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29、爱人心脏

　　阿托勒的身体倒在了神像之下的祭台上。
　　琵西雅的祭刀极其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心脏。卷发的少年卧倒在纯白的麻布上，面容如同睡着了一般安详，然而，在心脏的缺口之上，汩汩流出的鲜红血液如同被献祭的羊羔的鲜血，将纯白的布匹晕染成血色。

　　琵西雅轻柔地将他的身体放在神像前，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微卷的鬓发。

　　她贴在他手臂上的身体，察觉到这具身体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散失温度，变得冰冷。

　　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不在意祭祀的结果了。
　　她心爱的少年为了一个无法提前验证的预想英勇地牺牲了自己。那是在神和对家乡的爱之前的献身，结果如何，对痛失心爱之人的她已经不再重要。

　　女祭司只是在他发间埋首，嗅着那血腥味，轻轻地唱起了歌谣。

　　那不是用于祭祀的古老歌谣，也不是什么预言化作彰显灾厄的歌谣。

　　她在唱歌。那是亚特兰在很久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一首情歌。她在年少的时候时常听见穿梭在葡萄田里的女孩们歌唱，唱得是她们心仪的少年麦色的面颊、强健的身体和明亮又温柔的眼睛。

　　于是她也唱起那首歌。

　　一生一次。

　　“……我的少年啊，眼睛明亮，笑容如太阳。”琵西雅轻轻地哼着，声线清澈纤细，甚至有些羞怯，那张妆容浓艳而庄重的脸上，显出少女的局促和情窦初开，“他张开双臂，在海浪之上，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不，现在不该称她为琵西雅了。

　　她已经没有需要守护的存在了。
　　她现在只是尼瑞德，再也不是亚特兰的苏尼翁神庙的最高祭司。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就像那个傻瓜一声一声地叫着的，尼娅，尼娅。

　　在阿托勒·帕萨里斯的口中，她永远不是最高祭司大人，而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尼娅。

　　很奇异的，在这个瞬间，她想起过去人生中的种种。
　　她和阿托勒躲在葡萄树的荫凉下谈笑的时刻。她在沙地上教怎么也算不明白账的阿托勒的时刻。阿托勒偷偷趁着夜色带她去港口看自己的船的时刻。带来鱼肉和葡萄酒与她分享的时刻。少年犹豫要不要牵住她的温暖的手。少年低头看着她的温暖又明亮的眼睛。

　　阿托勒。阿托勒。

　　尼瑞德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她为痛苦到无法更改的命运流过眼泪，为岛上数千数万条鲜活的人命流过眼泪，为笃信的神明的冷漠和残酷流过眼泪。但她现在只为自己失去的爱人流泪。

　　她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是不后悔的。
　　她一直也只想做阿托勒的尼瑞德。

　　在滴落到鲜红布匹上的泪水晕染开来的时候，一生只在这里做过一次自己的少女，听见了神像之上传来成熟的果实裂开的轻微声响。

　　摇晃的天地中，抬头望见巨大的卵开裂的女祭司，看见了浑浊如影子的黏液裹挟着虫卵般密密麻麻的东西，从裂口中涌出。

　　奇异的是，那液体涌出后就变得透明，比起黑暗，更接近一种黯淡的灰红色，类似于血浆凝固在泥水里的色泽。

　　那东西仿佛活着般动弹着，呼吸着，向着两人游动而来。
　　尼瑞德抱着阿托勒的尸体，却像是直视了不可直视之物一般，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神思也停滞了。

　　不，不要吃掉阿托勒……
　　尼瑞德僵硬地转动眼珠，心里只剩下那么一个哀求的念头。

　　她不想让爱人唯一留下的尸体变成这个玩意的饲料。

　　像是听到了她内心所想，那液体游动到被阿托勒的鲜血浸满的布料上之后，就停住了。止步在阿托勒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的手腕边。

　　尼瑞德的眼泪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不停地落下。

　　那扭曲着形态的邪恶生物，却像是安慰一般地，向着她伸出触肢来。

　　在那液体接触到尼瑞德的脸颊的那一刻，女祭司因为极度的惊惧而瞠目结舌——
　　从接触到她的皮肤的那一刻，那团如同不定形的混沌一般的东西，居然从触肢生出人类的肌肤和骨肉来。

　　抚摸着她的脸颊的，短短一瞬从软而污浊的溶液，变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
　　女祭司抱着自己爱人的尸体，呆呆地看着这降临的神明的肢体，从手掌到手臂，从躯体到手脚，生出人类的模样来。

　　那是个男人。

　　还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

　　尼瑞德恍惚想起了在阅读真正的琵西雅的手记的时候，那位伟大的初代祭司，曾怀着少许的崇敬，写下那么一句话：

　　“神的模样与爱人有几分类同。”*

　　他琥珀色的虹膜中有着野兽般的鲜红与懵懂。
　　那浅棕长发微卷的男人低声对着他在这岛上最后的祭司，一字一顿地说着，喉咙动得生涩，仿佛还不熟悉那陌生的语言：

　　“不要难过、终有再见之时。”

