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17、篝火夜话

　　重新将黑箱的锁扣扣上并且提起来的任嘉，带着安德烈和阿摩司走出了苏尼翁神庙。

　　虽然安德烈的警惕心依旧浓重，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次遭到阻击。

　　金发少年直到走至居住区才放松了握紧匕首的手，火堆上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他有点郁闷的神色：“……我觉得我需要一些解释。”

　　听到这句话，跟在他们后面的阿摩司笑出声来。

　　安德烈瞪了他一眼，对此人的嘲笑丝毫不买单。
　　阿摩司对他眨了眨眼睛，表情有点戏谑，却也没有出言嘲笑他。白发的异邦青年的面容都被燃烧的火光映成暖洋洋的红色，那双浅色的眼瞳也被照亮，竟然接近某种浅淡又温暖的金色，更衬出了他神色中的慵懒。

　　这时候安德烈才发现他的铁链又不知道收到了哪里。

　　他上半身那块披肩彻底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这时候他看起来又像是他们初遇时在街上的模样了。

　　但安德烈现在不想跟他计较，也不想揪起他的披肩看看下面的臂膀上是否缠满了锁链。金发少年看向停步在某户人家的火堆前的任嘉，胸中积攒的疑问想要出口，却又欲言又止。

　　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刚才在神庙内发生的一切，对于安德烈来说都是谜团。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

　　“想知道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黑发黑眼的亚洲男人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方才脸上那种神秘的狂热已然消失殆尽，是安德烈熟悉的温和又将他当作孩童纵容的模样，“那么不如从头讲起好了。正好，我也有想问阿摩司的事情。”

　　“那我也厚着脸皮在这里当个听众了。”白发青年努努嘴，对着火堆率先坐了下来，笑言道，“只要坐在火焰边上，就不会有不祥的影子从黑暗中出现，打扰我们的故事会的。”

　　什么故事会。安德烈也随之坐下，还没忘记在任嘉面前装得乖巧，有点拘谨地抱着膝盖，对与阿摩司的玩笑话却几乎是本能地皱起了眉毛，不爽地又看了他一眼。

　　跟阿摩司的相处让他感觉身上像是细微地针扎一样不舒服。他现在唯一忍耐的原因就是这家伙身上还有未知的情报，不然安德烈早就把这人赶走或者杀死了。

　　“那么先从哪里讲起呢？”任嘉也撩开风衣的下摆，靠着黑箱坐了下来，还伸手将一根快要燃尽的木柴向着火焰中心推了推，“就从我怎么推测出琵西雅的真实身份讲起吧。”

　　明亮的火光摇曳在男人的黑眼睛里。他开始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

　　刚才见到的与阿托勒私会的少女，她的身上有古怪。
　　任嘉在见到尼瑞德·安菲特里忒的第一面，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街上碰到游行的时候，安德烈似乎是出于某种直觉，一直缩在羊毛毯里、躲在他身后，躲避女祭司的视线，因此没能怎么看清对方的面容。

　　但任嘉将那场经过他们的游行从头看到尾，甚至与女祭司对视了一眼。可以说，他对当时的场景信息都非常印象深刻，包括当时燃烧的香料散发出的气味，包括女祭司浓艳华丽的妆容之下的五官轮廓。

　　这是他在街上能够在擦肩而过的阿摩司身上嗅出安息香的原因，也是他见阿托勒的青梅尼娅的第一眼就能察觉到那股熟悉感来源于哪里的原因。

　　任嘉身为写作者，总是对这种细节上的信息很是敏感，也有综合所有感官察觉到的、大脑甚至没能意识到存在的信息集合而成的直觉。

　　阿托勒对他说出的信息，也就是尼瑞德的家系就是女祭司的家系这一点，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测，令那种怀疑的直觉更加强烈。

　　在与尼瑞德的对话中，任嘉更是意识到这位少女是个受过相当高等的、与当地生产力格格不入的知识教育的稀少人才，她在对话中展现出的接人待物的能力和知识储备甚至与身为帕萨里斯家的继承人的阿托勒旗鼓相当，或者说，看起来还要胜过一筹。

　　只是祭司家系的人，只是神庙的神女，就有机会接受到那么顶尖的教育吗？

　　除非她就是大祭司属意的继承人。

　　*

　　“这样的推测确实很有道理。”安德烈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没想到自己在走神的时候错过的任嘉与阿托勒还有尼瑞德的废话时间竟然让任嘉试探出了那么多有用的信息，“但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能得出她就是祭司本人的结论呢？

　　明明年龄和外貌都不太对得上。

　　“很简单。”任嘉看透了安德烈的心中所想，笑了一下，说出了答案，“答案是阿托勒在船上对我们说过的话。”

　　——我们的祭司是能够沟通天地的通灵之人，也是度过了数百个人生的长生者。

　　“也就是说，苏尼翁神庙的祭司，其实是没有继承人的，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阿摩司补充了一句，解释的同时，吃吃笑了起来，“毕竟怎么说呢，亚特兰的人们啊，都是很虔诚地相信他们的最高祭司大人是真的被海神赐福了哦，才能享受漫长的生命呢。”

