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泳道》喜奥

2、戚宸

　　第二章

　　刘明兴等了两秒。

　　意料之中的安静。

　　他在心里摇摇头，还是接上了后半句：“但当然，也不是说马上就会把你淘汰出门。”
　　“现在还能给你两个月左右的考察时间，如果你——”

　　“如果我这期间把主项成绩提高八秒，是不是能留下来？”

　　刘明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抬起头，才注意到眼前的少年没有像预料中惨白了脸，反而正眼神清亮地注视着他。

　　池淼现在是二队吊车尾，要是两个月内能把最好成绩提高八秒，不用说留下来——他都能直接进一队了。

　　刘明兴短促地笑了声，没把他的话当真。

　　“别说两个月后了。一个月后就有集训赛，也算是省队内部的淘汰赛。如果你主项能游进二队前三，我就保你留下来。”

　　池淼的主项是400米自由泳，最好成绩是3分57秒28。眼下队里同样主攻这项的人不少。按目前看，想排到二队前三，池淼差不多得游进三分五十五秒，要比他之前个人最好成绩还快两秒半。

　　老刘说这个条件，不过顺口想激一激池淼。这小鬼只要能恢复之前的状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敢真想他在这么短时间内突破呢。

　　仔细一看，池淼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印象里，池淼是个不太显眼的人。刘海总挡眼睛，说话也很少和人对视。
　　明明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却常给人一米六瘦豆芽的感觉。总之没踩在刘明兴的审美上。

　　但他刚才看这一眼——小伙子眼神清清亮亮的，说话气定神闲。
　　居然挺亮眼。

　　刘明兴又笑了一下，“要是觉得有难度，咱们打个商量，游个前四也......”

　　“不用。前三，没问题。”池淼一点儿都不怯。

　　刘明兴这回是真惊讶了。池淼不但说话了，还这么自信地说大话——这事儿他要是告诉其他几个教练，估计都没人信。

　　但这是好事，年轻人是该有点血气。

　　他心里新鲜，看着池淼往桌上撂了袋水果感谢他的照顾，一时兴起逗逗小孩。

　　“呦，我还以为两袋儿都是给我的呢，合着我只有一袋儿啊？”

　　要是以前，眼前人估计要僵成个木头桩子。但池淼不急不慢地把水果放好，眼睛微微一弯：
　　“两袋儿当然都是给刘教带的，但是知道您肯定要给师兄师姐们分点，我直接拎过去一袋儿，省您麻烦。”

　　刘明兴愣愣地看着池淼礼貌关门的背影。

　　被水淹一回，淹出第二人格了？

　　*

　　池淼拎着水果往更衣室走。

　　他从楼上往下看，发现二队的已经做完陆训开始下水。两三个人一条泳道，来回做混合泳热身。

　　有个黑红泳帽很显眼。池淼站着看他们游了一会儿，心里记下几个数字。

　　更衣室里没有人。他凭着记忆找到自己的储物柜，放好东西换上泳裤，认真做了几个拉伸。

　　基地里有两个50m*21m的正规游泳池，安了高精度计时器的那个多数时间给一队专用，另一个给二队训练。两个泳池前后挨着，侧面对着一整片大落地窗。

　　早八点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披在池淼身上，把一身匀亭皮肉照得发亮。

　　他顺着窗一路往二队池边走，不少人扭过头看他。

　　“这谁......池淼？！”

　　几个一队的师姐趴在分道线上交头接耳。

　　池淼刚进省队时其实引起过一点小轰动，主要是因为长得好。
　　五官偏淡颜系，眼角还有一颗小痣，加上游泳运动员宽肩窄腰八块腹肌的标准配置，乍一看像韩剧里走出来的一样。

　　就是性格不行。一开始大家以为他只是内向，后来发现人实在木讷，刘海一挡连眼睛都看不清。
　　渐渐的也没谁再对他感兴趣。有时候训练的人多，都没人能注意到他来没来。

　　不过他今天倒不太一样。冲淋打湿的刘海被向后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垂着眼活动手腕时，有一种旁若无人的闲适感。

