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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零 过去的回忆·一、2.空谷幽兰 ...


  •   最近总会想起过去。
      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仿佛别人事——在奇迹降临以后,我漫无边际而微不足道的人生。

      --- 2 空谷幽兰

      母亲再也没有醒来。
      那发生在我满月第三天,学会说话前我就失去了和她交流的机会,从此只得靠他人讲述来认识自己的母亲。
      ——众人说她正是美本身,亦为高贵的代名词。
      所以每个人都在叹息。叹息她逝去得太过唐突,追忆在我满月宴上光彩照人的她。
      「光彩照人,像吊灯那样吗?」
      犹记得当时自己这么询问的场景。见我指着房顶上水晶大吊灯,不认识的大人们笑了笑。
      「这可差得太远啦。」
      「那人就和月亮一样。萤烛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他们说的月亮是满月宴晚上纯白无瑕的满月。
      回忆和死去的母亲一并停留在那个永恒的夜晚,只有月相继续变化。
      今天的月亮离地面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月表上密布的伤疤。这副模样与想象中的母亲天差地别,倒与父亲脸上撕掉无数遍又重新长出来的痂别无二致。
      “父亲。”
      小孩的我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词。
      久世。从这一天起,我就跟他一个姓了。

      我本能地厌恶父亲。
      因为他活得和放屁一样随便,说文雅些,身心都不堪入目。
      不行,又想起那张脸了——还是赶紧看点漂亮东西洗眼吧。
      站起来仰望夜空中心千疮百孔的玉盘。
      伤痕累累的月亮和父亲满脸的疤痕,说来都是无法填平的瑕疵,美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千万人情感的寄托,一个是做门神也嫌晦气。
      当然的,月亮单论底子就很美,又善良,为大家照亮了夜晚的道路,更何况......
      月亮爱着我。
      指间很冷,冬天的夜里月光如水一般清澈。
      月亮不是每天都出来,但每次都会和我玩耍,当白昼时鲜明又绝对的世界消失不见后,投来朦胧的长长的光照在我的影子上。
      一天最快乐的时间在踩影子游戏中度过。然后,在我找到月亮的影子之前结束。
      月往高处,我也会因疲倦沉沉睡去,到日出时,睁眼——又是崭新的一天。说来月亮又圆又大的时候,不跟她道个再见我还睡不着觉。
      忽地,想起母亲。
      每个和我谈起母亲的人都会说到她有多爱我,是理想的母亲,而我对此全无印象。
      我不知道纯白无瑕,我认识的月亮的伤无法抹平。
      日夜交替而过,过去无数个夜晚都找不着月影的我终于想到失败,感到害怕,今夜,或许也会在未来某一天被彻底忘掉吧。
      撕心裂肺的伤痕和痛楚,要是忘记了,那一切都会变成无足轻重的泡沫。
      所以举起手。
      为了留住什么东西,我不再计算距离,使劲抓住一束月光。
      感觉上,就像朝鸟儿徒劳地伸出双手。

      ——如果现在有人在看月亮,那会和我看的是同一个吗?
      月亮在我手心悄无声息地爆炸。
      蓝与橙交织,冰冷而炽热的怒火瞬间迸发,旋即冷却。
      我注视着自己至今所见最为庞大的烟花,它的绽放比邻凋零,尘埃和火星缓缓下坠...热闹后的寂静使我打起寒颤。
      仿佛被锯齿划过般,周边的温度和声音全部静止。
      亲眼见证的荒唐在思考慢了一拍的大脑中回放。
      月亮破碎。
      夜空破碎。
      一切都在解体,沿着在爆炸中迅速波及整片夜空的放射状裂隙,然后,天塌了下来。
      这世界看上去坚不可摧,其实和玻璃一样易碎。
      ——不知道恐惧也不认为有恐惧的必要,瞥向堪堪停在咽喉前的尖锐裂隙,我在心中发出事不关己的感叹。
      时间停留在崩塌瞬间,此时此刻定格为永恒。
      状况很突然,但天真无邪一类孩子气的东西使我感到现在的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眼前是世界的伤口。
      而我像撕开结痂一样用力扯下月光。

      时间重新流动。
      变化眨眼间就结束了。再抬头望去,天空没有崩塌,月亮也没有爆炸,只有高高悬挂在昏暗夜空中的纯白无瑕,似是而非的一如既往。
      这一刻,幻想变作真实,真真切切地降临在我面前。
      ——他是站稳了。
      四平八稳,都不肯帮忙拉我一把。
      从虚空中拽出事物的冲击使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那酸爽,痛得我根本站不起来,只得顺着自己和对方牵在一起的手向上望去......
