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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雨欲来风满楼 ...

  •   江城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了。
      楚庄庄主千楚却在这个时候病了。
      古钰收到信时,千楚已经病了好几天。
      信中说庄里的木器丢了,千楚气得卧病在床。
      古钰收拢信,望了一眼窗外,外头愁云万里,凝雪成冰。
      那木器并不是普通的木器,而是楚庄先人留下、常年供奉在祠堂里的。
      江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神器——
      只要地上有水,将那木器置于地,那水便能顺着木器上头的纹路攀缘上去,最后一定能指着井的方向。
      二十多年前江城大旱,还是这个木器帮着找到了一处水源。
      从此,江城人便奉这工器为神,建庙祭祀。楚庄据有此神物,工匠之利扬名天下,从此地位也超然于江城之上。
      古钰与千楚交情甚好,常去楚庄作客,也常常见到千楚领着工匠试图仿造神器。看图纸,那东西构造倒是简洁,依样画葫芦能做出个模样来,却是不能落地吸水指示水井。
      千楚常叹,这神器终究是个神器,不能被凡人模仿。
      正是这东西,如今却莫名其妙丢了。
      那神器东西样子硕大,像个两人合抱的方鼎。这么大个,若是有人将它偷了,不可能不闹出些动静。可是正如千楚信上所说,这东西就像长了翅膀一般,莫名其妙地就没了踪影。
      或许神器得了召唤,又回天上去了。
      古钰读罢,收起信件站起身,徒步到江边,正是风雪将息时,雪重枯枝低,风过白草折。
      他来到渡口,只看到栓着的木船,却没有见到招揽生意的船夫。再往江边一望,满江的冰雪,怕是行船也不易。
      他兜转找到船坞,正看见几个船夫在腌制鱼干。他问了声谁愿意送一趟楚庄,许三倍船资。他常年住在江边,几个船夫也是见过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
      这时,稀疏的日头从门板的缝隙中透入,落下深浅不一的栅格。
      有位船夫探头出窗看了一阵,见雪停了,终于答应走上一遭。
      楚庄在江城外,乘小舟沿泺川逆水而上,三里水道即可到达。
      船夫解了船,用蒿子一推,推船入江。
      泺川上结了冰,船行一会儿,就得拿蒿子碎冰开道。
      破冰之声笃笃作响,在两旁的皑皑群山间回还。
      空山万里只有茫茫然白雪覆盖,没有半点人烟。
      古钰带了酒出来,请船夫喝了一壶。船夫尝过,身子登时就热乎了,直说:“好酒。”
      古钰又洒了些在河川里,道:“酒是好酒,各位都来尝尝。”
      船夫不解,“公子在做什么?”
      古钰道:“以酒会好友。”
      “以鱼为友?”
      古钰不置可否。
      船夫笑起来,“你们读书人就好这些风雅。”
      行舟至半路,天又开始飘雪。
      古钰坐在船头望着,只觉得天地寂静,洪荒止息。
      待他想回船舱时,正巧看见几匹枣红色的马疾驰在白雪间,马上的人身着军装,分外惹眼。
      他便问船家:“近日可有人雇佣大批船只?”
      船家道:“有啊,城下那几个大船坞的船全被人包了,据说给的好价钱。我们这地方偏,没这运气。”
      “那……可有人烧船?”
      “烧船?没有。”船家举起蒿子,把碎冰拨开了些,“不过最近城里老是起火,确实烧掉了不少船。”
      古钰低头略沉思,“最近城中很乱?”
      “那可不是吗?城里那孙子在,迟早要乱。城主虽然年轻的时候干了不少好事,但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说难听些,老而不死是为贼,宠得他孙子无法无天。要是城主之位传给他孙子,就有得我们受了。”船家说着话,回头看了古钰一眼,见他露着笑,他便也笑道,“我想好了,到时候就划船去楚庄,全家搬去那山头,清静。对了,公子,你大雪天去楚庄做什么?”
      古钰道:“友人病了,前去探望。”
      “那病得要不要紧?我听说宣城那边来了好几个江湖神医,看病不要钱,又灵得很,公子要不要去试试?”
