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境记事》食药者

10、卫重渊-一、幻梦伊始4.未知

　　学校的操场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在盛夏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下，在看台两侧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声中，不知多久一度的森罗全民大运动会再次拉开帷幕。

　　欢腾的人群无人在意这次大运动会离上回才过去个把月。我离开看台，在林荫道间徘徊。
　　身旁是展示用的春季花墙，白色的花淡雅，粉色的花娇媚，橙黄的花热情，层层叠叠，开得正烂漫，和过去所见一模一样。
　　夏天的一抹春色。那份欢愉遥不可及，因而闪耀，使人无法释怀。
　　林荫道的尽头——同时也是春天的尽头，荼蘼花开得洋洋洒洒，在它雪白芬芳的花朵下，重渊正眺望远方。
　　他连续参加数次舞台格斗项目，而且每次都轻松地取得了优胜。
　　舞台格斗是大运动会的项目之一，参赛者根据不同的主题扮演不同角色，其中情感配合得最为密切，意志最为坚定所以最能调动观众情绪的，也就沐浴着最多的灯光成为最终胜者。
　　想起来，重渊不管饰演什么类型的角色都得心应手，给人一种“本来如此”的印象。
　　那么现在回过头向我打招呼的他是本来如此吗。
　　“我说怎么没看见人，原来您在这里啊。”
　　“来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
　　“倒是你，这个时间点一般不是在为舞台格斗做准备吗。”
　　“算顺其自然吧，毕竟这次大运动会没有舞台格斗的项目。”
　　我有些诧异。
　　“都已经连续举办十几年了，还真是突然。”
　　“但也正因如此，腾出了做其他事的时间。”
　　说着他拿出几个钥匙串，在夏日璀璨的阳光下，钥匙的金属边缘闪闪发光。
　　保守估计钥匙也应该有二十把以上。
　　“律借给了我学校各个教室的钥匙复印件。”
　　“我想都参加了那么多届大运动会了，却从没走过主办方的学校，这实在差点意思。”
　　“所以你想找我一起逛学校。”
　　“是的，请问愿意吗？”

　　我答应了重渊，因为我也无事可做。
　　跟着他，我来到海滨学校初中部教学楼，在除了我们以外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忽地传来男女低低的交谈声。
　　“我想和你一起。”“这种事...我又何尝不想？”
　　“闹鬼了？”
　　我感叹道。
　　“是学生在用学校的投影仪看电影，听台词应该是爱情剧。”
　　“运动会这种不用上课的时候，偷偷摸进教室，边喝汽水边跟着几个同学看电影是一大乐趣......律和我提过。”
　　“回去看不好吗？学校一律不准学生私自使用学校器材，被发现了打算怎么办。”
　　“我也问了，她说没考虑过。”
　　“学校风纪委像这样不好吧。”
　　虽然就我个人的偏见，「校方」可能也没考虑过违反规则的惩罚措施。
　　“不计较后果和得失，只专注于现在的喜怒哀乐。”
　　“少年的恣意或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在夏天强烈的日照下，灰尘折射光芒，空气变得燥热，室内，室外，一切都变得朦胧。
　　“我也想一直和你一起...”男人哭泣着，“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正因为是无法轻而易举地满足的欲望，所以才会为此感到愉悦。
　　“倒也是。”
　　“所以你也要去放电影吗？”
　　“甚至都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就不了。”
　　“而且边紧张着巡逻的人边看电影得到的乐趣，我想和电影本身已没有太大关系。”
　　“那样对我是本末倒置。想要看电影的话，还是希望能安安静静地享受。”
　　离开初中部前，我对准声音来源的教室看去。正如重渊所说，里面零星坐着几个学生，边看电影边大口喝着汽水。
　　比起电影，汽水的味道会记得更清楚吧？
　　绕开巡逻的学生，我跟重渊往综合教学楼走去。