      在这黯淡的深夜,我眼中只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姿。他无关男女的很美,月光下接近莹白色的皮肤,以及黄金色的,仿佛正在灼烧这昏暗夜色一般微光闪烁的眼珠,使他更接近我在被大哥没收的闲书里读到的奇幻物种。
      而正如我仰视他,他也俯视着我,朱唇轻启。
      ???:“快去睡觉。”
      仅此一句。
      当然,考虑到时间、地点和场合,轮不到他这么说我。
      但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这样而已,到了嘴边的话便全都咽了回去。
      对话结束在第一帧,我的身体听话地回到房间钻进被窝。
      夜色愈发深沉,空气又湿又冷,在意识飘向月亮以前,我最后一次想起房外的人。
      希望他不会感冒,还是把今天的事全当梦一场......到底该怎么做?
      思索着答案的我在梦里陷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朝阳穿过窗帘缝隙照亮我通红的鼻头。
      鼻腔里兵荒马乱,脑子铁秤砣似的沉重地压迫后脑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床上,连自己的身体现在是冷是热都判断不出。
      冬天晚上的风就和刀子似的,纵使羽绒服也毫无招架之力,被严寒渗透......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冲我做鬼脸,一秒,二秒,三秒。一点一点地,我的鼻子变成了永动机:已经稀释得与水无异的鼻涕源源不断地逆流而上,誓要流出,流遍大地。
      床头柜上的抽纸只剩下最后一张。
      被窝外面是天寒地冻,可用手擤鼻涕肯定不行,哎——谁来帮帮我?
      唰。
      唰、唰。
      正协:“!”
      突然打开的窗帘带来寒风和各种意义上的寒意,妖风?闹鬼?只见一双白鞋踩在窗框,其上是一袭白衣,又有一只白手扣在窗棂,尽是白色,更添几分阴气。
      但未知带来的恐惧最终还是散去了。
      来人绿发金眼,正是昨天见到的怪人,而他一如初见时那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我。
      我艰难地支起身体,想告诉他区区一楼的窗户用不着外墙清洗。
      但还不等我从干枯的喉咙中挤出半个字,他已一跃进入房间,快步走到我的床前。
      ???:“感冒很严重嘛。”
      毕竟满地都是纸团,肯定看得出来。
      想着节省力气的我点点头。
      ???:“谁叫你大冬天的三更半夜跑屋顶上,还每天都这样。”
      ???:“真是活该。”
      被刚刚认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骂了。
      正协:“......”
      是因为高烧,或者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情绪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最讨厌被别人居高临下的对待,就这样看着对方把手放在了我头上。
      他的手......该说很烫还是暖和,在生病的前提下我不大相信自己的感觉。
      正协:“你在干什么?”
      ???:“你才是愣着作甚,快点接我能量。”
      正协:“不,就算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接能量?这到底什么意思。”
      正协:“要求其他人配合自己的时候,不应该先说清楚状况吗。”
      ???:“......”
      ???:“就现在的时间、地点、场合来看,你感冒了是首要问题。”
      ???:“所以我选择用最快的方法来治好你的感冒。”
      正协:“最快的方法啊。”
      正协:“明明刚才还在叫我赶紧接能量,我要不接的话,这还是最快的方法吗?”
      ???:“当然快了,治不好就会死的事。”
      ——不得了,根本是在危言耸听。
      正协:“区区感冒过个几天自己就会好吧,这都能死那大家还是别活比较好。”
      ???:“人类随便地活就会随便地死不是常理吗?就是因为你一个人不行,才会让我过来帮你谨慎的。”
      正协:“我可不记得有请过你帮忙,联系方式没有,再说名字也......”
      ???:“总之情况已经交代清楚了。”
      他不由分说地打断我的话。
      ???:“闭上眼睛,再想象有光进到你身体里面。”
      ???:“照我说的这样重复到你认为可以为止。”
      正协:“具体是怎样的光?”