      古钰笑道:“友人的病已有大夫调理,应不碍事。神医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他日有空也去见识见识,多谢关心。”
      “不客气。公子也是义气,这么冷的天去探病。要是不碍事,过几天再去嘛。”
      “我估摸着,友人的病是时候要下一剂猛药了,所以我得看着些。”
      “诶呀,下猛药啊,老天保佑。”
      古钰望着江水怔了一瞬,“所以我请老友们喝了酒,保佑这次能顺利过关。”
      船夫也不自觉地往水中看,却只看到碎波泛起的水面和碴子一样的冰。
      午后不多时,小船靠了岸,岸边立着一排护卫,为首的身着白色披风,单手执剑,二十岁左右年纪,见到古钰来,上前道:“庄主吩咐在此迎接。”
      古钰道:“白骧,有劳了。下次告诉你家庄主,我来这里熟门熟路的,不用特意来迎。”
      “那可不行。”白骧一口回绝,“要不是公子来得急,庄主本是想派船来接。”
      古钰走着脚底一滑。
      白骧赶紧扶住,领着他往庄子走,“前几日我们把船拖上岸,这里全是水,一晚上冻成了冰,路特别滑,公子小心了。”
      “你们把船藏起来了?”
      白骧点头,“最近封了这里。除了公子来,都不开。等下就把码头拆了。”
      古钰问道:“最近有动静?”
      “嗯,江城外屯了好多兵,说是奉召而来,但不清楚奉的哪个召。”
      “他们走的水路?”
      “对,水路可不好防。这能训水军的地也没几个,不知道出自哪里?公子可知道什么?”
      离这最近的水防司在百里外的白马湖,简郡常年在那里练兵。但简郡的水兵从来不敢逾越二十里外的落雁关。落雁关内有个水泊,聚了不少水贼,平日里出来劫水道,官兵一来就往水泊里钻,人影都抓不到。两年前,简郡的水兵和落雁关内的水贼打了一丈,竟被打得落荒而逃。从此再不入落雁关。
      但三个月前,这伙水贼被人剿了。
      领头的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浮城离落雁关最近,便上书朝廷要求嘉奖,朝廷便来书封了个西南水司统领。
      古钰道:“你可听说最近落雁关内事了?”
      白骧点头,“听说了。”
      “落雁关的水贼占据那处十来年了,一直无法剿灭,今日怎会突然被人剿了?”
      “我也奇怪,他们这几年声势越来越浩大,却突然偃旗息鼓了。”
      “来往的水道上,大家也都奇怪怎么没有水贼斩首的消息。”
      “公子的意思是……”
      古钰回头又看了一眼冰雪漂浮的泺川,道:“我一直怀疑,那是有人养在那里的兵。”
      到达楚庄已是傍晚。
      雪已停了,漏现残阳,天地间瑰红晕染,橙光一片。
      楚庄大门口有个浑身熏黑的老头,伛偻着腰靠在门柱上。管家让人推着几篓炭进去,数钱给那老头,“你自己数数,不差铜板。”
      那老头接过钱,心里头欢喜,声音便也明亮,“对,对,就是这个数。”
      管家与他说完,抬头见白骧领着古钰来了,连忙打发老头走,“别堵在门口。”
      老头赶紧从门口的台阶上跑下,拉起一旁的板车便走。
      那板车上满是断裂的木头。古钰便多看了一眼,正瞧见那老头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目,老头慌忙转开了眼。
      古钰轻声问白骧:“这一车炭,怎么才这点钱?”
