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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觐见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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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嘉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什么执念的人。
他的人生十分顺遂。虽然优越的家境为他带来了重重锁住的条条框框,但他本身并非丧失勇气的人,因此最终还是以牺牲一些不重要的事物的手段冲破束缚获得了自由,得以从自己喜爱的事情上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和理想。他也并不贪心,无从遇见的美好事物他也并不会去刻意追求,他本身就是对“完满”和“世俗目光”毫不在意的性格。
只除了一件事。
——他几乎是成瘾性地爱着“故事”。
他的整个人生都为阅读故事、编造故事和追逐故事前行。
这也是任嘉久久地留在这个过于宏大和冗长的清醒梦之中的原因。
他觉得这里的故事,非常有趣。
可能是因为身在梦中,任嘉在现实中还不算特别强烈的对于故事的渴求欲,膨胀到了一个有时候令他自己审视内心也惊诧无比的程度。
简直就像渴求故事的怪物一样。任嘉想,但是梦中人们总会失去内心道德的约束,这不是奇怪的现象。
极度有真实感的梦到底还是梦。任嘉将亚特兰群岛上发生的一切都视为自己的大脑潜意识构造出来的空想之梦。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没有特殊的情绪波动,而是带着欣赏故事的目光,含笑看着这一切,甚至在他认为关键的情景中说出他认为现在最该说出的“预言”(对于小说家来讲,将自己编织的情节说出来,当然算是预言,因为梦中一切皆会如他期待的那样发展),来推动情节的行进。
他将之视为一场有趣的推理游戏,一场演绎着盛大的毁灭的戏剧。
就算其中存在着未知的领域,也是他自身所期待的“意外反转”。
任嘉站在亚特兰居民区的街道上,怀着想要微笑的心情与对自然灾厄的敬畏,远远望着山脉上喷涌而出的硫磺味的浓雾。
整个岛屿都在震动,大地像是要被掀翻一样不停地摇动着,房屋倾颓,山脉和地面撕裂,到处都是尖叫声和哭声,混乱中,木石结构的房屋还起火了,那股烧焦的黑烟和难闻的气味混在一起,不断有人从任嘉的身边奔逃而过,逃向港口的方向。
但任嘉面对这地狱般的情形,却并不所动。
他毫无同情心,也并未生出人类应有的、在无法抵抗的危机面前的逃生本能。
像是安全制动阀坏掉的机器一般,任嘉在扭曲的道路上从未停下地狂奔。小说家身在梦中,无所谓生命,满心只有某种虚无缥缈的渴求。
——我想要看见故事的终局。
任嘉想。
他打发走安德烈的理由正是这个。
对一般人而言可以说是疯狂又可笑,但那却是任嘉在此处唯一追求的事物。
“苏尼翁神庙的预言我也看了。”任嘉站在混乱逃亡的人流中,像一颗礁石般岿然不动,只是自言自语着,“虽然那块石板现在已经被阿摩司带走了吧……不过不要紧。我已经能够确定了,‘祂’在哪里。”
这个“祂”,自然指的是海神大人。
我亲爱的海神大人,现在应该沉睡在亚特兰岛的正下方吧?他从沉眠中被我的血液和祭司的祷告吵醒,带着渴求醒来,却无法被满足。于是翻身裂地,此处灾厄伴随着祂的注视降临了。
任嘉喃喃着,远眺山上的苏尼翁神庙,露出如坠梦中的微笑。
那里应该会有能觐见他的通道。
应该就在神像之下,卵之下。
就算那里可能已经崩塌、被岩浆埋没又怎样?
我该去见“祂”。
那才是一切故事的起始。
趁着祂醒来的时刻。
我这一生,还没有觐见过神明呢,就算在梦里也没有。
更何况是我如此感兴趣的那一位。
任嘉摸了摸自己在进入亚特兰之前就在船上被触手勒出的伤痕,还有神庙中再次与祂的肢体接触时,那种如同婴儿泡在羊水中的那种美梦似的安心感,脖子上被二度勒出的痕迹似乎又变得灼热起来。
无法听清也无法听懂的呓语声,自从来到这里后无时无刻不响在我的耳畔。
以及,我还未曾知晓,那女祭司说我犯下的“亵渎之罪”,对她而言,又是我亵渎了何物呢?
让我看看,我身上的谜团究竟指向何处吧?