      ???:“看你认为哪种最好。顺带一提要是反过来想你认为最坏的光进入体内,你会死。”
      正协:“话归如此我只觉得这流程着实随便过头了。”
      可惜,现在的我除了老实配合他也没有别的事能做。
      闭上眼睛。
      光......美好的光,我想应该是七彩色的,温暖的,能照亮全身阴霾的,就像这坨脑子变成高功率灯泡一样耀眼的辉光吧。
      大致轮廓就是这样,我用“心”构筑全世界最严重的光污染。
      ???:“能量在往外输送了。”
      ???:“虽说慢得和蜗牛爬似的,但就你现在的样子,效率还行吧。”
      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在想象结束前也当是这样。
      差不多觉得无聊起来的时候我睁开眼。
      正协:“这就够了吗?够了的话——”
      就回去吧。
      我不指望这个人能帮我拿抽纸来,只希望他能放我先一个人休息会儿。
      这么想着,我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正协:“......”

      空气仿佛玻璃一般纯净易碎,其中隐约带着身边人的气息,是似有似无的淡淡艾草苦香,
      而与此同时,想到”沁人心扉”这个词的身体正自发地呼吸,如果没有特别注意的话,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一把从床上直起身。
      裸露在被套外的皮肤在述说,朝阳的温暖相较冬日的严寒更胜一筹。
      ???:“是足够了,你已经痊愈了嘛。”
      正协:“怎么会...?”
      ???:“因为我不喜欢弯弯绕绕的。”
      他抱起双臂,淡淡地叙说着对他而言理所当然的事实。
      ???:“总之就这样吧。”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再见了。”
      行动和话语中都没有任何留恋。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他摆摆手,便朝着出口去了。
      一分钟前的我可能会觉得这样便好,但现在的话——
      正协:“等下!”
      ???:“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正协:“这都是第二次见面了,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正协:“我是正协...久世正协。”
      正协:“你呢,你叫什么?”
      天仙子:“天仙子。天空的天,仙子的仙子。”
      正协:“天仙子么,不错的名字。”
      正协:“你之后还会到这边来吗?其实我还有许多事想和你说。”
      天仙子:“只要你有空就成。”
      正协:“我有空...?”
      天仙子:“字面意思,所以即使你不提前,我也不会晚到。”
      天仙子:“”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飞似的一跃而起,灵巧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那在风中上下飘扬的白衣长摆,正如白鹭的尾羽一般轻盈。
      正协:“......唉,倒是走正门啊。”
      我将最后一张纸放在窗框上摩擦。
      但窗框上没有分毫污渍,只余下艾草若有若无的清香。

      清理掉地上的纸团再看时间,都八点了。
      是学习的时间。
      我来到书房,但平时准时准点执导我读书的大哥今天并不在,房间里只有常木坐着,挺直了的背就像死了的鱼虾一样僵硬。
      正协:“怎么就你一个在,大哥人呢?”
      常木:“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大家都在传设施里面出事了。”
      常木:“毒气泄漏、火灾、爆炸,什么说法都有。如果这是真的,那老师应该是去指挥现场了。”
      常木看着有些紧张。
      正协:“是么......”
      常木:“你不关心事情到底怎样吗?”
      正协:“关心也没用吧。”
      正协:“比起这个,倒是你还留在这儿干嘛,大哥又不在——”
      正协:“回去啊。”
      常木:“欸,别急着下逐客令呀。”
      正协:“什么时候你也算得客人了,这可是我的家,留你在这让我不自在吗?”
      常木:“的确,但就是这样,老师才会嘱咐我在他抽不开身的时候来监督你嘛。”
      正协:“我想你也没什么可教我的。”
      常木:“所以只说了要监督啊。”
      常木一边笑着说些废话,一边大摇大摆地放缓姿势。
      常木:“机会难得,偶尔也让师兄看看学习成果吧。”
      正协:“......行。”
      常木:“欸行吗?”
      正协:“对啊——你就听着吧!”
      和天仙子的相遇比现实更加像做梦。
      脑中充斥着妄想与狂想的我来到琴边。
      由着激情在特定时间段拨动特定琴弦,这样那样总之发出了声音。这是否称得上演奏?或者说,弹什么琴?
      和平时一样,留在原地磨磨蹭蹭的有什么用?!