      白骧道:“前两天东厢那边有个亭子被雪压塌了,管家本想清理出去,正好被这炭翁看见,说是好木材,可以烧好炭。管家就用烂木头抵了炭钱。”
      古钰听着转眼看那管家。
      山庄原本的管家不久前告老还乡,其义子承了管家之职,好像叫什么张廉。看样子方脸宽额,面相很老实。
      他正打量着,张廉已经迎过来了,“诶呀,是古钰公子来了,快里边请。”
      古钰点头,“有劳了。”
      入了楚庄,转过前厅,再走一段路,才到了庄主养病的厢房。
      千楚病着,他的屋子烧得格外暖和。古钰进屋时,赶紧将大麾解了,但仍是热得有些头疼。千楚躺在榻上,见他来,急忙坐起身,说:“你可算来了。”
      古钰坐在榻侧,道:“别急,我听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
      千楚见他双颊泛红,嘴唇却发白,许是冻得厉害了,赶忙让人送热茶上来,道:“你这身子,就不要大雪天出门了。”
      古钰接过旁人递来的热茶,一口没喝,放在了一边,“这几天不太平,我得在。”
      千楚看着他,叹口气说:“难得你赶来,但我这病总也不见好。外头风云突变,我心里头着急。”他说着,神色愈加萎靡,“东西没就没了吧,总归是我辜负了列祖列宗。”
      古钰道:“此神器并非你一庄之器,你不计较有人偷了你的东西,江城的百姓可得治你一个看管不力之罪。”
      千楚又哀叹一句,“我知道的,弄丢了神器,我只怕也是江城一大笑话。”他说完,抬头看古钰,见他那般气定神闲,“你来了,定是有什么办法的。”
      古钰怔愣了一瞬,道:“我多年不理世事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千楚叹道:“是啊,你在这里就够了。”说着,他定眼看他,心便稍稍放下了些。
      古钰见他望着自己出神,便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件趣事,你可愿意一听?”
      千楚此时没什么听故事的心情,却仍说:“道来听听。”
      古钰道:
      “我在江城渡口休憩时,也是大雪,便进了一家客栈躲雪。那客栈里头坐着一群兵痞,喝酒闹得很凶。另一桌边上坐着一对主仆,那主子是个病殃殃的公子,正嘱咐他的仆人要将他的屋子弄得暖和些。
      这时候,有个卖炭的老翁从后院进了大堂,背上的篓子里还有一些炭,大约是进来兜售的。客栈的店小二见他浑身脏污,便要将他推出门去。
      这时候,那公子的仆人叫住了卖炭之人,说是要买下那篓炭。正巧,有个兵痞也想买,便让公子让与他。公子不说话,那仆人却不依,要出两倍的价钱买。兵痞急了,就过去抢,结果那篓炭翻了,滚出两个大金元宝来。”
      千楚疑惑道:“一个卖炭翁哪来的金元宝?”
      古钰道:“那不是炭翁的,是那公子的。半个时辰前那公子在客房丢了两个元宝,上头还有他府上的印记。这下好了,那炭翁哑着嗓子连连叫屈,只说自己不知情。”
      千楚插入话来:“一个脏污的老头进出客栈的客房,店小二定会注意。”
      古钰道:“那店小二便是如是说的,他虽要将那老头打发出去,却也愿意替他说话。他说,他盯着这厅堂,绝不会让这样的老头进了客房,进不了客房,也就偷不了公子的元宝。公子丢元宝的时候报过官,衙差已经搜查过一番,一定是有人偷了元宝又怕被搜身,所以藏在炭翁的篓子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拿走这赃物。”
      千楚点点头,“那究竟是谁藏了这赃物呢?”
      古钰笑道:“你猜猜。”
      千楚想了一会儿,说:“谁最想拿走这篓炭,谁就最有嫌疑。那公子的仆人要买下这炭,虽说是为了暖屋子,但也可能监守自盗。他将元宝藏在卖炭翁的篓子里,这样赃物不在他身上,衙差自然在他身上找不到元宝。然后他再买下炭翁的炭,连同篓子一同索要了,便可拿回那两个元宝。”
      古钰道:“若只是那仆人忠心呢?”
      千楚咳了一声,“再忠心,总不见得连命都不要了吧?”
      古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白骧,问道:“白骧跟了你几年了?”
      千楚笑道:“从小就跟着,二十多年了吧。你非要这么比,那我可不能再怀疑这仆人了。”
      古钰笑笑,“那是谁干的?”
      千楚想了想,“那兵痞也想要炭,还动手去抢。或许是知道里头有元宝罢。”
      “可是如今兵事紧,营里供碳不足,想抢也是平常事。”
      “总不至于是那店小二所偷?所以他才急着将那炭翁推出门去,然后他再找个机会将元宝寻回。”
      “店里忙碌,小二一时脱不开身,万一炭被人买了可怎么办?”
      千楚道:“那还有谁?是不是还有什么人物你忘了说与我听?”