　　白发青年虽然笑着，脸上却存在着浓重的、难以错辨的讽刺意味在。

　　安德烈皱眉。

　　之前阿托勒在船上说的话他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他当时只是记下了“祭司是通灵者和长生者”的情报，猜测对方不是BOOS就是重要NPC，并没有在尼瑞德面前将这条情报与活生生的少女联系起来，因此在对方身份暴露的时候非常惊讶。

　　现在那股违和感依旧浓重地存在于安德烈的心间，听完任嘉和阿摩司的话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慢慢回味着阿摩司的话，“我能理解任先生说的。既然祭司没有继承人，那么尼娅有那么高的教育水平其实是非常不自然的一件事，无法用其他原因解释。在已知情报里，只能猜测她就是祭司本人。”

　　“其实还有不少其他的可能，毕竟我们的情报很可能也不太完全。”任嘉颔首，肯定了安德烈的猜测，“但后面她在隐秘之祭上的行为，佐证了这个最不可思议的猜测。你在那时看见她做这些本质上应该由最高祭司来做的事情，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了吧？”

　　安德烈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心中的违和感确实是从尼娅对着阿托勒讨要圣血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的，不得不承认任嘉的观察入微。

　　“那这样的，不愧是任先生。”安德烈心服口服，但仍然对阿摩司之前别有意味的讽刺话语感到疑惑，“这样确实说得通，那个尼瑞德一开始就是大祭司琵西雅——那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白毛？”

　　“这点任也察觉到了吧。”阿摩司面带笑意，看向任嘉，“我可没有任的口才。为了避免惹你生气，金发的小个子，说明的事情还是交给任吧。”

　　“你说谁——”
　　安德烈眉毛一皱，正要发作，却被任嘉按住肩膀。

　　“当然可以。”任嘉微微一笑，坦然地点头，对安德烈循循善诱，“安德烈，你也察觉到了阿托勒和琵西雅之间的关系很不对劲吧？”

　　阿托勒和琵西雅的关系吗？不对劲？

　　“我倒是没有觉得不对劲。”安德烈小声地提出异议，“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真挚。”
　　“这就是怪异所在了。”任嘉微笑，“他们之间的情谊确实深厚而真挚，但这正是怪异之处了。你还记得阿托勒对我们介绍尼娅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这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尼瑞德。我们都叫她尼娅。
　　卷发少年的真挚表情仿佛还在眼前，安德烈一愣，耳边错觉般地再度响起回忆中他温柔的话语。

　　“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安德烈喃喃，有所醒悟，“阿托勒没必要在那个时候对我们说谎。”

　　“是的，所以他说的是真话。”任嘉坐在火堆前点了点头，肯定了安德烈的猜测，“尼瑞德·安菲特里忒确实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

　　“那么之前得到的、最高祭司是长生者的情报——”
　　安德烈意识到了什么，咬牙问道。

　　“是假的。”
　　任嘉将手里拨弄火焰的树枝扔进火里，在燃烧的噼啪声中，淡然地回答道：
　　“但恐怕这座岛屿上的绝大部分人，也都信以为真吧。”

　　“……宗教骗局？”
　　安德烈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的脑子里现在还有点雾蒙蒙的，想不清楚。
　　因为他们看见的神秘的、邪恶的，与神相关的事物，应该都是真的。既然已经拥有了真正的区别于凡人的神迹，那么为什么还要造假？

　　安德烈完全想不通这一点。

　　阿摩司没忍住笑了起来，在安德烈投射过来的厌恶目光里声音轻快：
　　“这可是为了集中大家的信仰的谎言哦。没有什么比神明的代言人获得人人渴望的长生更具有说服力的事情了，毕竟祭司大人可是经常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动手里的铃铛一样的东西，语气戏谑：
　　“剩下的部分，就不需要我说明了吧？”

　　任嘉轻轻点头。

　　但安德烈还是有些不解：
　　“既然尼瑞德只是尼瑞德，那么琵西雅怎么会——”

　　“这是因为，他们以为他们看见的，一直是一个人。”任嘉看着燃烧的火，表情有些莫测，“但实际上，他们见到的，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琵西雅了。”

　　安德烈的脑中电光火石，总算把安菲特里忒这个姓氏跟一切联系在了一起。

　　“你们的意思是……”他骇然地睁大眼睛，“换代？”

　　“是的，最高祭司琵西雅这个角色，估计是在安菲特里忒家族中代代传承的。”任嘉笑笑，“尼瑞德恐怕就是这一代被选中的扮演者。”

　　长生者竟然只是一个谎言。
　　最高祭司其实是继承制的。

　　安德烈的大脑中，这两条事实转来转去，他难以消化这些信息量，回味了一会儿后，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他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望向舒服烤火的阿摩司：
　　“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金发少年用感觉到极度可疑的目光严厉地看向了把玩着小玩意儿的白发青年，碧眼锁定了他，身上甚至冒出了一丝杀气。

　　“我是什么人，祭司大人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阿摩司乐了，他完全没有惧怕的样子，玩味地看着安德烈，一下一下地抛起了手中铃铛状的东西，“我是为了这个玩意儿来的。”

　　安德烈这才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铃铛。
　　那是个小球状的香笼，透过金线编织的镂花外壳，可以看见里面鲜红色的香丸。

　　那正是他们与阿摩司初遇的时候，对方带在身上的安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