      如果一开始就追着天仙子出去的话......我在弦上寄托后知后觉的后悔。
      常木:“你其实是随便弹的吧。”
      正协:“还用说,不是一听就能听出来了?”
      常木:“听不出来呢。以你现在的水平,说是随便弹就能有的质量有昧良心。”
      正协:“这才对得起练习时间吧。”
      常木:“对你来说是这样,但其实已经比那些练习更久的人还要强了。”
      正协:“其他人过得如何,取得怎样的成果,和我有关系吗?”
      正协:“反正我也没法变成别人。”
      常木:“有啊,为了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正协:“我专注于和自己战斗。”
      常木:“对自己的标准很自信嘛。”
      正协:“自己的事当然自己最清楚。而且大哥也是这么说的。要我陶冶情操,不和他人比较。”
      常木:“老师他这么说的?”
      正协:“他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但练琴时就我一个人在,倒也确实没必要和人比较。”
      常木:“一个人的话还有其他许多事可以做吧?像画画之类的。”
      正协:“每件事都做一点只会更无聊,除非......”
      常木:“......”
      正协:“......”
      有事可做总好过无事可做,就像把自己没有安排好的时间交给作业一样。
      无趣有趣变得全无所谓,忘记时间,就能忘记后悔与等待的百无聊赖。
      ——就快能投身其中了。
      常木:“...要玩手机吗?”
      正协:“——”
      正协:“要。”
      总而言之,作为死皮赖脸不走的抵押,常木交出了他的手机——可不是抢,如果能有自己的手机哪用得着玩他的。
      划过那些上了锁的应用,我打开游戏分区。

      ...(三维弹珠的时间)...?
      三维弹珠打到一半来电了,还是大哥的。虽说应该叫常木来接电话......但我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这么做的必要。
      正协:“你事情还没忙完吗?”
      文泉:“是啊,忙都忙不过来了。”
      文泉:“所以甭管常木现在在干嘛,你赶紧喊他去研究院,就这样。”
      滴。大哥说完就切了电话。
      我把手机还给就在旁边危襟正坐着的常木。
      常木:“你怎么自己就接电话了啊。”
      正协:“没事不就行了。话说文泉叫你赶紧去研究院,还不快走?”
      常木:“嗯。”
      常木:“......抱歉啊。”
      正协:“抱歉什么?”
      常木:“不知道就算了吧,再见。”
      常木拿着手机快步跑出房间。
      正协:“这人怎么说话没头没尾的.......”

      反正继续练习的理由也没了,我来到屋顶,可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到天仙子。
      按理来说回去就好,可也完全提不起做其他事的兴致......所谓穷极无聊,我抬头仰望冬天辽阔的淡蓝色天空,沉浸在无所事事所致的胡思乱想中。
      至今为止,我很少出门,所以相应的那些经历在记忆中十分鲜明。
      想起了回家路上透过车窗掠过的主城夜景。
      城市没有星星的夜空深紫红中泛着灰,而地上的霓虹比真正的繁星更加闪烁,一切消解在光中,带着雪花般晶莹的距离感从我眼前快速飞过。
      想起了冷清的地下商城。
      谁也不在,视界内尽是经营得半死不活的店铺,巨大的白炽灯将地板瓷砖照得惨白。一片寂静中,只有商城入口处依然运作的五座电扶梯发出吱吱的噪音,与商城内数不胜数的隧道一起将此地昔日偌大的繁华娓娓道来。
      想起了修建百余年,至今也没有完工的连接海边和山上主城的巨型扶梯。
      顺着扶梯向下遥遥望去,城镇与大海和防风玻璃融为一体。
      这样那样的风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现在我也在眺望山那一边的高楼大厦,不知怎地,总觉得从某个时刻起,自己的时间就没有向前移动过了——那么,记忆中的这些场景到底是来自我的亲身体会,亦或仅仅是被误解成现实的梦?
      记忆模糊的我只是看着大楼窗玻璃上的白光转成金光,染上绯红,又褪去绯红。
      如果这是梦,如果明天还在做一样的梦,我的一生也许就是在梦中溺死的过程吧......
      天仙子:“晚上好。”
      正协:“!”
      打破了我无病呻吟的天仙子就像鸟儿一样笔直地立在屋檐边上。
      正协:“是你啊,现在才来吗?”