      古钰说:“不,都在里头,贼也在里头。”
      千楚一愣,“难道说……”
      “正是。”古钰一打扇子,“那炭翁步履轻盈,姿态并不像个劳苦人。他实则是一飞贼,乔装成老翁进了客栈,然后偷出了那公子的钱财,藏在篓子里。想逃走的时候出了岔子,这才被人发现。”
      千楚干笑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也不会放过这些偷盗财物的人。”他说着神情又低落起来。只一会儿,他蓦地转头看古钰,眼睛瞪得滚圆,“你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古钰道:“就是这意思。”
      千楚猛地起身叫道:“快,快来人把那卖炭的拿下!”
      古钰又笑,“我已经叫人看住他了,你莫要着急。”
      千楚一拍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如此愚笨。那神器定然是被他拆了,混在倒塌的废材中,所以找不见。然后那人再借着采买木头为由,将我的神器夹杂在木材中偷偷带出去。”
      白镶在旁一拍脑袋,“我听他声音就觉得奇怪,一个卖炭的嗓子肯定是哑的。”
      这时,屋子的门开了,管家张廉急匆匆进来,带了一身风雪。抖落,道:“我依着庄主的图纸,果然在那几车废木中找到了形状相似的木材。庄主,神器没有丢。”
      千楚怔了一怔,大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他一把抓住古钰的手,“这次多亏了你!”可是他的笑意又马上消了去,“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定不是寻常盗贼,更何况寻常盗贼要我这神器何用?到底是谁要盗取我的神器?”他再一想,更是觉得可怕起来,“莫非有人要我山庄失了人心?”
      古钰想了一瞬,说:“最近不太平,或许有人要用它。”
      千楚这才想到,最近北方兵事频繁,入冬后又天干缺水,若能得到神器打通一脉地下水,战局便能扭转。
      所以盗这神器的是军人?
      这时,门又开了,守卫进来通报,说是有队人马前来拜访,说是西南水司的人。
      古钰道:“看,这不来了么。”
      千楚不顾自己病着,非要裹着裘衣出去见见。
      山庄外头站着一队军人,冰天雪地里仍是一身兵甲,冻得那兵甲上结了一层霜。但为首的却不是个军人,穿着素衣灰锦,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他见人出来,便拜了一拜,道:“在下西南水司大鹜营校书山雨,奉主上命令,借神器一观,如今前来归还。”
      他说这话时,神色悠然,全然不怕对方恼羞成怒。
      千楚没急着发怒,只是一惊,再看古钰,他也是疑惑,便指着管家说:“把那几车木材运来。”
      那山雨俯身又是一拜,道:“请出神器。”
      他身后几个兵士便抬出一物,用白布罩着,打开便是一一人高的木鼎,正是楚庄上的神器。古钰几步到那木器旁,仔细端详,果然是那神器。
      这时,管家已让人将木材运来,古钰在木材中找出神器的木料,一摸,虽然颜色相同,材质却不对劲,便抬头对千楚说:“他们手里那个是真的。”
      外头天寒地冻,千楚裹得只露出眼睛鼻子。他想了很久,眼神一会儿停留在山雨身上,一会儿又打量他身后的士兵。终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汽,问道:“你们是怎么借出去的?”
      山雨道:“仿一些换一些,便将神器请了出来。”
      偷天换日。
      古钰赶忙循着记忆将木器的材料从一堆废材中挑出,果然不足一个木器的量。
      千楚再问:“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了去,怎么突然想到来归还?”
      山雨的头抬高了些,仿佛声音也洪亮起来,“前几日时局不定,不敢贸然前来,而今江城已被我军接管。我便奉主上命令,将神器归还。神器于我军有大功,自然就是庄主的功劳。主上必不会忘记庄主之恩。”
      古钰心中惊诧,他虽知道半个月前,朝廷来了诏书,大约是城主更换的诏书。老城主对外宣称是给他孙子禾莽的继位书。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老城主在江城根深蒂固,真要无视朝廷命令,将城主之位传给自家儿孙也不是不可行。昨日江城戒严,大概是在为新城主继任一事筹谋。可他今天出来一趟,城主便换了人,这实在是过于神速。
      千楚也在惊诧中,忙问道:“江城百姓可好?”
