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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黑色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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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嘉和安德烈走在再度被黑暗笼罩的街上。
这次不同于上次,是彻底的黑暗。
在出门之前,他们还在担心会被本地的居民们发现违反神庙的禁令,后来才发现根本没必要产生这个顾虑。因为街上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但这个担心是有必要的。毕竟不说阿托勒,连旅馆的老板娘都对她异国的客人们一个个吩咐了今晚务必不要出门的事情,态度非常郑重。原本安德烈还在疑惑老板娘为何没有给他们安息香,但晚上下楼之后,他立刻就发现了——
空无一人的一楼放了一只大型的香炉,看上去是那种会在东南亚小国的寺庙里见到的那种类型。虽然看不见内部,但是其中袅袅冒出的大量白烟携带着熟悉的香料复合的神秘气味,飘向旅馆的每一个角落。
果然,安息香在第二夜是不可或缺的。就是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作用。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门,走到街道上的时候,发现与昨夜那等光明热闹的宴会正好相反,今夜每一户人家都悄无声息,静悄悄地闭着门,也没有点灯,看起来全部都陷入了安宁到无法醒来的睡梦中,就仿佛一座无人之城。
任嘉和安德烈走在其间,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声和脚步声,生怕惊扰了居民们的睡眠。
虽然他们心知闹出动静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就是,就像海神祭的第一夜的每一户人家里都燃烧了巨大的火堆一样,第二夜的每一户人家中,也都传来了点燃的安息香的气味。
那雪白的、丝丝缕缕的袅袅烟气从每户人家的门窗缝隙中飘散出来,如同海域上的迷雾般弥漫了一整个岛屿。
在这样的氛围下,普通人是不可能醒来了。
于静谧中走在香味奇异的迷雾之中,氛围本该冰凉而恐怖,来自异乡的人们却无端生出些感慨。
安德烈摸了摸自己腰间带着的那只阿托勒给的、装满安息香香丸的袋子,心想,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用量,但想来燃烧一整夜需要的也不会少。每户人家都能用上这个,琵西雅到底是用了多少“圣血”,才能做到?
也难怪她把自己抽成了一个空壳。
就这样还不动阿托勒身上的血,她真是个……
安德烈心里五味杂陈。
……傻瓜。
*
“你在说什么,阿托勒·帕萨里斯?”琵西雅厉声斥责,但不难听出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像是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面具,“你将我认错成了什么人?荒谬!”
阿托勒却仿佛没见到她的垂死挣扎一样,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她。
女祭司脸上的怒气逐渐在他这样宁静的注视之下平复下来,最终只剩下浓重的悲哀和沉默。
他们彼此对视了很久,最终琵西雅无力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阿托勒摇摇头,温柔地看着琵西雅,最高祭司浓艳庄重的盛装在他眼里全然不见,此刻他的眼中,毫无疑问是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女,“尼娅并不是普通的神庙侍从,我一直都知道。”
“怎么会……”
琵西雅无力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惶恐。她知道这个男孩不是会说谎的性格。
“并不是尼娅的隐瞒出现了什么岔子,只是我一直没能告诉尼娅一件事。”阿托勒无奈地笑了,他的笑容里也带着些许身不由己,却说出了绝对会被家族长辈责令不许外传的、连琵西雅也未曾听过的秘闻,“其实我家有一代的先祖与某一任的最高祭司大人相恋过……就是那时,安菲特里忒的血脉流入了我们家族。”
于是那个秘密对于帕萨里斯家的人来说,也就是昭然若揭的事了。
最高祭司琵西雅其实并非长生者,而是安菲特里忒家的祭司一直在换代的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们家族就成为了神庙最忠实的同盟者。这是血脉的依赖。”阿托勒出神地凝视着摇曳的烛火,“但我遇见尼娅之前,其实不知道这个秘密。这个家族密辛,是我第一次出海为神庙搜寻香料的时候,父亲和祖父才告诉我的。”
“是那次?”
琵西雅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眉宇间有拾起了糟糕回忆的痛苦之色。
“是的,就是那次。”阿托勒终于看向她金色的眼瞳,脸上却并无惊异,而是怀念的神色,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我差点死在海难里的那次。是尼娅救了我吧?”
那不是什么生死之际的幻觉。在那双冰凉柔软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时,阿托勒的灵魂被某种深沉的感情所触动,他无比确信,救了他的就是他心爱的那个人。
“……你发现了啊。所以……”
琵西雅像是明白了前因后果,悲哀地低声道。
“所以,我也发现了,尼娅你说的海神大人眷顾我,跟父亲还有兄长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阿托勒平静地说出了至关重要的秘密,“那时候我身上的伤口散出的血,被海神大人贪食了吧?”
