飘了一天了谁还有精力看书，一定是某种、嗯，跟书类似的道具。

　　安德烈一脸纠结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就此撤退。

　　要是占星师拿出的是道具，还是先离开比较好。万一被察觉了，就很难解释了。更何况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盯任嘉的墙角。他还有事情要做。

　　金发少年将毯子当做披风，遮住全身后像一道影子般贴着墙根的阴影离开，步履悄无声息，仿佛一道烟一样消失了。

　　*

　　房间内，任嘉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他只是抚摸着无名之书扉页上浮现的那行字迹，思索着什么，沉吟不语。

　　最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但脸上还是有点困惑，不过还是叹了口气，就将书页向后翻去。

　　然后任嘉就看见了更加出乎意料的内容。

　　“这是，人像？”

　　任嘉低着头，有点惊讶。
　　他仔细地打量着书页上的剪影，很明显，这是关于人物的绘画。

　　颜料似乎有些褪色，泛着干涸的鲜血般令人不适的锈色，笔触也显得模糊，好像是铅笔匆匆涂画出来的一般。任嘉用指腹小心地抚摸了一下图画的边缘，再看了看上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沾染上，连一粒灰尘或者纸屑都没有。

　　“依旧是很奇怪的材质……但看起来比起印刷更像是手绘。”
　　任嘉自言自语着，脱离了此刻无谓的探究心，再度审视这页上的内容。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是人像，但映在任嘉眼中的，只有一个剪影。
　　像是个子娇小的女孩儿，披着长长的戴着兜帽的披风，面容并不分明，像是被一层铅灰色的迷雾遮住了一样，但披散下来的打着卷儿的长发和略有破损的衣角上还能看见褪色的金与红。

　　仅仅这样形容的话，这剪影就像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娇俏可爱的小女孩。但是任何看见她的画像的人，都无法忽视她手里那柄比她本人还要高大的镰刀。弯月般的兵刃在破旧的图画里也依然闪烁着森冷的寒光，给这幅人像带来了某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任嘉抚摸着人像里卷曲褪色的金色发梢，将目光投向人像旁边的那一页。
　　这一页按照常理本该写上一些跟画像主人相关的内容。如果是任嘉自己来设定的话，那么一定是这样。但是任嘉看不到任何东西。

　　那里的确写着一行一行的文字。
　　或许是女孩儿的姓名，或许是她的经历，或许是一些只有一点点相关性的日记和随笔之类的东西。

　　但它们都被涂黑了。

　　被某个人仔仔细细地涂黑了。不留下一个标点符号或者字符。

　　任嘉看着那片被涂黑的文字出神。

　　他想了一会儿，又翻了一页。

　　下一页是个身材高挑姣好、身穿皮甲背着弓箭的红发女性。她的面容也被铅灰色的迷雾阻挡着。旁边的文字也全部被涂黑了，没有一个字符被放过。

　　她是谁？
　　问题增多了，但是答案依旧是0。

　　任嘉没有气馁，而是若有所思，再次翻了下去。

　　再下一页是个穿着欧洲骑士般甲胄的高大男性。他似乎是也是金发，手持剑尖抵在地面上的巨剑，手臂上还挂了一面圆盾。他的面容也被浅灰色的迷雾遮挡住了。旁边的文字也全部被涂黑，仔仔细细的，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

　　他是谁？

　　任嘉带着疑问继续向下翻，看见了把黑色长发扎成马尾叼着短笛的高大青年、手戴十戒的白色短发少年……

　　他匆匆扫了两眼，没有细看，而是动作急切地将书页哗哗翻了下去。

　　书页如同流沙般向下倾泻。匆匆闪过任嘉眼前的书页上，有些是写了些语句，但不能阅读；更多的是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但是只要任嘉向后翻，新的书页就一直在他眼前闪过，如同走马灯一样永无止境。

　　任嘉无论如何，也无法翻到最后一页。
　　这本书的书页就像恒河沙数一般，没有尽头。

　　真的吗？

　　任嘉深吸一口气，将书本合上。他沉默着，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了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于是他将无名之书翻了过来，看向它的封底。然后他翻开了它的封底。
　　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确实存在着最后一页。

　　它的底页出乎意料地写着页码，那是任嘉唯一能够阅读的数字。666。

　　在基督教里代指兽与魔鬼的、极其不完全的数字？耶和华七日创世，七代表圆满，六缺一而循环三次，在这本书上又代表着什么？页码永远在循环、不会结束的沙之书？

　　而且这面底页不是空白。
　　任嘉低头阅读着这本不同寻常的书的最后一页，意识到它就算与前面那些不同寻常的书页比起来，也足够异端。

　　它被完完整整地涂黑了。包括人像的部分。
　　涂黑的笔触不再像之前的那些页面那样稳定又随意，奋力的、密密麻麻又凌乱的笔触似乎从沉暗色泽中透露出某种疯狂和崩溃。

　　任嘉光是看着就要窒息了。他凝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线，似乎也感受到了涂下他们的人心中如同溃堤般悲伤的疯狂。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才从那种缠绕成团的情绪中惊醒，目光艰难地在涂黑线条的边缘露出的一点疑似白大褂或者袍子之类的东西上转了一圈，正要准备合上书本，却忽然发现有什么滴落在了书页上。

　　啪嗒。啪嗒。
　　一滴又一滴圆形的湿迹从书页上晕染开来。

　　任嘉过了两秒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惊愕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摸到了一手湿意。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