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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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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城去朝塞多是荒山和戈壁,即使是常年跑马的车夫也容易迷路。第二日,古钰他们的马车便也在山里打起了转儿。
直到三日后才找到一个驿站,而驿站上头挂着隐王的旗。
行云下去一打听,山雨正好也在这驿站内,便赶紧招呼古钰下来,领着他进去。
古钰看到山雨的时候,正见山雨脸色苍白,坐在驿站后头的遮阳亭里,出神地望着远处黄沙茫茫。
推演最是伤神费力,他定是耗费了不少心神。
行云急忙跑上前,二话不说便取过他的手腕开始把脉。他来见他,便是担心他的身子。当年山雨漂浮江上,也落下了病根。
行云在一旁诊治,古钰便遣退了其他人,把晓天的玉佩交给山雨,说:“我在京城,替你造了天命。除此之外,还得了延庆王一个承诺,愿意襄助隐王率先入京。”
山雨并未露出喜色,道:“这个承诺是用什么条件来换的?”
古钰道:“我在京到处游说,让他们支持熙王,你应已听说,熙王被立为太子。而熙王年幼可欺,虽有长公主等宗亲在内、老臣在外扶持,但仍然斗不过京中的大小王爷。我曾与长公主说过,太平盛世时都城应在天下正中,而乱世则宜偏都,以军政要地为上。她深以为然。如今天下将乱,依长公主的性格,必然会送熙王出京,甚至迁都。而守在城外的延庆王,便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
“长公主若知道你存了这番心思,岂不是要伤心欲绝?”山雨说着话,面无表情,“延庆王手中有太子,皇帝一死,便是天子。我所效力的只是隐王,得到的不过是一座废弃的京师。这样看来,你反而将天下送给了延庆王。”他忽的转头看他,眼中意味不明。
古钰手上的诏书便是对付延庆王的法宝,但那是留给千楚的东西。他便说:“不至于。隐王入京,先行登基,然后将京城机枢搬出,找另一处地方建都。到时候,延庆王不过挟持幼主,而社稷正宗还是在隐王手上。延庆王拥兵自重三十多年,隐王还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先避其锋芒的好。两处分治,以后再争高下,才是上策。”他说着一顿,“不过,我想你并不顾及这么长远的事。”
“何出此言?”
“我如今才知道了。”古钰长叹一口气,“山雨,谷风,津霁,你们三人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风蓦地猛烈起来,卷起远处沙丘,沙幕茫茫,如同吹起的云烟,袅袅飘向天际。山雨眯着眼睛,沉沉说道:“我不喜欢看见血,每次看见,便觉得头疼欲裂。所以我不喜欢杀人,即使那些人要死,也不能死在我手上。我看不见他们死去,也就不会觉得头疼。”
古钰想他那么年轻,受难之时更只有十几岁年纪,见到那样的场景,浮尸十里,血流成河,一定是他永远也不愿想起的过往。所以他喜欢夺城兵不血刃,用计不费兵卒。旁人看来,是仁义所为。
“你见过谷风了?”山雨突然问道。
“是。”
山雨冷笑一声,“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是么?我却看不出。”古钰道,“对昔日好友拔舌断指,何来情义之说?”
山雨道:“他总是擅自以为,让人活着,就是最大的仁慈。”他说着,转头看古钰,“我刚收下瑜侯的朝塞兵,你就来了,说说看,想用延庆王的玉佩从我这里换什么?”
古钰:“朝塞毗邻宣城和青城,青城地广人稀,自请将瑜侯的兵马安置在青城,慢慢分而化之。”
山雨道:“第一,我大可以让朝塞的兵马为隐王打先锋。第二,瑜侯带兵入青城,便是占据青城,蛰伏在我后方,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古钰道:“第一,在朝塞时,他便让氐族之人作先锋,他这般精明,即使你将他送到前线战场,他也只会静观其变。不如接收他的兵力,架空他的位置,更换将领,将他的兵转变为自己的兵。第二,既然决定要偷梁换柱,便要保存他的实力,让他到后方卸甲种田。一个将领,没有仗打,就没有威望,到时候要替换便也方便许多。”
山雨道:“他愿意卸甲种田自然是最好,愿意守青城的规矩更是如你我所愿。但如果他进入青城,用兵直接接管青城防卫,岂不是等于白送了他一座城?”