　　好像突然展开了一样。

　　“池淼，来了啊。”老曹叼着哨子走过来。

　　两天前的事儿闹得挺大，毕竟省队队员训练中因溺水被救护车抬走这种事，十几年也难出一回。
　　加上池淼前段时间状态不好，队里多少有这样那样的流言。现在四周有好些好奇望来的眼神。

　　池淼对那些眼神视若无睹，笑着对曹教练说了声早。

　　老曹是直性子，对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用秒表绳轻轻抽了下大腿，赶他往泳池里去：“来了就赶紧下水呗！先进池子里泡泡，等下和他们一起来组有氧。”

　　这话好像挺轻松，但所谓的“泡一泡”和“来组有氧”都不像听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省队队员平均日训量接近一万米，集训期间内强度只增不减。“泡一泡”代表“600m自游泳热身+4x100m混合泳划手+4x100m混合泳打腿”，在这1400m的打底结束后，紧跟上的是2000m的有氧训练。
　　这两个步骤结束，还没到一天训练量的三分之一。

　　池淼“嗯”了一声，走到池边往胸背上泼水。

　　旁边泳道突然有人“哗啦”一下破出水面，动作幅度比正常情况大了不少，带起的水花直接泼到池淼脸上。
　　他闭眼闪避了一下，同时听见有人笑着说了一句：“还回来干嘛？”

　　听见记忆里的声音，池淼抿了下唇角，冷脸回望过来。

　　是黑红泳帽。
　　他趴到池边佯作休息，看着前方，好像根本没出声过一样。

　　等池淼看向他，他才转过头来，用正常音量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啊池淼，欢迎回来。”

　　他还颇为熟稔地拍了拍池淼的肩膀，却在靠近的一瞬降低音量：“没过几天就要滚了，还回来干什么呢？”
　　“废物赶紧回垃圾堆啊。”

　　孙经昊。
　　这是“池淼”进入省队以来最畏惧的一个人。某种程度上，也承担着导致池淼溺亡的主要责任之一。

　　他与池淼几乎同期进入省队，人缘却比池淼好很多。热情开朗爱笑，微深的肤色配上一口白牙，完全是健气帅哥的形象。
　　上到教练下到场馆清扫阿姨，没人不喜欢他。
　　包括一开始的池淼。

　　很少有人会那样主动热情的找池淼说话，更少有人会认真地听他说话，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笨拙木讷。
　　每一回池淼都手心发汗，却也能越来越熟稔地和孙经昊交谈。可直到他开始吐露自己的秘密和苦恼，他分享的一切脆弱就都变成刺回自己的刀。

　　没人能想到那张挂着笑容的嘴，可以吐出多恶毒的话。

　　池淼近乎迷茫。
　　为什么孙经昊会在人前对他说“别担心，状态会好起来的”，却在私下告诉他“你就是个废物，所以才会越游越慢”；
　　为什么孙经昊要表面对他好，却又带着队友不着痕迹地孤立池淼；
　　为什么孙经昊会一边对他笑，一边对他说“活得这么难受就去死呗。”
　　他还不理解，就已经要崩溃了。

　　而将崩溃推到极点的，是孙经昊看到了他手机里的搜索记录。当看见两个男人交缠在一起的视频时，孙经昊难以置信地大笑。
　　笑声里，池淼哆嗦着砸烂了自己的手机，没让他发现相册里曾偷偷拍下的，孙经昊的照片。

　　三天前在只有他们俩在的更衣间，孙经昊把池淼推到门上，告诉他淘汰名单已经定了，第一个要滚蛋的就是他池淼。
　　而在接下来的训练里，他就游在池淼旁边一道。当救护车赶到时，他皱着眉自责“怪我刚才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旁边泳道。”

　　他注意到过。池淼很确定。

　　就像他确定这双泳镜下的眼睛，现在一定正闪着恶意一样。

　　搭在池淼肩头的手用了点力，孙经昊压低声音：“嗯？怎么不说话？”