      天仙子:“至少没有晚来一步。”
      天仙子:“我们走吧。”
      他姿态轻盈地跃下房顶。
      我也跟着回到地上,和他一起向着设施外走去。
      正协:“一上来就说要走还真是突然,去哪?”
      天仙子:“大礼堂。”
      天仙子:“昨晚我已见到你的兄长和父亲,化解我一成力都用上了整天,没什么有趣的。”
      天仙子:“所以今晚就去大礼堂,完成母亲的份了。”
      正协:“嗯......短短一句话内容量倒不少。
      正协: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不该跑着走吗?这地方又不大,大哥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天仙子:“你希望他们追上?”
      正协:“不希望。”
      天仙子:“那就足够了,只要不把愿望的种子洒下,什么茬子都不会发生。”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路上。
      明明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四周却完全漆黑一片。
      黑夜中我能看到的只有天仙子。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路上,直至抵达。
      礼堂内也是混沌图景,设备的电源全关着,唯独一束月光从窗帘缝隙洒下。
      银白,剔透,逐渐固化。
      银色的长发。
      只在照片中见过的母亲就站在月光终点,与我一致的蓝色双眼虚无地看向窗外。她站在那里,仅此而已,白皙的肌肤与月光相衬仿佛发着光——
      甚至使我一时没能看出她光着身子。
      我记得这种场面,因我做过像许多次赤裸着走在大街上的梦,且每次都真情实感地恐惧、羞耻、惶惶不安。
      如果母亲意识到这地方有两人正盯着自己裸体看,她的反应会和我一样吗?
      我这样想着,我这样看着,和过去望月的每一晚没什么区别。
      那的确是没什么区别。
      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清了。
      华丽的外衣下,母亲身体每一处都留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暗红,青紫,尽是无法愈合的色彩。
      宇文姬:“——”
      那不是能以事故之类的借口糊弄过去的伤,而我也确实听见了母亲的叹息。
      正协:“这都什么事啊。”
      天仙子:“上去问不就知道了?”
      正协:“我只是在感叹。”
      正协:“......真的可以上去问吗?”
      天仙子:“现在她可是活着的。”
      正协:“让过去的人见到现在的人,不会陷进什么悖论里吧。”
      天仙子:“都说了这是现在。”
      天仙子:“而且不管结果怎样,总比永远一无所知好。”
      正协:“......”
      天仙子的话语带着一种使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的确我有顾虑,像是由于自己轻率的行动导致不好的事发生,或者答案与想象背道而驰,但——
      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
      比起担心别的,这才是我第一时间的,最潜意识的想法。
      正因为一无所知。
      所以现在站在她面前。
      正协:“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母亲没说话,只是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取回了神采。
      最后,她低下头。
      宇文姬:“名字——”
      在我听清她说了什么以前,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宇文姬:“我的名字是什么?”
      正协:“......宇文姬。”
      她抓我的力道大到惊人,可我无法指出。
      她正看着我。
      沉淀在蓝色眼珠深处的连绝望都不是,而是更深沉的,即将爆发的什么东西。
      宇文姬:“没错,这是我的名字。”
      宇文姬:“至少你还没有忘记。”
      一边喃喃自语着,她松开抓我肩膀的手。
      宇文姬:“你,现在叫什么?”
      正协:“久世正协。”
      宇文姬:“久世?”
      正协:“因为改和父亲姓了......”
      宇文姬:“不,他不能长久存于世间。”
      母亲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宇文姬:“他和我是一样的,却背叛了我们共同的名。”
      宇文姬:“掠杀同族,骨肉相残,从父母开始把一切摧毁化作刀上的锈迹留下满地鸡毛。”
      正协:“......我不能理解。”
      宇文姬:“所有人都不会理解,那人抹除了关于过去的一切,将其从森罗的脉络中连根拔起。豪族成梦,只是时光变迁,我还是找回了记忆,关于曾说血浓于水的人如何报以血海深仇。”
      正协:“我实在不能理解。他是有这种偷天换日手腕的人?”
      宇文姬:“是。”
      正协:“完全看不出来。”
      宇文姬:“因为你只知他的如今,而我尚未遗忘数十年前他最耀眼时的模样。”
      宇文姬:“更早的他和现在的你相仿,身边是那许人生如梦幻泡影一般心想事成之物,他因这份魔力疯狂,又在彻底失去它以后变得黯然无光。”
      正协:“唔,你说我和他相像让我有点心情复杂啊。”
      宇文姬:“但奇迹已经发生了。”
      正协:“在哪儿?”