古钰道:“所以我来,还有另一件事,便是向你借兵三千,自可收服他。”
山雨道:“延庆王的玉佩值三千精兵,我可以借你,不过,”他忽然一顿,“你可别忘了,我们是老对手了,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从离开驿站开始,古钰便开始仔细思考山雨的话,他非常疑惑,“老对手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以前在京城遇到过他,还与他交过手,他应该有印象才对,可他一点也记不得。
从山雨那里借调的三千精兵已从宣城赶来,早一步在边界等候。
带领这支军队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小将,脸色黝黑,满是风霜。他的精神头很足,声音洪亮,远远看见马车便吼道:“隐王座下虎啸营已在此集结完毕,受命听从古钰公子指挥。”
古钰到他身边,道:“放轻松些,我并不会行军布阵,将你们借来只是做些简单的事,真要动起手来,还得靠你们自己判断。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是用吼的回答:“常宜郡坂城人士,破尽。山雨大人说了,公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不能误了公子大事。”
古钰禁不住笑道:“你能带着我骑马吗?我想快些赶到青城,以做好布置。”
破尽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儿有备用的马匹,你大可不必……呃,公子不会骑马吗?”
古钰道:“会倒是会,但不熟练,怕拖慢了行程。兵贵神速。”
“那好。”他便俯下身子,把马磴子让出一个,再伸出手,道,“我扶你上马。我骑马很快,你不怕颠着就行。”
沙卷风飒沓,一日过千里。
重山尘漫漫,俱是无根丘。
山雨看着眼前的风沙,缓缓道:“祝缇并不知道你会解十日归。”
一旁的行云顿时脸色煞白,“我这是坏了他的事?”
山雨道:“他给古钰的解药我会收着。”
行云的面色这才逐渐好转,他犹豫了一阵,道:“你想解毒的话,我可以帮你。”
山雨摆手,“不用。我这几年一直在服食,已经习惯了,我的身体已经少不了这个药了。”
行云皱眉,“毒药哪有好的?”
山雨见他疑惑,又说:“更何况万一被他发现,你我都有危险。”
“师叔不会杀我的。”行云肯定道。
山雨看着他,见他神色真挚,便露出一丝笑容,道:“你心善,所见一切都是善。所以我在你眼中也是善的,他人恶,我便也是恶的。”
骑马要比马车快上许多,加上破尽的马速同他所说一般迅猛,一天的路程只花了三个时辰便到了。古钰从马上下来时,整个儿头脑发昏,下半身一点知觉也无。
他歇了一会儿,赶紧叫来岭冬,让她去打听瑜侯那边的情况,然后领着三千精兵入青城。
瑜侯有兵三万五千人左右,青城入口处的狭道算来大概能容纳五千人。
岭冬回来报,瑜侯军队装备精良,辎重在后。
古钰想了想,对千楚道:“攀山入青城要经过瘴子林,你去准备五千个抵御瘴气的香囊,让朝塞兵每五千人上山入城。瑜侯若问起来,便说隐王那边命令下达匆忙,来不及准备。当然,所有人去见瑜侯,都必须佩戴香囊,不得有误。”
千楚说:“抵御瘴气的香囊里放什么?只要是香草就可以么?”
古钰点头,“瑜侯必然会派探子在青城城外蹲守报信,你需要准备些食粮和水,等军队到了城下便给他们分发,并回收香囊。待五千人进入,再关上城门,就说是为了防止瘴气进入城内。等军队进了城,便一切看你了。”
千楚道:“看我的。”
然后古钰又对言夕道:“瑜侯那边,便靠你稳住他了。”
言夕皱眉,“我不明白,我们既然已经进入青城,为何还要受制于隐王,朝塞的军队入城实在是一大麻烦,我们何必招来这样的祸水?为何不回绝了隐王?”