任嘉感兴趣地想着,如同某位朝圣者般,拎着黑箱向着神庙的方向缓步走去。
无数的狂信徒跪在地上,亲吻着开裂的地面;痛悔于家人的死亡和家乡的毁灭的商人,嚎啕大哭着。人生百态在灾难面前皆为平等,最终无法逃离死神的魔爪的,都被烟尘和岩浆吞噬,为往日美丽富饶的家乡陪葬。
任嘉如同幽灵般的过客,从无数不幸的人身边行过,他的眼睛映入了无数苦难与死亡,却又如同镜子上的影像般徒然消散,就算如何悲哀,也无法映入过客的眼底。
直到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某物,因此停下了脚步。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那道不合常理的“人形”,映在了任嘉的眼中。
那是个凭空出现在人群中的男人。
他双足赤/裸地踏在开裂的大地上,脚腕上环着如同荆棘般狰狞的疤痕,苍白如尸体的肌肤被暗红的亚麻布覆盖。
他是唯一站在人流中不动的人。
就仿佛是迎向逆着人流走向神庙的任嘉那样,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在亚麻布的披挂下遮掩住的大半的容貌晦涩不清,只从肩颈中漏下几缕在火光中显得愈加明亮的浅栗色发丝,丝绒般的发梢如同羊毛般卷曲。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如同真正的幽灵一般。
似乎没有人看得见他。奔逃的人流仿佛是自发从他身周的两侧分流,离开,没有回头,也无人对他侧目。
而他披在身上的亚麻布还在滴着新鲜的血。
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液如同石榴籽般从他披着的披风的下端滴落下来,落到地面上,晕染出小滩的黯淡血色。
……比起所谓的披帛或者斗篷,他看起来更像是披了一件裹尸布。
任嘉不由得这样想。
他看不见男人的眼睛。
他的大半面目都被裹尸布遮住了,但任嘉却能从他正对着自己的脸上感受到有如实质的“注视”。
他想起了琵西雅死前做出的那个最后的预言。
被爱人的心脏之血染红的裹尸布之上,降生的神明将会为这片大地带来终焉吗?
真是没有一丝救赎感的杰作。我喜欢这样有意思的故事。
任嘉笑着想。
本该对未知之物感觉到恐惧的,但任嘉却没有。
他没有恐惧,内心盈满的,只有一丝一毫容不下其他的欢欣。
他像是得到了心仪礼物的孩子,微微勾起唇角,将一度停滞的脚步迈出,迫不及待地走向那个似乎正在等待他的男人。
越从人潮中走近他,任嘉就越是对这个神秘的存在有了愈加深刻的认识。
……他看起来比我高一些。没有血色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完美的高大身材,像希腊的古典石雕。冷冰冰的未曾沾染血色的修长手指。
任嘉走到他近前的时候,将黑箱放在了脚边,然后伸出了双手。
他胆大包天地将手伸进了那裹尸布形成的血色斗篷之下,捧住了男人的下颌。
出乎意料,那人反而什么都没做,而是顺从地微微抬头,让任嘉看清了自己被裹尸布遮掩的全貌。
触手的质感确实如同石料般冰冷,如同在接触大海深处的海水。
而在血色布料下抬起的那张面容,却是意料之外的英俊。没有非人的因素,长得也不像欧洲人或者地中海人种,反而更像任嘉熟悉的亚洲人。只是五官极其优越,长眉舒展,凌乱到未经整理的半长发和浓密卷翘的眼睫都是淡淡的栗色,安静地凝视着任嘉的那双眼睛,则是虹膜颜色如同琥珀石,是坚硬又黯淡的金色。
怎么看都只是个稀罕的帅哥,甚至还让我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任嘉想,要不是我看见了他诡异的、不符合生物学定理的瞳孔的话。
男人的眼瞳是像冷血动物般菱形的瞳孔,那瞳孔颜色也并非常见的颜色,而是火和血一般的鲜红色。
那菱形的瞳孔一只眼球中总共有七枚,六枚细小的瞳孔围绕着中心最醒目的瞳孔,如同绽放的烟火般的奇异形状。
真古怪。没听说过哪里的生物会有长成这样的眼睛。
任嘉细细打量着,心中却生出了古怪的怀念感。
他正在暗自奇怪见到这个人生出的多余的情感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里微微一重。
略高于他的男人将头颅放在他的手心,如同被抚摸的猎犬,虽然脸上和眼睛里依旧没有情绪、只有野兽似的懵懂,但依然人性化地对他笨拙表态着好意。
任嘉却因此视线下移,看见了他脖子上那圈狰狞如荆棘冠的深色疤痕。
——这个痕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被谁砍下了头颅,再缝上去的那样。
心里因为这个想法涌起一股近似于乡愁的哀伤情绪,任嘉为这古怪而怔神。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男人搭在肩颈上的柔软栗色卷发,下意识地想要抚摸那道可怖的伤疤,却在下一秒被男人捏住了手腕。
男人对他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想要触摸的行为,缓缓退后了一步。
看来消遣时间结束了。
任嘉遗憾地叹息,做好了会发生任何事情的准备。
但男人没有对他做任何会发生在恐怖小说或者灾难电影里的事。
那只没有温度的手很快放开了他的手腕,男人只是静静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看一朵凝固在琥珀里的花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沉默得像块真正的石头,如同童话里雕刻家买来雕成神像的那块美丽石料,永远无法获得名为语言的生命。
但令任嘉没有想到的是,男人最后竟然含糊地出了声。
“……你。”男人生涩地开口,用生硬到古怪的腔调,问道,“有、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