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山雨欲来风满楼 ...

  •   浮云当空,晦月不明。时节已入寒冬,冻风凛凛似雪子呼啸,而庭中栽种的树却仍葱郁,楼阁隐于众木之中,倒映月影疏漏。
      楼阁中人支了窗,对着庭中高木喝了一壶烈酒。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喝上一壶。
      酒过三巡,腹中燥热,寂静的冬夜忽地多了些嘈杂的动静,悉悉索索如落木萧萧。他只觉得眼前万物都在躁动,前方的树木抖落得最是厉害。
      蓦地,那树丛中露出一张脸来。
      “啊啊啊啊!”他发出惨叫,继而扑通跪下,念道,“大哥,是二弟对不住你,是二弟的错……”
      守夜的家奴听见叫声,急急忙忙往阁楼上赶,赶到时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来人啊,老爷出事了!”
      随着家奴的惊呼,府中乱作一团。

      三月开了春,积雪都化了。
      江城易了主,城内一切却照旧。
      古钰有位领了文职的二弟,名叫古弦,这几日因公职改换而赋闲在家。他便抱怨,这新来的城主带了一批新来的官,砸了他的饭碗。而这新城主又是楚庄扶上位的,古钰与千楚走得近,便是他这位大哥间接革了他的职。
      古钰知道这二弟的脾性,从小不喜诗书,只爱舞枪弄棒,家中不许他从军后,便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这文职也是旧城主看在家族声望给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闲官。
      但这古弦从小由姑母贺裳抚养长大,他一丢了官职,养他的贺裳也是常来他住的小院唠叨抱怨,说,要不是古钰怂恿千楚投靠了新城主,古弦也不至于丢了官职。非要古钰给古弦弄个更大的官位。
      古钰不见她,她又每日里遣人来敲门。
      古钰不胜其烦,索性住在客栈,在外流连。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江城改主一月有余,城中安定。这新城主不烧火,古钰便琢磨着托人求个小官职给古弦,也好给家中安宁。
      刚下客栈的客房,他便在客栈大厅里看到了熟人。
      雪楼。
      雪楼是古钰当年游历四方时遇到的一个卖药郎中,流落江湖却懂诗书,甚至连治世之道也有涉猎。问他是何来历,他却说曾伤了脑袋忘了前尘,只记得一些药材,便以卖药为生。
      但雪楼的谈吐实在不像个江湖郎中,待人接物间的贵气浑然天成,像是从小浸淫于高门教导。这些年一夕倾塌的门阀实在是太多了,或许雪楼也曾出身于一高贵门庭。
      古钰便多留意了几分。
      不曾想两人志趣相投,成了好友。
      三年前,雪楼由古钰举荐到宣城做了一名执书,听说颇受重用。可今日,他却在江城的客栈中借酒消愁。
      古钰正欲过去,恰听见隐隐唱乐声传来。
      “……山中云烟渺茫,茫茫林间无音杳,杳杳吾儿不见影踪……”
      此时大厅里正唱着一出戏文,雪楼看得入神。
      此出白狐轶事曾红极一时,是难得一见的本朝皇家秘闻。说是成祖时代太子入山祭祀,被山中的白狐引诱,从而双双归隐山林。后成祖想念太子,进山寻回一稚童,为白狐之子。养在宫中八年,不见长大,成祖驾崩后,该童子便也化成白狐而去。
      古钰听完这一折,才到雪楼身边坐下。
      “正是成祖入山寻太子,遇仙人巧得狐孙。”
      雪楼见古钰到来,有些惊讶,“公子为何在此?”
      古钰道:“这戏文也是奇怪,朝廷竟任由着他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本朝宫闱秘闻的,开天辟地头一桩。”
      雪楼呷了一口酒,“或许真真假假罢,无伤大雅。先皇崩殂,太子归隐,皇朝后继无人之时,当今圣上临危受命,顺从天意舆情,登大典而稳固江山,这戏文如此称颂他,有何缘由要禁了它?”
      古钰道:“我看你听得入神,可是喜欢?”
      雪楼一愣,“我忘却前尘往事,只有听这出戏文时,似有感触。却不知我这一介草民与这皇家秘闻有何关系?”
      古钰笑道:“雪楼肤白,或许也是山中一化成人形的白狐。”
      雪楼确实生得一副贵公子皮相,肌如白雪发如墨。当年他四处卖药时,的确有人揶揄他箱子里装的“白狐仙草”。
      但此时雪楼并不想在戏文上深究,只叹了口气,转话道:“公子可曾听说宣城出了一件怪事?”
      “说来听听。”
      “上月初二那日,宣城忽然宵禁,全城搜查。说是城主撞了邪,半夜独自在楼阁中饮酒时忽然见到了他逝世已久的大哥,吓得有些神志不清。我本以为过几天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道这事愈演愈烈,没多久城主竟然因此得了失心疯,说他窗外的檎树上常徘徊着他大哥的魂魄。他说他有愧于他大哥,便做了三四场大法事,可他大哥的魂魄仍然夜夜出现,搅得他不得安宁。半个月前,城主病情急转直下,府中医士都说回天乏术。这城主一倒,他的两个儿子便争斗起来,都说是因对方作怪,要以孝为名诛戮对方。双方人马当街互殴,打得街市上满布血迹残尸。城内风声鹤唳,百姓出逃。我也只得出来避避风头。”
      古钰问道:“为何宣城城主对他大哥有愧?”