古钰看了千楚一眼,便对言夕解释:“我有办法,朝塞兵能置于我们掌控之中。况且治理水患,修葺栈道,重建青城,都需要大量劳力,这些士兵能为我们所用,必将是一大助益。”
言夕有些无奈,“我只是这几年安定惯了,变得有些惰怠。望庄主和公子莫要怪我。”
古钰道:“计划是否能成功,全靠你是否能稳住瑜侯。”
言夕道:“在下尽力而为。”
一行人等待了三天,瑜侯的大军终于到达青城山下。言夕带着制好的香囊于山下迎接瑜侯,而千楚则亲自带着食粮和水在城门口分发。
朝塞的兵来青城,一定会觉得宾至如归罢。
而古钰则在悬崖上等待。
青城以易守难攻闻名天下,入城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朝廷的政令常不能到达此处。自由惯了的青城城主为了能够彻底摆脱朝廷的掣肘,甚至杀害朝廷设在城内的督官,在青城以西自立为王。朝廷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再次建制。在双方的不断交锋中,这座通往西域的古城逐渐建成了坚实的要塞——城门狭道的两侧悬崖上凿挖了隐蔽的沟渠。乍一看悬崖突兀,乱石嶙峋,实则却能藏下千军万马。
日头正中,时辰刚好,青城的城门便打开了。涌入狭道的山风猛地吹起,但又迅速停止,阻滞在另一道城门下。
瑜侯的兵马穿着整齐的盔甲,排成阵型而来,但金属的撞击声非常凌乱,士兵们拿着手中的食粮,有的在吃,有的在查看,看上去非常懒散。不多时,狭道中便挤满了士兵,人头攒动。
背后的山门一关,古钰便让破尽举旗,埋伏在狭道两侧的士兵纷纷露出弓箭,对准了他们。
朝塞那处为首的将领骂道:“不守信用之辈,我们已归顺隐王,为何要埋伏我们?”
古钰嘱咐破尽,他说一句,破尽便跟着喊一句。
“归降应该卸甲,自古以来的规矩,你们穿得如此齐整,是来攻打我们的吗?”
那将领道:“隐王让我们入青城,听见没有,我们可不是降兵!识相的,赶紧让我们过去,要不然得罪了你们的主子!”
破尽继续:“你们要是卸了兵甲,我便相信你们,放你们过去!要是不卸甲,就统统死在此处!”
那将领似乎有些勇猛,道:“你倒是敢杀我们!”
古钰对破尽道:“射死他。”
“好嘞。”破尽回答得无比愉快,拉弓搭箭,一箭毙命。
剩下的士兵纷纷解下盔甲。
古钰便对身后的伏兵道:“派人下去收兵甲,收完了就开门,让他们入城。”
悬崖上便垂下绳子去,将盔甲和武器收起,然后内城城门打开,将朝塞的士兵引了出去,再将一地的甲兵收拾干净。
不多久,第二批朝塞兵便也上来了。
为瑜侯打头阵的将领是个横冲直撞的主儿,后几个便要识趣得多,一旦形势不对,便将盔甲脱得干净。
破尽喊了一嘴风沙,啐了一口,道:“怎么还不能杀个痛快?”
瑜侯随着最后一批人进入青城狭道。此时日头已在山后,狭道内一片昏暗。走在前头的瑜侯已命人举起火把。他正想着如何攻下青城,迫不及待地要和早前进入的队伍汇合,打一个不备,入主此地。
悬崖上的古钰看得真切,整兵带甲,辎重押后,若不是存了拿下青城之心,便不会这样气势汹汹而来。
重骑兵在前,盾甲兵其次,他自己则藏在军阵的最中间。
破尽正要起身喊话,被古钰一把制止,对他说道:“重甲兵不怕弓箭,你不用和他们说话,直接用滚石,泼火油,消灭他们。”
破尽一惊,但脸上的那一丝惊讶很快过去,便笑道:“好嘞。”
举旗一挥,喊杀声震天动地。滚落的山石发出巨大的响声,伴随着惨叫,整条狭窄山谷都开始震动。而后火焰腾起,黑烟滚滚,就连古钰所在的沟渠里也炙热起来,热流带来的风浪一阵又一阵吹起,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炙烤的焦臭味。
自古以来,有无数人丧命于这条天堑之道上,而今天这几千人也要葬身于此。
古钰躲在工事中,不敢抬头看。
这时,有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是破尽,他一脸失落,对古钰说:“有些恶心。”
古钰疑惑。
他又说:“你为什么不看一眼,下面就如同炼狱一般。这仗打得我恶心。”他说着一顿,“你们这些谋士都喜欢这样不择手段吗?”