　　综合教学楼第二层是书吧。
　　在这所学校，书吧的书更接近于单纯提供氛围的装饰，而令人神往的是别的部分——比如我面前这朝向大海、采光良好的大阳台。
　　“凛她午休时就是来这里徘徊的吧。”
　　“她和您说过吗？”
　　“之前你们聊天时有听到一些。在开阔的地方来回走很是放松，我能理解。”
　　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眺望，碧海晴空、万里如云，苍天同大海一色，深沉的碧蓝更衬拍在沙滩上的浪花之雪白，仿若四分五裂的白鸟。
　　这个景色比其他一切都更耀眼，不过，多留个心眼的话，倒也能觉察出深处的空洞。
　　但海滨学校的人看不出来。
　　就像他们意识不到初中部、高中部乃至学校本身之于森罗，已经失去了“学习的场所”的内涵，只是自以为是学生的人们的聚集所一样。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空虚的部分，每个人都在表演，让流逝的时光将心中一道道裂隙填补，也不知这戴在脸上的面具是否会变得无法再摘下，连灵魂也占据。
　　和站阳台上看海的我相对，重渊在书吧角落鼓捣着什么，阳光穿过落地窗，将他半边照亮，过一会儿，他才把东西端了出来。
　　置于三层托盘最上方红茶的红特别打眼。
　　“天气好，景色也好，我想很适合喝下午茶休息一会。”
　　根据重渊所说，书吧不提供下午茶，下午人都在上课呢，喝个什么？
　　所以这些茶是他自带的，说着，他茗了一口绿茶。
　　“凛帮我提前把要用东西整理在了书架内部。”
　　“您认为味道如何？”
　　“不错，但是为什么要放在书吧？像花墙那儿，景色一样很好。”
　　“也许是吧。”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名是《grief》的书，签了借阅条。
　　“但在那里没有这些书，读书使人进步。”
　　“好看吗？”
　　“很无聊哦，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小段落。”
　　“那就够了么。”
　　“对我而言的话，是的。”