      雪楼道:“二十多年前,老城主还在,但卧病在床,如今的城主和他的那位大哥为了谁继承城主之位大打出手,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可是有一天,他大哥突然在那檎树上吊死了,留下书信,说是不忍心见兄弟阋墙,还说他二弟的才华远胜于他,为了家族大义,他便寻了短见。他的二弟,也就是如今的城主幡然醒悟,厚葬了他大哥,而且将那棵檎树也当作兄弟情谊的见证一直留在了宅院中。”
      古钰道:“事实如此?”
      雪楼笑了一声,说:“城中有流言,说二十年前是城主杀了他大哥。”
      “若真如此,他一疯,家中两儿便杀得你死我活,也真是……”
      雪楼喝了一杯,“谁知道呢。”
      古钰默了一瞬,道:“宣城无檎树,但西疆之外,多有檎树。我曾游历至那处,大病一场,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雪楼放下杯子,仔细问:“什么原因?”
      古钰道:“当时我夜半到达驿站,忽然见一人倒挂在树间,发出咕咕之声。我去近处一瞧,那人便不见了踪影。复行几步,那人便又藏在树叶里。像是躺在树杈之上俯瞰于我。我那晚受了大惊吓,便卧床三日有余。”
      雪楼看着他,“谁人窥伺跟踪你?”
      “三日后,我向驿站一老翁道明了缘由,那老翁大笑,道,这西疆之地有一种鸟,名为鬼面鸟,常栖在檎树上。白日里伏在窝中,而到了夜间,便出来寻食。夜幕深重,常有外乡人受到惊吓。这原因一明,我的病不药而愈。”
      檎树,鬼面鸟。
      雪楼一愣。
      檎树开花之时甚是华美,宣城的老城主便花了不少力气从西疆移栽了一棵在自己的院子中,在这宣城独此一棵。若有人放出鬼面鸟来,也只能栖息在城主府内。
      他忙问:“这鬼面鸟是什么样子?”
      古钰道:“那鸟白日里躲在树干中,深夜才从树洞里出来,收拢起羽毛时看着极其普通,可张开双翼,便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脸。
      “你若有心,便去宣城鸟市,看看谁人从西疆来。”
      雪楼道:“一月前,有西疆商队来到宣城,或许他们带来了鬼面鸟。”他猛然间站起,“时间恰合,我得回宣城一趟。”
      古钰便起身送他,“一路小心。”
      “这酒我已结了账,别多给了钱。”雪楼挥手示意古钰落座,双脚却是不停,直向外奔去。
      古钰有些好笑,重又落了座,取过一旁的酒壶,一摸,酒已经凉了,顿时没了喝酒的兴致。便叫店小二收了酒壶,换上一盏茶,继续看那台子上的戏。
      戏中的成祖已寻到了白狐化成的孙儿,在激动地唱着什么,古钰的心思全不在戏文里,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为什么有人要算计宣城城主?
      夺城。
      只是一只鬼面鸟真的能吓住一城之主?
      莫名来的病,或许是中毒。
      以鬼魂作乱为契机,行下毒之事……
      这手法似乎不久前刚见识过。
      古钰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他立刻站起身,打算去找千楚商量。
      他刚一脚踏出客栈,忽然听到有人指着他大喊:“就是他!”
      紧接着,他看到三四条大狗向他扑来。
      他不及多想,便连忙沿街逃命。那些狗跑得飞快,不多时便在他身后。他看街边有一屋子木门大开,便急忙躲入那屋子中,将门关上,同一时间,狗便撞在门上,砰砰直响。
      外头狗叫声不止。
      有人骂道:“古钰,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背叛我江城,是为不忠,献媚于上败坏家风,是为不孝,枉顾两族百年交好,是为不义。今天我便杀了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听到这声音,古钰心中不好,那放狗的人居然是江城城主的孙子,禾莽。他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在街市上喊打喊杀无人敢阻止,但他今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非要杀他?
      “禾莽兄为何要杀我?”
      “别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亲热。你联合外人夺我家城主之位,居然还有胆子敢在这城里头出现!我要叫我的狗刨了你的肚子,看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坏透了!”