      山雨道:“主上知晓庄主心系百姓,特意令在下带话,江城百姓必不会损一分一毫。若庄主仍不放心,主上也特意遣了铁骨龙船请庄主一叙。只是此处渡口封锁,不等主人开口,不敢靠岸。”
      千楚心下道,神器都敢偷出去,占个渡口又有什么不敢的?
      他一挥手,“让船进来。”
      不多久,那津口处果然有一高尾大船隐约在江雾中漂来。
      千楚低头想了一瞬,纵使对方设的鸿门宴,他也是要去的。
      楚庄匠技首屈一指,声名在外,庄里屯着的工器蔚为大观,各方觊觎。虽然他早有心思想依附一方,可想选择正确的一方何其难呐?王朝几百年的制衡之下,没有哪一方是一枝独秀。延庆王在北方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可是江城远离延庆之地,他延庆王再厉害也鞭长莫及。东海王也是遥远,中间所隔的郡县比延庆还多。剩下两个最近的藩镇,朝塞,垣西,都是外族之人,他是不愿违背先祖遗训投靠番邦的。再近些,便是群山中的青城之地,虽与他楚庄交好,可那青城城主心思狡猾,他也不敢与虎谋皮。剩下的皇子皇孙各自为阵,离江城最近的康乐简三郡,郡王都是无能之辈,成日里尔虞我诈。正是这些不成器的家伙,耗光了王朝的基业。
      这天下,还有哪方可以依靠?
      千楚无比惆怅。
      但是现在,有一伙军人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西南水司统领,平定了落雁关的匪患,盗走了他的镇庄之器,又以雷电之势取下江城。
      这样的奇人,他也确实想见一见。
      他不顾病痛松了松筋骨,让人扶着去船上。
      暮色渐褪,圆月东出,也是白亮。泺川之水盈盈,粼波映月,残冰载雪。
      古钰扶着千楚,跨过浮板,上了那大船,经人引入船舱,里头的碳正烧得旺。
      古钰刚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进去头疼得厉害。千楚落座后撤了裘衣,却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山雨端来酒水,道:“此乃泺川雪,是用泺川源头的雪山水酿成。已经烫好,请二位慢用。”
      千楚便迫不及待地呷了一口,说道:“这酒好,喝了让人四肢百骸间舒畅。”
      何止酒好?
      山雨笑道:“庄主喜欢,也不枉费在下一番心思。”
      千楚便也跟着笑,将酒杯递到古钰面前,“你尝尝,确实是好酒。”
      古钰推开酒杯,道:“戒了。”
      千楚惊讶,“你什么时候戒的酒?”
      “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大夫叮嘱。”
      千楚点点头,“那还是别喝了。”
      船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摇摇浮浮,不知去往何方。
      千楚看船舱里开着一隙窗,却只看到外头白茫茫一片,月色银灰中,万物尽一色。余光里,他见古钰也怔怔看着那窗缝,映着烛光,竟觉得他浮起一丝鲜活的生气。他许久没见他这般有活气了。
      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这时,来人告知船到岸了。
      船一震,应是靠了岸。
      随行的侍卫估摸着外头天色已暗,便要准备灯笼。书生摆摆手,说不用。
      千楚抖了抖披风,率先出了船舱。
      外头万盏火把,亮如白昼。还有士兵站在两旁,刀剑在侧。千楚穿过这军人集聚的渡口,抬头望去,不远处是篝火熊熊的城墙角楼,似乎有人站在上头看他。
      古钰便对那山雨说道:“这就是你主上的待客之道?”
      山雨道:“莫急。”
      古钰道:“今日我们到你军中,是承你主上之邀。我从未听说高站于城墙上待客的道理。楚庄本不与天下争,若是被人看轻了,也是可以一争的。”
      千楚倒是没想这么多,回头安抚古钰,“没事,不拘小节。”
      古钰便不再说话。
      山雨立刻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将两人领至大营。
      大营里头,仍是没有他的主上,只有一些铁木机甲。其中有个硕大的木器,俨然和神器一样,却是大了整整一倍。千楚惊异,急忙走上前去。
      那东西虽然仿制精良,细节之处却略有不同。山雨指着那细微纹路说:“主上倾全营之力,将神器进行了仿造和改良,现在请庄主过目。”
      千楚道:“天下工匠都没有将神器仿造出来,为何你们能成功?”