　　短暂的休息时间后，我和他继续在校园里闲逛，教室、信息室、实验室、舞蹈室，阅览室，会议室......伸进去了一脚，也都算看过了。
　　一阵走马观花，最终我和他往操场那边走了回去。
　　操场右看台边上就是观景台，而观景台的中心有一棵老榕树。根似蛟龙盘旋，皮似沧桑老者，树冠遮天蔽地枝繁叶茂，抬头望去，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斑驳明灭。
　　这样一棵榕树的气根从树干错落地垂落扎在地上，随便一根都至少要二人才能合抱，可知其经过岁月的不凡——当然是设定，森罗所有的植物都是模拟。
　　“这棵榕树过去遭遇了数次雷击，但每次断面中都会长出新的嫩芽。”
　　我和重渊在围树椅落座，他念出榕树上挂着的介绍牌的内容，一边把手放在《grief》上。
　　“到时候了。”
　　这话说得突然，我一时愣神。
　　“什么？”
　　“算上下午茶，总算凑足了时间。”
　　这可不算回答啊。
　　我没有这么说，是因为重渊已走到观景台的围栏前，将《grief》高高举起。
　　几乎是瞬间，人群就沸腾了——
　　“升台！”“升台！”“升台！”
　　以观客的呼声为号，操场中心一阵尘土飞扬，升起和环境不符的巨大黑白圆台。在立着课桌和讲台的台上，正对站着熟悉的两人。
　　“怎么都好剧场。”
　　“第一幕，求仁得仁。”
　　一边是广播的声音，一边是演二人转的律和凛，其圆心的桌子上放了一瓶色彩奇异的饮料。
　　“梦中有着人对美的追求。”
　　“管理者曾是这么说的，而今这梦里有一杯师织做的绿茶。”
　　“古代的传说中有二桃杀三士，无人委曲求全，因为如果达不到完美，一切就只是垃圾而已。但他们也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做梦的果实并非不可分享。”
　　“你说选哪种呢？”
　　律长到盖住眼睛的刘海随着步伐左右甩动着。
　　另一边，凛将手揣进兜里，再侧过头看律。
　　“管理者也曾说，应结合现实更加缜密的分析。就在昨天，师织奖励我的绿茶被你喝了。”
　　“喝掉绿茶并且痛扁你一顿就是我的愿望了。不觉得求仁得仁的场面很美吗？”
　　言尽于此，二人对视一眼，便朝着对方猛冲过去。
　　斗争开始了。
　　她们唰地从背后抽出折叠伞，时而用伞柄、伞帽对剑，时而猛地反方向冲刺，再回头滑铲打开伞冲来。在森罗过去多雨湿润的时节，天晴后常有中小学生这般纸片似的翻飞。
　　在此之间，还有三角板、软尺、橡皮擦、涂改液于空中飞舞，它们的作用是让对方滑倒。诚然，普通人在这个场景摔倒想来下场不会很好，不过森罗每个人都长得足够坚实，我也就这么看了下去——
　　约莫十五分钟后，飘满肥皂泡沫的舞台上两人一手举桌子一手提椅子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舞台的闪光灯到底只为一个人而落下，为了成为那唯一的主角，众人互相争斗。”
　　“自我间的碰撞亦是世界的碰撞。”
　　伴随重渊不知道看了还是没看的话胜负已分。
　　凛喜形于色，围着死鱼挺尸状的律一圈又一圈地转...她们和我是同龄。
　　我向重渊问道。
　　“你们准备这个项目花了多久？”
　　“如果从想到要更换项目算起，是有一段时间了。”
　　“参加舞台格斗时，我在台上注意到您对演出兴致缺缺。”
　　“...表演中还有余心观察我么。”
　　“演出自然是为了观众。”
　　“——第二幕。”
　　广播盖住我的声音。四名选手以大运动会装饰的气球加身，拿着鲜花冲向对方，力图以枝干的刺戳破对方身上的气球。
　　这一幕命题是手有余香。
　　“舞台上有争执，却不存在强烈的死斗，没有那样不可动摇的信仰、愿望、价值观。”
　　“冒险谭不可能一帆风顺，非守护不可的立身之所动荡中才会显得鲜明。又或者说，事前已经决定好了主题，然而那样强烈不可背叛的自我，真的会甘心借用他者的舞台么。”
　　“这些问题项目组不曾考虑过，讨论结果是在这一届试水，舞台上的一切内容交给各组演员自定。”
　　“所以是’怎样都好’啊。”
　　“反复阅读同一本书，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事，只要这样大家就满足了。这和我不同。”
　　“对你而言，不是怎样都好吗？”
　　“这样的生活让人安心，不过我会想尝试知道那是为什么。就比如说，感到无聊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不可以操纵心让其认为有趣，我想要知晓其中理由，探寻这未知。”
　　“愿您喜欢我的表演。”
　　气球爆裂的响声不绝于耳。
　　很快，身上所有气球都被刺掉的选手在其他选手的簇拥下赢得了比赛。
　　“——”
　　而下一幕即将开始。
　　重渊几乎是瞬间就从身边掠过了，再眨眼，我看见他已然站在舞台上，和身旁的师织一同向观众席方向示意。
　　广播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
　　“第三幕，如影随形。”

　　在师织和重渊的这一幕，舞台变形成为球体的透明空间，又在内部蒙上一层黑色的幕布，如此，通过投掷手电筒制造影子的踩影子游戏便开始了。
　　有影子投下的地方必然存在着光，如果面前一片晦暗，那么光就存在于自己的背后。
　　“——海浪日复一日滚滚而来，吞没微渺的生灵，雕琢坚实的岩石，势不可挡。”
　　“——弱小的自我总会被更强大的自我塑造。”
　　光与影交织缠绕。
　　开场白之后，外部听不见内部的声音，话归如此，只是看着光影落在幕布上的轨迹也能感觉出两人速度之快，以一般人的视觉，就算放慢数倍也不能看清具体的动作吧。
　　外行如我，终归还是看热闹，而如影随形也是唯一双方平手的一幕。
　　时间继续流逝，因为谁也无法停止人与人之间的纠缠。总共八幕的演出结束后，所有参赛选手一齐上台，在黄昏中清唱闭幕的歌曲。
　　其中自然有做口型和干脆就没在唱的人存在，但无论谁的脸庞都被夕阳映得绯红。
　　此时离重渊邀请我逛学校已经过去四个小时。
　　大运动会最长的一次舞台格斗就是持续了这么久，想到这里，原本未知的空白有了具体的形象。
　　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