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泳道》喜奥

1、池淼

　　第一章

　　凌晨五点，天微微亮。

　　华东医院住院部门口零星散着几个人，在清晨的冷气中偶尔跺跺脚，摆弄一下手里的相机。

　　门卫自顾自地刷着热搜。在底部几行里，看到这样一条标题：
　　“池淼将赴美手术”

　　他没点进去，因为标题的主人公正被推出住院楼。
　　坐着轮椅，打扮低调，一张毯子挡在膝盖上。

　　门口那些人一下围了上去。

　　“池淼，请问你对第二次手术有什么看法？赴美治疗是否会有新方案？”
　　“池淼选手，作为夺冠热门在奥运会前意外受伤导致失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很多粉丝对你决赛的表现都非常失望，你怎么看？”
　　“池淼——如果治疗失败，你会放弃游泳吗？”

　　轮椅骤然停下。
　　池淼带着口罩和帽子，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看着镜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会，我绝不会放弃游泳。”

　　轮椅穿过人群，保姆车载着青年向机场驶去。

　　几个小时后，热搜上再次出现池淼的名字，只是已经换了内容：
　　“池淼 车祸身亡”

　　***

　　“淼淼，你听见妈妈的话了吗？”
　　坐在驾驶位的女人看着后视镜，提高了音量。

　　“啊。听见了。”
　　说是听见了，却是有点迷茫的语调。

　　女人又撇了一眼。
　　后座上的少年刘海略长，微微挡着眼睛。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膝盖，回答明显心不在焉。

　　“那你说我刚才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池淼眨眨眼睛。

　　他没听。
　　进入这具身体快两天了，他脑子里还是很乱。

　　不怪他——死了又活了这种事，碰上了是个人都乱。

　　他记得保姆车在车祸里被撞成废铁，按道理说没人能活下来。可是一睁眼，自己居然在医院里，身旁一个陌生女人自称是他的母亲。

　　他父母早逝，哪来的母亲？

　　医生说他是应激性失忆，直到躺进核磁共振仪里，骤然倾泻的记忆才让池淼意识到：他不是失忆，而是穿越了。

　　穿进一本起点竞技文里，当了个没有姓名的路人甲。

　　——但只是在书里没有姓名，实际的名字还是有的，并且也叫池淼，同名同姓。
　　更巧的是，这个池淼也是游泳运动员，只是比他年轻，目前十七，是宁京省队队员。
　　......膝盖健康，无灾无病。

　　“我说——等会儿回去要先找刘教练好好道谢，人家特意给你批了假。”林敏没好气地重复，“然后要赶紧把状态找回来，你自打进省队状态不升反降”

　　“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池淼接上句尾，又在林敏的死亡视线里收声。

　　这话他在“前池淼”的记忆里就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无论是前池淼还是他，都没有告诉林敏最严重的问题。
　　他根本不是状态下滑，而是几乎快游不了了。

　　从省队集训开始，“池淼”出现了游泳过程中小腿肌肉会突然僵硬的情况。
　　一开始他只以为是自己太累，休息休息就能好。可随着训练成绩大幅度下滑，僵硬逐渐演变成抽筋。每当他接近终点时，尖锐又准时的疼痛就会让他绝望。

　　教练让林敏带他去医院看看，昂贵的检查做了一堆，只得出一个结论：生理上没有什么问题。

　　林敏松了一口气，显然没意识到“生理上没问题”的潜台词是什么。她只是给池淼送了两瓶钙片，撂下几句嘱咐：
　　“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只要多训练就好了，再养养水感——多练！听到吗？你最近状态太差了，认真点！”

　　池淼低着头，看他妈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离开，再没敢提抽筋的事。每次林敏问起，他就说好多了。
　　——如果他忽视疼痛、死命地游，成绩的确能回升一点。

　　“多训练，认真点”这句话几乎困死了池淼。他从早到晚地练，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捶打自己的腿。可他越练，抽筋出现的时间越早，逐渐从“在最后几米时出现疼痛”，变成了“一听见吹哨肌肉就开始发酸”。