      宇文姬:“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对话。”
      正协:“是,我确实很想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
      正协:“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心想事成之物是指的他么。”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天仙子。
      天仙子也看了一眼我。
      宇文姬:“那是映照,能够转换梦与现实,使一切沉重血肉漂浮的存在。”
      宇文姬:“曾经众星拱月,如今作人形在你身边。你的愿望,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令其醉狂。”
      正协:“是在夸我吗。”
      宇文姬:“这是前代未闻的奇迹,所以令人担心。”
      宇文姬:“梦是不能被理解的,或者说,正因为不想理解才会一直做梦,那些脚踏实地地努力的正常的人最初就无法品尝做梦果实的甘美,因为沉浸在梦中对他们本就没有必要。”
      宇文姬:“而你已经这么完美地化幻想为现实了。”
      正协:“这听上去似乎并不需要担心。”
      宇文姬:“所以,我不愿你存在失去此刻神彩的未来。”
      正协:“嗯......谢谢你?”
      正协:“比起这些事,你不感觉冷么。”
      宇文姬:“人本来就是不穿衣服的。”
      正协:“时代早就变了。”
      正协:“而且明明你说的事和语气特别严肃,却是这副模样看着实在很诧异。”
      宇文姬:“很诧异,么。”
      宇文姬:“过去,在失心的那人面前,在曾是自己亲人的东西汇聚成的血河中,有一瞬我陷入恍惚,仿佛我们该是如此模样,而我的心伴随众人的苦痛尽情欢笑。”
      宇文姬:“我否定现实中不够理想的成分,但又不能完全沉浸在幻想中,在那一刻更是连自己下意识的本能的憎恶之情也无法相信,没有真实可信的东西,所以没有可依靠的当下的落脚点,时时处于痛苦中。”
      宇文姬:“而当我痛苦时,我活着,到我放弃痛苦,我的生命也就迅捷而逝了。”
      宇文姬:“在最后才意识到,到底我们只是会做梦的血肉,包装起来也好切成碎块也好都只是肉,支离破碎的我和那人一样是蛮夷,已接受自我的腐朽,再无必要遮掩这具躯壳粉饰文明。”
      正协:“那我也脱了吧。”
      宇文姬:“别。”
      正协:“为什么?”
      宇文姬:“如你所说时代变了,服装不只是身体的屏障,同样也守护着脆弱的心灵。”
      宇文姬:“想象自己全身上下被他人指指点点的场面,你真敢脱?”
      正协:“我说笑的。”
      宇文姬:“这就见外了。”
      正协:“......”
      宇文姬:“时光飞渡,一切都变得全无所谓,然而我始终感觉自己对你和泉有所亏欠。”
      正协:“好像我们刚才还在说穿不穿衣服的问题吧。”
      宇文姬:“是你让我别那么严肃的。”
      正协:“怎么你话说得越来越直白了。”
      宇文姬:“因为慢慢找回状态了。”
      宇文姬:“总之,无数的故事和事故将人与人只有保持合适距离才能和平共处,如果太近了,各种情感的催生都会变得不受克制的道理阐述了成千上万遍。”
      宇文姬:“你和泉就像没有父亲一样,家属仅有对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把许多一般熟人间能够忽略的问题放得太大,而本来可以充当你们关系缓冲带的我早已自顾自死了。”
      宇文姬:“.......泉也是做哥哥的人了啊。”
      正协:“当然,难道他还能做弟弟吗?”
      宇文姬:“这就是因为我没做。”
      正协:“我不想听这种事。”
      宇文姬:“那我也没有其他的话题可以讲了。”
      正协:“既然如此你身上的伤......”
      宇文姬:“——可能造成这些伤迹的原因我已全部告诉了你。”
      宇文姬:“所以在最后,你能答应我以后不会杀死泉吗?”
      正协:“......你说什么?”