这就是“圣血”的由来。
为什么能够安抚沉睡在海底的神明呢?因为那是祂珍爱的食物。
“一般只有安菲特里忒家族的血脉才会有这种效果……”琵西雅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手心的肉中,她垂着头没有看阿托勒,眼神涣散,“我根本没有想到阿托勒的血也会是圣血。本来以为这只是个意外的。”
“原本被稀薄的安菲特里忒家族的血统是做不到这点的。”阿托勒点点头,也低声道,“我确实如尼娅所说的是个意外吧。毕竟血脉能返祖到这个程度也很少见。但恐怕也不是意外,而是必须要偿还的代价。”
是什么代价,阿托勒没有说,但在场的琵西雅和他都很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我的家族很多年前有男人引诱了祭司背叛了海神的戒规,留下了同时流着帕萨里斯家和安菲特里忒家的血的后代,那么其代价必须要由帕萨里斯的后代来偿还。
“现在,海神大人就来向我和尼娅索取报酬了。”阿托勒说到这里,声音轻得已经近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了,“尼娅,你现在已经能做出决定了吗?”
琵西雅望着卷发的少年,心里已经完全是无尽的痛苦。
帕萨里斯家世代侍奉安菲特里忒家,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祭司换代的秘密,有了阿托勒这个圣血,他自然也能猜到为什么每一代的祭司都只能对石板上的预言无能为力、只能勉力压制着海神大人维持着沉睡状态的原因。
需要彻底的献祭。
安菲特里忒家的血脉本来是极好的祭品,但每代也只有她们的灵感最为出色,身为祭司的那个人选往往也是身负圣血体质的那个,既然要主持仪式,那就无法自己成为祭品。
那么只要有两位祭司同时存在就行了吧?
安菲特里忒家的初代祭司最初也是那么想的。她设想自己在有了足以独当一面的继承人后就让弟子将自己献祭掉,但最终在她本人的横死中成为美好的空谈。
……就像是诅咒一样,从此之后,只要出现了新的圣血体质,前一任祭司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暴毙。
等到了尼瑞德·安菲特里忒成为最高祭司琵西雅的这一代,海神的沉睡已经难以压制,灭世的预言即将实现。但似乎是一线生机,这个时候出现了另一个圣血体质——
只要将他献祭给海神,就能将灾厄再次延后。
可那个人偏偏是阿托勒·帕萨里斯。
可她偏偏在彻底喜欢上了阿托勒之后才在一次他差点丧命的意外中发现这件事。
尼瑞德在那次海难中忍不住救下青梅竹马的少年的同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一件事。
她早已无法忍受失去阿托勒的痛苦了。
那之后虽然三番五次以各种理由要求阿托勒提供的圣血,但果然到了这次的海神祭还是到了极限。
……只能这样了吗?
琵西雅咬着牙,嘴唇几乎被她咬出了血迹。
不,说不定还有办法。那几个该死的异乡人……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琵西雅断然否决了阿托勒的提议,她扭头向一边,不愿意去看阿托勒,“我暂时还有办法。阿托勒,让开。”
阿托勒见她神情坚决,便知道她已然下定了决心,默然之后,顺应她的话语,后退一步站到了神庙殿宇的立柱投下的一道道阴影中,眼含担忧地凝视着琵西雅。
女祭司却不再看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次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表情,恢复了神女般的冷漠与庄重。她闭上那双非人感强烈的金色眼瞳,盘坐在数圈灯盏之中,双手手腕交叉,十指以一个柔软如同海草的曼妙姿态扭动在了一起,仿佛没有骨骼一般。
阿托勒却对这等诡异的样子视而不见,一直担心地凝视着琵西雅。
女祭司开始歌唱。
依旧是古老的歌谣,语句也似曾相识,却不再像是献上祭品、祈求至高的存在降下慈悲,而是更加轻缓、更加神秘的,像是来自深海的摇篮曲的歌声。
那旋律奇异极了,伴随着燃烧的安息香的烟气,似乎渐渐笼罩了整座群岛。
伴随着歌声的吟唱,闭目的琵西雅的身下也浮现了一圈圆形的、仿佛黑色的太阳一般浓郁的阴影。
那是极致的黑,哪怕一丝光辉也无法在它黑暗的引力中逃逸。它仿佛吞噬了世界上所有的光明,在被灯火填充的神庙殿宇之中也不可直视。
琵西雅就悬浮在那一轮黑色的太阳之上。
她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只是继续吟唱着歌谣。直到她变换手诀的时候,那如同绽开莲花般的手指渐渐在变得低沉的旋律中合拢,殿宇外才吹来一阵风。
那突如其来的风将灯火吹得摇曳,照在琵西雅脸上的光一明一灭。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刹那之间睁开金色的眼瞳。
一把匕首如同箭矢般飞射向琵西雅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阿托勒抽出腰间佩刀,脱手而出,疾射而去的短刀撞飞了匕首。疾风带起了琵西雅耳边的几缕长发,只听一声满含杀意的铮响,两把锐器交叉钉在了琵西雅的裙角之上。
灯火在短暂的交锋后重归稳定,但殿内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差点来迟了。”白发的不速之客笑语晏晏,手持锁链从大门外显露身形,来者不善的同时,脸上却依旧带着可亲的笑意,“想来祭司大人不会责怪我的无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