　　终于在两天前的队内训练上，他跟着队友一跃入水，却没再浮起来。

　　教练看着其他队员哗啦啦触壁反身后，才意识到最边道安安静静的，连个气泡都没有。等跳下去一看，发现池淼已经沉到池底。

　　于是，池淼光荣成为宁京省队创建历史上第一个差点把自己淹死的游泳选手。

　　或者说，不是“差点”。

　　在核磁共振的白光里，他看见“池淼”对他挥挥手，对他说“听妈妈的话，替我照顾好她”。
　　也因此，当他获得记忆后，只告诉林敏和教练自己是低血糖被水拍晕了，而没提起“他”曾在水底，主动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两个人都信了。

　　刘教练贴心地批了几天假，让他休息好再来集训。林敏却嫌时间太长，确认他已经没什么问题后，第三天一大早就带着池淼回训练基地。

　　为了赶早七点的晨训，他们很早就出了门。清晨的路上车辆很少，林敏开得很快，也有闲心念叨他的训练。

　　“......特别重要，预选赛一定要好好准备。”她扭过头，“淼淼，把护腰给妈妈。”

　　池淼从后座递给她。

　　“前池淼”是单亲家庭，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林敏是他的妈妈，也是他的爸爸。
　　他小时候体质不好，林敏抱着锻炼身体的想法给他报了个游泳班，没想到几堂课下来，那个曾是市队退休教练的老师告诉她，孩子极有天赋，有希望成职业选手。

　　于是林敏义无反顾地供着他走上这条路。

　　小学起“池淼”就要每天走训，还要参加各种比赛。为了方便接送，林敏干脆辞掉原来的工作，改行做了网约车司机。

　　当司机很伤腰，“池淼”偷偷打工攒了点钱，给林敏买了个很贵的护腰。
　　送出去的时候林敏很惊讶，勒令他不要再浪费训练的时间打工。不过护腰一直放在车上，每天都在用。

　　红灯的间隙里林敏把护腰戴上，眉心松了一点。
　　她看着儿子还有一些发白的嘴唇，语气也放软了些。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妈妈周末给你送来。”

　　只是说着说着，她又有点生气。

　　“和你说了很多次，饭一定要好好吃。你看你低血糖一回浪费了多少时间，教练他们又会怎么想，你成绩已经......”

　　池淼很安静地听。

　　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是因为“原池淼”本身就是个很安静的人。

　　这个孩子小时候也很爱笑爱闹，只是后来就变了。
　　记忆中很鲜明的一次，是初中的他和妈妈说不想再游泳了，没想到对面的女人一瞬间崩溃，推翻一桌晚饭，哭得歇斯底里。他站在一旁，很恐惧地发抖。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说话了，日复一日训练比赛。时间越久，他越像被水泡淡了一样，很少有鲜明的情绪，也没什么性格。
　　就完全是书里的设定——一个普通的路人甲。

　　后视镜下挂着“池淼”和妈妈的合照，随着行驶一晃一晃的。

　　池淼盯着那寡淡的笑容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眸，又摸了摸右边膝盖。

　　扮演“池淼”不难，但他不想去扮演。
　　他和“池淼”不一样。

　　他上辈子一开始叫池邈，是偶然碰上一个老道士，判他五行缺水才改了个淼字。
　　“你有水才能活。”那个老道士这样说。

　　于是家人半信半疑地送他学游泳，没想到原来病怏怏的小孩竟真的日渐鲜活，如同枯木逢春。如果说“池淼”是被水泡得寡淡，那他就是被水充盈了生命力。

　　他是真的、真的热爱游泳。

　　意外受伤后他一度很绝望，却没想到一朝身死，竟能复活进一具健康的躯体。

　　池淼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个和他前世有七分相像的倒影。
　　我代替你照顾好你的母亲，你借给我你的身体，让我续写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车子一道急刹，林敏惊叫着避开突然出现的黑猫。挂在后视镜的合照不偏不倚地甩飞进池淼手心里。