古钰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破尽道:“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皇帝要杀光谋士?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当你们这些人想要算计别人时,是没有人性的。”
古钰站起身,道:“若非必要,没人想做无谓的杀戮。但今日这些人不死,死的就是你的同族亲人战场袍泽!休要满口血腥却又假仁假义!害人害己!”
他有些愠怒。
古钰平日里很少发脾气,千楚指派给他的几个护卫惊讶于他的发作,赶紧护到他身前,防止破尽再近一步。
破尽忽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抱歉,本想让这小子历练一番,却没想到你和颜悦色几句,他就蹬鼻子上脸了。”破尽的副官忽地上前来,“他只是一名新近提拔的校尉,年轻了些。在下隐王座下虎啸中郎将,寒单。”
这个男人面色沉稳,正是不惑之年,双目间毫无杀气,却令人胆战心惊。
古钰道:“既是你在领兵,便带好你的部下。”
“在下明白。”说完,寒单便提起破尽,远远离开。
大火烧到夜半停止,狭道中再无生的气息。青城的城门这才再次打开。千楚带人举着火把从城外进来。
不知是不是被那味道熏着了,古钰听到了隐隐的呕吐声。他从悬崖上下去,感到热浪扑面而来,双脚陷在黏腻的泥沼中,烫得仿佛踩在火炉里。
千楚向他走来,他也想向他而去,但不知脚上绊住了什么,便赶紧扶住山壁。山壁上更是黏腻,或许是未燃尽的火油,又或许是从士兵身体里烧出的东西。
如此一想,他便泛起一阵恶心,自己死后,也是要下这样的炼狱罢。
千楚见他顿住了脚步,便有些担心,赶紧几步到他身边,扶住他道:“这里行走不便,你没练过武,又大病初愈,还是我背你过去罢。”
古钰没有出声,便让他背起,往内城门去。
火把烧得通亮,脚下是烧干的血肉,尸体凌乱不堪,挣扎扭曲。
千楚轻声道:“闭上眼睛,莫要看了。”
古钰道:“看与不看,这里也不会变了模样。”
他想起以前,每次他伏在千楚背上,都是生死攸关。他将要死去,而千楚为了救他行步匆匆。有时候他想,在千楚的背上这样令人安心,即使死了,便也无甚要紧。但这次他背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古钰却难以心安,这样多的人尽数死在他面前,是第一次。
他想着,搂住千楚的脖子,不住颤抖。
千楚似乎感到了他的恐慌,道:“从小我就觉得你见不得打打杀杀,所以我就想,那我习武好了,省得你动手,也免得你见这些场面。这一次不该让你在这里指挥的,以后这种事能免则免,不能再让你见着了。”
古钰道:“无碍,一会儿就好了。”
千楚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的。要不是我不能压制住瑜侯,你本来并不想杀他们。你出此下策,都是为了我。”
古钰没有说话。
千楚又说:“是我没用了些。“
古钰轻声道:“不是。“
千楚道:“十三岁那年,你离开江城上京,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太没用了,你才不愿意再与我一文一武相当。后来你进了麟王府,我又想,果然只有麟王,才配得起你的才华和计谋。你这样的谋士当选择辅佐麟王那样的人。后来,麟王薨逝,你在京城九死一生,我赶来救你。但那时我却在想,太好了,幸亏赶得及将你救下。我无比庆幸,庆幸你还活着,并且重新回到了江城。这十年来,你身子骨时好时坏,完全没了当年的心气。我看着着急,但是现在想来,你一直那样生活着,也挺好。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在这青城定居下来,把城门一关,皇帝管不着咱们,任它外头风大雨急,城里头风雨不侵。我们把这里治理好,好好地窝在这里一辈子,如何?“
古钰道:“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千楚道:“我们若要出去,这样的场面还会不断出现。”
古钰看着眼前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光,道:“无碍。我这人活着,便是为了他人而活。十年前,我为了麟王而活,如今,我为你而活。你尽管向前走去,走的每一步,我都要为你铺好路。”
这时,冗长的狭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放眼望去,城门下东西两山谷中篝火旺盛,朝塞的士兵聚集在那里。而谷外的青城城池正沉浸在黑夜之中,喑哑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