　　因为对垃圾无话可说。

　　池淼抓住他的手腕甩到一旁。

　　白皙的皮肤被留下了几道红印，池淼直接撩起水在他碰过的地方冲洗，把嫌恶表现得明明白白。

　　孙经昊先是愣住，然后勃然扬起手来，想把池淼拽进水里。

　　“嘿！孙经昊！不许停，继续游！”老曹从边上走过，吹了声哨。

　　孙经昊收回手，勉强扯出一抹笑：“曹练就偶尔让我摸摸鱼吧，也太严格了。”

　　他转身出发，视线最后在池淼身上留了几秒。黑色泳镜像某种兽类的眼睛。

　　池淼直起身，毫无波动地移开目光。

　　那个垃圾迟早要付出代价，但这不是他现在关心的重点。

　　从被迫手术开始休养那天起，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水、渴求游泳。他已经等得太久。

　　池淼深吸一口气。修长的四肢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

　　“咚。”

　　一瞬间水声翻腾，耳边流过气泡纷乱的杂音，又顷刻之间归于宁静。这一瞬像是误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只有温润的水流抚过池淼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一滴水终于融回了海里。
　　灵魂在奔跑时扎根，却在此刻舒展苏醒。

　　阳光熠熠，落在翻波的水面上。

　　池淼轻轻转身，在水中平仰。他的四肢修长放松，随着水波缓缓律动。

　　清澈泛光的水面在他眼里折成一幅画。真奇怪啊，这画他似乎永远看不腻。

　　太好了。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斑斓光影映在他脸上，被水面揉碎的光点散在那双透亮的眼睛里。

　　如果重活一世却不能游泳，那他的重生将毫无意义。
　　太好了，能这么幸运。

　　水面外传来尖锐的哨声，池淼把手伸出水面，比了个代表“听到了”的ok，然后翻身向另一端游去。

　　五十几分钟后，池淼一把搭住岸边，撑起身子换气。

　　老曹扒拉了下他的手腕，看了眼表盘上显示的心率，挺满意：“174，还行。歇会儿吧。”

　　池淼摘下泳镜，抹了把脸。

　　刚才那一趟2000m有氧他也游得挺满意。本来还有点担心腿部抽筋的问题，没想到从热身到有氧结束，这三千多米里两条腿都很争气，打水夹水毫无问题。

　　大概他预计的那样，由心理障碍带来的生理性反应已经在更换灵魂后自然消失了吧？

　　池淼没进水里，强迫自己不要太早高兴。
　　还不能妄下定论。

　　孙经昊隔在两条泳道外，时不时投来隐晦的目光。池淼感受得到，但压根懒得理他。

　　他跟着老曹的要求又完成了几个专项训练，游得畅快淋漓。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他跟着大家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这里的菜系属南方，倒很合池淼口味。

　　他端着餐盘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居然有几个人主动问他要不要一起坐。池淼礼貌地笑着摇摇头——“池淼”是只能独自吃饭，而他是享受独自吃饭。

　　他也有自己的节奏，还不急着融入这里。

　　吃完饭是午休时间，多数队员会选择睡午觉，也有不少精力旺盛的会打打游戏。孙经昊在离开餐厅时悄悄踢了池淼椅子一脚，池淼知道这是要他午休去更衣室的意思。

　　于是他把餐盘一倒，转身就一个人溜达去了。基地内绿化做的挺好，游泳馆宿舍食堂几幢楼间都有一些小花园小树林。

　　现下春光正好，池淼随处找了个长椅晒太阳，正巧听见小路转角几个队员在聊八卦。

　　“......又回来？”
　　“对啊，我那天听见王教在和国队那边打电话，还挺生气的。”
　　“那肯定生气啊，戚宸这都第二次被国队退回来了吧？”
　　“对，据说好像这两天就回来了，先跟着咱们练。”
　　“二进二出，牛逼。”

　　......

　　八卦声远去了，池淼枕着胳膊，若有所思。

　　戚宸。

　　啊......原来剧情走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