      我没跟上突然转变的话题。
      事实上在她开始控诉父亲所作所为时就已是如此,只是当时我全力将把对话继续下去放在深入思索以上才得以略过,而很显然,同样的招数第二次使用时就没那么凑效了。
      宇文姬:“我失去一切,无路可退,所以他没有在那场屠杀中死去。”
      宇文姬:“而现在,你,以及至今仍对他抱有杀意的所谓’久世’,只剩两个亲人的他已经非常,非常接近众叛亲离了。”
      宇文姬:“抱歉,明明我真正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够你叫我母亲的,可我还是在用母亲的身份要求你,只是映照周边总会发生惨剧——我不想再有下次。”
      而被这样恳请,自己又该做出什么反应?
      正协:“......”
      正协:“我知道了。”
      她想要的只是承诺而已。
      就这样吧。
      正协:“这是真的知道了,就这件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做,你放松一点吧。”
      宇文姬:“是么。”
      宇文姬:“那就好......那就好。”
      因为身高,母亲只是站在面前就给了我不小的压迫感。
      但看得出现在她确实放松了不少。
      因她全身都在月光下溶解。
      宇文姬:“我要回去了。”
      正协:“你又要走了吗?”
      宇文姬:“赤裸着来,赤裸着去。”
      宇文姬:“此处是我的墓地。”
      正协:“再见。”
      宇文姬:“再见。”

      母亲在夜风中散去。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又换成了天仙子。
      正协:“说是回去,又是向的哪里去?”
      天仙子:“你可以问。”
      正协:“她都已经回去了。”
      天仙子:“在故事末尾死去的角色会在故事开始时重生。”
      天仙子:“就像把书本合上又打开一样,重来多少次都没有问题。”
      正协:“我想朝前看,而不总是回忆过去,所以就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吧。”
      天仙子:“精准地说她就在你跟前没挪过半步。”
      天仙子:“但你看不到,因为缠绕在她生命上梦的余韵已经消散了。”
      天仙子:“就这样变回了一滩不会思考的蠕动着的肉。”
      正协:“听着像只毛毛虫。”
      正协:“想来明明是你先带我来找她的,最后却跟她什么话都没说呢。”
      天仙子:“你看她想和我说话吗?”
      正协:“由表及里,我想知道的是造成表现的内因。”
      正协:“母亲所说映照周边发生的惨剧到底都是些什么事?”
      天仙子:“无非手足相残、丧心病狂、颠倒梦想。”
      天仙子:“不将这些事情定义成惨剧的话什么问题也没有。”
      正协:“对世界上大多数的人而言,如果连这些事都不是惨剧也就没什么是惨剧了。”
      天仙子:“那就成为小部分的人好了。”
      正协:“你......”
      正协:“换个话题吧。听说你以前和我的父亲一起生活,那在你看,我和他有共同点吗?”
      天仙子:“长得不错这点是。”
      正协:“欸,难道他好看过吗?”
      天仙子:“有过。”
      天仙子:“只是现在堕落了,变成一副不能拒绝,也不能拥抱命运的无趣三流人物模样,和要死了的螳螂似的颤颤巍巍丢人现眼。”
      天仙子:“充其量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反面教材。”
      天仙子:“但你不一样......”
      天仙子靠近我。从见面起,我和他之间就没存在过正常的社交距离——
      但这还是太近了。
      单是眼睛就没有正常的人会有的要素。在他黄金色的眼珠中倒映着的,是不由自主心慌意乱起来的我。
      正协:“我怎么了?”
      天仙子:“有我在,你会丰富,成为一流——不,用现代的话说是顶流。”
      正协:“为什么非得成为所谓的顶流啊。”
      天仙子:“既然人生如戏,那舞台上最耀眼的主角就是顶流了。”
      ——心满意足前不要醒来。
      天仙子:“我想要扶持你变成那样的存在。”
      正协:“那直接说走上人生巅峰也可以吧。”
      正协:“而且,你不是在说笑吗?”
      天仙子:“如果你只相信我一人,那我至始至终都说的实话。”
      ——永远地,恒久地活在梦中。
      正协:“我可以相信你?”
      天仙子:“我可以永远作为你的同伴存在,作为交换条件,你能约定好只相信我吗?”

      ——世界变回原本的模样。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大礼堂,一边谈笑一边舞蹈。
      身后是傍晚灰蓝色的天空和街灯的白光,我和天仙子往回走去。
      不知怎的,我的心情并不沉重,相反前所未有的轻快。
      此刻也只是注视着悬挂在空中的浅浅弯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零 过去的回忆·一、2.空谷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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