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21、苦涩之泪

　　此前留下的心理阴影一直持续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刻。
　　安德烈已经没有去感觉到对阿托勒的愧疚的余裕了。他的手指和身体都非常紧绷，思绪已经完全被任嘉所占据。

　　……占星师看起来有点不正常。

　　安德烈一边将手放在匕首上面，一边跟着任嘉走在街上。他悄悄地去瞥任嘉面上的神情。
　　现在的黑发青年看起来非常正常，并且友善。他在路过孩子的时候甚至还会对他们笑笑，看起来完全是个温柔的好人，安德烈却没办法忘记方才谈起阿托勒的事情时他脸上露出的相当不正常的表情。

　　虽然表盘世界的资深玩家们确实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但是，刚才的那副样子也太过了。
　　安德烈回想起任嘉说着意味不明的台词时那让人不寒而栗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匕首。他感觉自己手指冰冷，心中的情绪宛若六岁的时候从家中宅邸跑出来时不小心遇见了一个在公路上持枪无差别射击的疯子一样。

　　……好吧，他确实是挺诡异的。安德烈暗暗地想着，回忆起之前在神殿中任嘉念出那些关乎末日的预言的时候无端充满了满足的表情。他想起了之前在迷宫中与其他玩家短暂同行时听到的一个情报。

　　听说拥有高位道具的玩家，精神似乎是更容易受到影响。
　　占星师这家伙拥有不止一件高位道具，他的性格是不是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在某些方面变得有些扭曲？

　　好在他这种恶趣味看起来并不会发挥在队友身上，如果老是摸头不算的话。安德烈边走边悄悄观察着任嘉的表现，直到回到旅馆才松开紧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忍耐一下就行了。但说实话，有威胁感的、随时可能会发疯的强大队友，对于热爱追求刺激的青少年来讲，确实比什么都答应的的老好人带感多了。

　　任嘉对于小队友的复杂心情却是一无所知，在街上安德烈握上匕首的戒备行为也仅仅被他当做是在警惕外界的威胁。

　　回到旅馆后，任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黑箱。他拿出了其中的内容物，准备着第二个夜晚中需要用到的必需之物，而安德烈也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擦拭着匕首黑沉的刀锋，时不时瞄一眼楼下街道上行过的人流。

　　就在这样对于夜晚的心思各异的准备中，他们在亚特兰群岛逗留的第三个夜晚降临了。
　　这是海神祭典的第二夜。

　　*

　　阿托勒·帕萨里斯在违背神庙的教诲、瞒着家人们在深夜中走出宅邸这件事上，是并没有什么愧疚的。

　　或许在他在侍从走出房间的背影后将放进香炉的安息香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但那一丝歉意，很快被对尼瑞德·安菲特里忒的担忧所冲淡了。

　　尼娅。阿托勒在心里默念着青梅竹马的少女的名字。尼娅。

　　……我的尼瑞德。

　　在很久很久以前，阿托勒在神庙后的山脉上察看自家的葡萄地的时候，遇见了在架子下抱着水罐乘凉的姑娘。那时候他们年纪还很小，小到都只能称之为孩子的地步，在偶然的相遇后，就成为了对方的玩伴。

　　那时候的阿托勒，因为帕萨里斯在亚特兰是数一数二的豪奢之家，他接受的教育太过完善，不仅有本土的神学、农学、海风洋流的研究，甚至还有来自于赫仑的古经文和雅纳的哲学思辨。这样的阿托勒在同龄的玩伴间格格不入，而他的兄长中最小的哥哥也已经承担起辅助带领一支漂洋过海的商队的重任，因此，阿托勒除了在学习的时候，他是个相当寂寞的孩子。

　　就在这时，他在那块葡萄田里，遇见了同样孤身一人的尼瑞德。

　　在葡萄架之下小憩的少女，抱着水罐的甜美睡脸是如此惹人怜惜。阿托勒从拿着弓箭上山，到用自己的外袍傻傻地给她遮了许久的太阳，也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醒来的少女见到他双手举着外袍的傻样，还忍不住笑了出来。阿托勒见她笑，有点腼腆，抿了抿嘴唇，才不好意思地像是被她的笑意感染了一样，也笑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阿托勒以大半天的手臂酸痛换来了尼娅的友情。

　　那之后他们就隔三差五地会来神庙后面的那块葡萄地里小聚。阿托勒偶尔会抱怨父亲为自己请来的数学家教授的算术问题太难懂，也会抱怨老水手口中的天气和洋流规律不可捉摸。令人惊讶的是，尼娅并未像其他的同龄人那样对他口中的话语一知半解或者不感兴趣，而是异常认真地倾听着，偶尔还能帮助他解决学业上的烦恼。

　　数学家说的解题过程，只要阿托勒复述过一遍，她就立刻能够听懂，并且用树枝在沙土上为阿托勒拆解步骤，直到他也顺利解开谜题为止；海上的风浪和善变的天气的规律，她对阿托勒还熟悉，他们经常躺在茂盛的葡萄叶的荫凉之下，指着天上的云朵，讲述着掌控天气的诸神心情如何奇妙、雷电和骤雨又有怎样的征兆。