      这禾莽本就是个不讲理的家伙,古钰知道解释无用,便对着门外喊道:“好心人替我报信,我乃景门大公子,今日若能死里逃生,必有重谢!”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巨响,那木门竟被砸开。
      几个凶恶的仆人便进来将古钰拿住,拖出门去。
      禾莽的狗正在街巷里乱窜,没有人敢围观,街上的门都一一关上,随着那一声声关门声,古钰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今次,是凶多吉少了。
      禾莽把狗呼了回来,又让人把古钰绑了,便叫狗扑上去。
      古钰急忙道:“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
      禾莽便吹了声口哨,那些狗正扑到古钰身上,立刻住了嘴,只露着獠牙左右闻着。
      腥臭的味道喷到古钰脸上,古钰不敢犹豫,赶紧接着道:“老城主要将位子给你,怕落人口实,这才决定将位子让给他人,待过上几年,位子再给你,这才顺理成章,堵住悠悠众口。
      “新城主上位,还是善待老城主的,食禄不变,府兵也准予保留。
      “你看那新城主是不是对你们额外客气,你看哪个退位的城主能过得如你们般舒坦?那是因为这新城主就是老城主的人,这城主之位还是你家的。”
      说着,古钰紧紧看着禾莽。这禾莽自负糊涂,说不定能被唬住。
      “回来。”禾莽把他的狗都叫了回去,对着古钰说,“稍等。”然后开始翻找腰间的皮囊。
      古钰见他叫回了狗,心下一松,可当他看到禾莽从皮囊里掏出的东西以后,脸色霎时惨白。
      那禾莽从皮囊里掏出的是一条蜷起的马鞭。他在古钰面前抖落了一会儿,说:“这是我家祖上留下的鞭子,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用的,一直放在祠堂里,专门用来惩除奸佞。我今天就用它来惩处你。”
      古钰有些恐慌,“不,你听我说,我是为了你,才和老城主联合想了这个法子,不信你回去问问老城主。”
      “祖父岂会听你胡说!你们那日在军营中吃酒吃得开心,哪管得着我们几个难受!”
      古钰心中一凛,“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营中吃酒?”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心中透寒。
      禾莽走到古钰面前,反手就是一巴掌,说:“幸亏有人早告诫我你这人信口雌黄,说什么都不要听。我差点就信了你,若我回家问了老爷子,说不定你景门的人已经赶来了,我哪还有机会出这口气?”
      古钰只觉得耳中刺痛,顿时没了声。他顾不上嘴角溢血,还想说话,刚想开口便发现有东西卡在了他的唇齿间。
      禾莽用绳子勒住了古钰的嘴,得意道:“你不是很能说吗?倒是再说一句试试?”说完,他一脚踢翻了古钰,攥着鞭子抽去。
      啪地一声,鞭子落在古钰胸前,顿时衣襟开裂,皮开肉绽,疼得古钰试图将身子蜷起。
      禾莽便踩住了他的肚子,让他不能翻身。哪处打着疼,鞭子就专往那些地方去,不一会儿就血肉横飞。
      闻到血腥味,禾莽的狗再拉不住,吠叫着往古钰身上扑去。
      “什么大才子,不就是给人玩乐的东西!皇帝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把你给漏了?没死就来祸害我家族,我今天不弄死你没脸回家见祖宗!”
      古钰的眼前模糊起来,思绪在疼痛下变得混沌。有些影影幢幢的黑影攒动着,故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在眼前:
      谈笑间攻城略地的聿文,
      不动声色政令畅行的白泉,
      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然弥,
      这些故人的神色姿态恍恍惚惚的,却仿佛当年围坐炉前棋局论英雄时的齐整……
      他在洛川边等了那么多年也没等到,今日却都来看他了……
      这时,街上忽然闹腾起来。
      鞭子蓦地停了。
      古钰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定眼看去,只见千楚一剑刺穿了禾莽的肚皮,然后将他一脚踢开。
      那群仆人立时作了鸟兽散。但狗却向他扑去,千楚一剑一只,将那些狗高高挑起,远远地甩在了一旁。
      没了阻挡,他赶紧上前,替古钰解了绳子,又将人抱起,嚷道:“牵马来,回庄!”
      上了马,千楚将自己与古钰紧紧系在一块儿,便赶紧挥鞭奔出。楚庄的人马随行在两旁开道,直冲城门。
      人马疾行搅得城中一片混乱。
      这时,千楚看到人群中有人向他们跑来,他目光好,一眼便认出是景门家的家仆。
      或许是收到风声赶来救助他们的大公子了。
      不,并不是。只有一个家仆,分明是来打探消息的。等打探完消息回去再调人来救,古钰恐怕早暴毙当街了。
      这群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饭桶!
      千楚心中暗骂。
      那家仆也认出了千楚背上的古钰,急忙喊道:“景门近,好救治!大公子他……”
      话未说完,千楚一个快马加鞭,从他身旁掠过。
      景门的府邸就在城中,可要是把古钰交给他们就近救治,千楚绝不能放心。
      当年……当年要不是景门将古钰作了弃子,他怎会吃那么多苦头?古钰不计较,千楚心里可清楚着!
      人马冲到城门前,守城的士兵见有人要强行闯出城去,本能地要关城门。
      千楚举起腰牌,大声喝道:“楚庄,十万火急!”
      守卫有些怔愣,正想请示上头。
      索性城门还没有关上,楚庄的人闯开守卫,疾风闪电般地冲出城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