　　尼瑞德呆呆地凝视着他，大脑已经无法分辨此为安息香带来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男人轻触她的脸颊上的焦痕后，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
　　他英俊的人类形貌，再次在瞬息之间崩塌成浑浊蠕动的液体，张开大口，彻底吞噬了面前呆滞的少女和死去的少年，只剩一句话语，掉落在随着地震摇晃的空旷殿堂里：

　　“——你、自由了。”

　　*

　　任嘉被安德烈带到山下的街道上的时候，还在凝视上方摇摇欲坠的苏尼翁神庙。
　　此刻黑夜不再，天色微明，已然将要破晓。在那漆黑的长天之中，却映照出了一片不祥的正在燃烧的红色。烟气四散，有自山脉内部的裂缝喷射而出的火焰将天色照亮。

　　“火山快要爆发了。”任嘉低声感慨，“他们竟然把神庙建在了火山口之前，并且想办法掩盖了它的存在。”

　　这可真是大胆的想法。
　　不过若不是这样的话，也很难有亚特兰今日的富饶在吧。

　　一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灾难的岛屿，是无法成为海洋上的商贸中心的。
　　曾经建立这个神庙的人的想法，倒是很容易猜测。只是灾难并非压制之后就会消失的、那般便利又符合人类的期望的事物。

　　所谓的神所降下的灾难，又何尝不是人类自身选择的苦果呢？

　　任嘉在人群奔逃的长街上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充满生离死别的一幕幕。

　　滚滚的充满硫磺味的浓雾从即将崩塌的神庙之后涌出，山脉发红的岩土上不断裂开许多道深渊般的裂口，赤色的岩浆从里面沉重地流动出来。

　　天灾。

　　任嘉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能想到这个词。

　　自然的伟力是如此的可怖且不可违抗。街道上的家家户户被剧烈的地震动静摇晃着从睡梦中醒来，硫磺刺鼻的热气吞噬了散逸在岛屿各处的安息香，让人们从海底之城那般奇异又冰冷的瑰丽睡梦中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海神大人！请息怒……”
　　“请不要降罪于我等……”

　　抱着孩子的母亲无力地哭嚎着。
　　强壮的男人将妻子推到地上，抢夺看见的食物。
　　狂信徒对着喷涌浓雾的山峰流着眼泪跪拜，亲吻地面。
　　更多人惊慌着，出于求生的本能，衣不蔽体地就向着海洋的方向逃逸。

　　真是一副徐徐展开的地狱图景。
　　任嘉出神地想。

　　他身边的安德烈不知何时已经从路边的晾衣架上拽来一件麻布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显眼的金发。此刻他也随着任嘉回头眺望，看着喷发的火山和地裂，脸上也有着难以错认的惊惧。

　　“这次迷宫的灾厄提前爆发了。”安德烈咬牙，拉紧了斗篷，“我们只能先行离开了，任先生。”

　　他的话语中有不甘，但却并未对逃跑是唯一的出路有什么别的想法。

　　任嘉察觉到这点，因此看了他一眼，细细品味着这个梦境中的一切。

　　虽为玩家，但在天灾面前，掌握超出常人的力量，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人类是不可能反抗自然灾害的，不是吗？

　　“他们失败了。”
　　任嘉叹息着说。

　　安德烈明白他在说什么，明亮的碧眼黯淡了一些。
　　他闭了闭眼，伸手摸了摸还挂在他腰侧的那袋由阿托勒赠予的安息香：“嗯。”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天灾哪有这么容易被阻止呢？迷宫的解法也不会有捷径。
　　安德烈想。

　　阿托勒现在应该已经被琵西雅献祭了，但是灾厄依旧没有停止。
　　女祭司也没有从神庙中出来主持大局，那么正如占星师所说的那般，一切早已注定。

　　这是一场注定的、无畏而英勇的牺牲。

　　安德烈不愿再想那位友善的少年，而是摇头，再次对任嘉说：
　　“任先生，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快点逃走。港口的船，人太多了的话，是无法在那东西爆发之前，驶出被影响的海域的——”

　　“不着急。”不料，任嘉却打断了他焦急的话语，而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金发，“安德烈，你听我说，你去港口找一艘合适的小船，划到断崖下面。我会及时去那里找你的——你自己判断时机，我最后也没有来的话，你就先一个人走吧。”

　　“任先生……”安德烈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惊诧地看着他，几乎有点无措，嘴唇蠕动了一下，才说，“现在不是独自一人行动的好时机！”

　　“没事的。我还有点小事没做完，为了防止耽搁逃跑的时间，我们分开行动。”任嘉看他着急得嘴唇都发白的样子，笑了笑，又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想要找的‘那个人’，我确实有头绪的。等这个迷宫结束了，我们再谈谈她吧。”

　　“……”
　　安德烈有段时间没有说话。

　　他静默地看着任嘉，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什么也没有说，裹紧斗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任嘉看着他的背影很快隐没入逃离家园的人群中，微微一笑，站在原地，抬头看向了山脉之上已经被硫磺浓雾彻底遮蔽的苏尼翁神庙。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继续这个梦的机会，他漫不经心地想。但这个故事确实该结束了。

　　——在我亲眼目睹了不可错过的、戏剧性的高潮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