　　尼瑞德是如此聪颖过人，让阿托勒叹服，又隐隐心生仰慕。

　　但他同时又明白一点：这是不可能的。

　　能够和尼娅成为友人已经足够幸运。阿托勒走在海神祭第二夜的街道上，无需特意嗅闻，也闻到了熟悉的香料燃烧的味道。

　　第二夜，在神庙的教诲中，属于“祈祷之夜”。
　　这一夜的亚特兰人，必须在夜色降临之前就早早入睡，陷入安眠的他们的枕边，必然燃烧着祭司亲自制作的安息香。

　　后来长大的阿托勒，在父亲和祖父口中充满叹息的密辛中，才终于明白了，如此浑身洁净的尼瑞德身上，为何有时会沾染上血和香料的味道。

　　他原本不明白少女逐渐长大的身体上为何会多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又很快愈合如初，直到那一日，他乘坐的船在风暴中拆解，巨大的断木尖锐地刺穿了阿托勒的身体，大量的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失，散逸到海水中，仿佛淡红的烟，却又在深暗的海水中被不断吞噬，消失。

　　他在暴风雨席卷的海水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然后他恍惚中感觉到一双冰凉又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如同海草般缠绕住他的身体，有人在他耳边哽咽，一声声念着他的名字。

　　阿托勒。阿托勒。

　　他知道那是谁在叫他。

　　别哭，尼娅。别哭，尼娅。
　　阿托勒在席卷意识的黑暗中伸出手去，想去握住熟悉的女孩的手，却彻底陷入一片虚无之中。

　　等到他再次醒来，已经是被家乡的渔民们用网打捞到码头上的时候。他吐出肺部和食道中充沛的海水，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却依旧活了下来。后来他的家人们用又惊又喜的表情告诉他，一整艘船上的人都遇难了，只有他被海水冲回了亚特兰岛。所有人都说他被海神眷顾，死里逃生。

　　被海神眷顾。阿托勒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总是抬起自己的手心看，忍不住去想那天在朦胧中感觉到的尼娅是否只是死生之际的幻觉。

　　但夜晚他被一双湿淋淋的手抚摸醒，阿托勒便知道那不是幻觉。他握住脸色苍白的尼娅的手，看见自己伤口上的鲜血从少女的唇角和手腕上流下来，他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看着少女不停地流眼泪。

　　她神情仓惶，说得是跟家人相同的话。

　　她说，阿托勒，你被海神眷顾了。你被海神眷顾了。

　　*

　　被神眷顾对于凡人来讲是灭顶之灾。

　　阿托勒走在行往神庙的街上，想起这句不知道是雅纳哪位无神论辩论家说过的话，没忍住失笑了。

　　对于信徒来讲应该算是幸运的事。但不幸的是，我没有信仰，我只有一个仅有的心爱的人。
　　阿托勒想。

　　他想起了挺遥远的过去发生过的事。心爱的人为他流泪的样子如今还历历在目。

　　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阿托勒想。这是命运的巧合，但或许也只是宿命。
　　这是很多年前背叛过神庙的帕萨里斯家必须付出的代价。

　　阿托勒悄无声息地走过寂静的街道。
　　亚特兰群岛上，每家每户的灯光都熄灭了，每一位居民都陷入了深切的梦乡之中。相反，高山上的苏尼翁神庙灯火辉煌，仿佛着漆黑夜色中的一盏明灯，清晰地指明去路。

　　阿托勒能够感知到常人无法感知的无数道灵魂的奔流，在逐渐弥散开来的统一的幻梦中奔走。它们如同动物般凭借的本能横冲直撞，又上升到夜空之下，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宏大的洪流，汇聚向高处灯火通明的神庙，又被某种力量按捺着，逐渐下沉到地底。

　　整个岛屿都在沉睡着。

　　阿托勒拾级而上，走向台阶尽头的苏尼翁神庙。
　　走进了可以看见摆满烛火的灯架细密地排列在敞开的大门之后，将内部的殿宇照得一片昏黄。

　　盛装的最高祭司就坐在无数圈灯盏围成的同心圆中心，香炉中大量香料燃烧出的缥缈香气化作一缕缕的白烟飘散在空旷的殿宇之中。

　　琵西雅已经察觉有人前来。
　　她睁开闭上的金瞳时原本充满戾气，但见到来人的模样时，脸上只剩下愕然。

　　“……”
　　她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竟然显得有点狼狈，撇过头不看阿托勒几秒，才故作镇静地再次恢复肃容的模样。

　　“帕萨里斯家的幼子，你为何违反神庙的禁令？”女祭司面无表情地诘问，声线庄严冷漠，发音咬字都带着些许古韵，“快些速速离去，可饶你——”

　　“尼娅。”阿托勒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充耳不闻地打断了她的怒斥。少年走上前来，到了火圈的最外围才停了脚步，轻轻地呼唤那个他本不该在这里唤出的名字，“我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