　　心头猛地一跳。
　　冥冥中，就像有谁说了一声好。

　　清晨的薄雾笼着两侧高大的松树，这条路上几乎没有第二辆车，整个世界安静又清新。
　　这两日纷乱躁动的思绪一下就散尽了。池淼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你去哪儿啊？”

　　“我跑跑步。”他对着林敏说。

　　膝盖有力地弯曲、舒展，他感觉随着身体涌上热意，灵魂终于扎根进这具躯体。
　　这一刻，才有了重获新生的真实感。

　　林敏嘟囔了句什么，还是先独自开走了。

　　这里离训练基地已经很近，池淼认识剩下的路，跑了不过十几分钟，就看见了基地正门。

　　林敏就等在门口，不知道从哪儿变了两袋水果出来。见到他来，一边帮他抹汗，一边往他嘴里塞了个剥好的橘子。

　　“一袋给刘教练，一袋分给队友吃——平时多说说话。”她又掏起手机，“钱还够吗？”

　　池淼点点头，但林敏已不容拒绝地转了账。

　　“想吃什么就买。运动鞋啊蛋白粉啊都买点好的，不够再和我说。”

　　碎裂的屏幕上跳出一条网约车app的信息，应该是提醒她去接某个预约单的客人。林敏语速快起来，最后捋了捋池淼的头发。

　　“好好训练啊——照顾好自己！”

　　车门嘭的关上。池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林敏已经一脚油门风风火火地走了。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慢慢吃完嘴里的橘子。
　　很久没有人给他剥过橘子了。

　　其实他还是觉得“池淼”并不怪林敏。
　　他也理解。没人想要这样的结局。

　　远处有嘈杂声传来，应该是早训的队员在绕场跑步。池淼拎着袋子，向教练办公室走。

　　宁京靠海，是游泳大省，甚至有省队就是国家预备队的戏称。
　　省体委在财政方面一向大方，几个训练基地都是最高级的配置，光教练办公室就有一层楼。

　　门被敲响的时候，刘明兴正在办公室里泡茶。
　　明明四十出头，他却总觉得自己上年纪了，每天早上没有一杯浓茶打不起精神。

　　都是给那群小鬼操心操的。

　　他叹了口气，一边刮着茶沫子一边说了声进。

　　来人推开门，刘明兴眉头一皱，把茶杯又搁回桌子上。
　　正想着那群小鬼呢，最让他操心的一个就来了。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谢谢刘教，没什么事儿，都已经恢复好了。”
　　池淼笑了笑，他刚跑完步，气色看起来的确还可以。

　　“确定没问题？可别勉强。”

　　刘明兴不算和善型的教练，表达爱的方式通常是“再游一组”。眼下说话能这么和颜悦色细声细气，主要还是看在池淼才出院的份上。

　　“不勉强。最近成绩不好，我也想早点回来训练。”

　　他主动说起训练，刘明兴眉头皱得更紧了。

　　池淼是当初他亲自从市队里挑的，手长腿长，身体素质和水感都很好。
　　明明试训时成绩挺亮眼，正式进省队后表现却不如预期。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莫名出现了抽筋的毛病。

　　他比林敏懂得多，知道这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可是池淼这小子三棍子敲不出一个闷屁，几次找他单独聊聊，结果人家半句话都不说，愣是把谈心变成了罚坐。

　　集训人多，他也不能盯着池淼一个人管。后来再问，池淼就只说好多了。
　　他还没来得及查查是真好假好，就出了溺水这档子事儿。

　　“......省队的竞争程度，你自己心里有数吧？”想来想去，他还是用了个委婉的语气。

　　池淼却很干脆：“有数。刘教，有话您直说。”

　　“......”
　　行，那他直说。

　　“省队要末位筛人，你在淘汰名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