      山雨道:“神器构架不难,难的是寻得制造神器的木材。主上座下,恰有人识得此种树木,这才将神器仿制出来。”
      古钰道:“天下人不识得,只你们处识得,看来你主上帐下人才济济。”
      山雨客气说:“哪里哪里。”
      古钰忽然厉色道:“神器之所以为神器,天下仅有此一件,你这般盗取,竟还有脸面在我们面前展示?”
      书生一愣,没想到他此时发难,连忙抱歉一笑,“主上吩咐了,若庄主觉得这东西做差了,便立刻一把火烧去。”
      古钰正要说话,千楚突然道:“不急,待我先看过。”他的眼睛毫不转动,直直看着那仿制的木器,“给我提水来。”
      水很快便提了进来。千楚将水往那木器底下一倒,那水渍便沿着木器上的纹路攀缘上去,直至集中在一处,指向渡口。
      他们确实仿造成功了。
      山雨指着木器上的刻度解释道:“此处还能显示水源的距离。”
      千楚哈哈大笑起来,回头看古钰,古钰并不笑,他便觉得无趣,道:“也罢,宝器该归于神人。”
      山雨俯身道:“主上还吩咐了,若庄主满意这东西,便请庄主为这东西赐名。”
      千楚受用,道:“就叫泺水吧。”
      山雨又行一礼,“多谢庄主赐名。”
      千楚说完这名字,有些得意地看着古钰。
      话已至此,古钰知道千楚已倾心于这山雨的主上,不好再说什么,只笑了笑。
      千楚见古钰笑,以为他认同了自己,更是与那山雨交谈起来,探探他主上的虚实。
      两人正聊着,大营外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是三通击鼓。
      山雨猛然间跪下了。
      千楚惊道:“这是干什么?”
      山雨说:“我还有一事瞒着二位,现已尘埃落定,请二位不要怪罪。”
      千楚有些茫然,“什么事?”
      山雨道:“在二位来大营之前,主上并未拿下江城。而现在,江城才在主上掌控之中。多谢二位来我大营一趟,疏通感情,我军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城。”
      千楚的神色刹那凝固。
      一旁的古钰道:“你们先是盗取神器,演了一出,将我们骗来此处。再告诉城主楚庄已投靠了你们,利用千楚的威望胁迫城主交出江城。”
      经他这么一说,千楚才回过神来。
      山雨道:“朝廷诏书前来,新任城主却遭到江城驱逐。我军在城外救下了新城主,对过上任诏书,特来江城为他讨回公道。我军兵临城下,名正言顺,但那城主顽固,不肯交出城池。庄主在城中威望颇高,又在泺川上游,城主忌惮。故而我冒昧请出庄主,让那城主看清这人心所向,莫要做出叛逆之事,以至身败名裂。我军行此义事,是为朝廷尽忠,为江城百姓谋福。”
      古钰默然。
      楚庄自太祖时建庄,赐予安江侯爵位,世袭罔替。几代庄主兢兢业业,在泺川一带名声显赫。江城与楚庄近,城主与楚庄也亲近。
      不过那城主有个孙儿,蛮横无理,偏偏城主又极其疼爱这个独孙,尽心为他谋划造势,想待那孙儿羽翼丰满将城主之位交于他。可惜那孙子太不成器,横行无忌,搞得江城民怨沸腾,连带着老城主也人心皆失。
      楚庄迟早也会因为此事与老城主决裂。
      水军进逼,楚庄倒戈,老城主不得不把位置让给持有朝廷诏书的新人。
      但古钰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他道:“你们借这神器,可不止引庄主上船这一个用途罢?”
      这盗取神器一事需要花费的心思太多,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引出千楚?而且他不怕从此与楚庄结怨吗?
      山雨笑了一笑,道:“的确。两月之后,捷报传来,我自会登门拜访,再做解释。”
      千楚看他,见他实在年轻,却举止不凡,好奇问道:“阁下姓山?来自哪个地方?”
      山雨道:“在下无名小辈,出身不足挂齿。”
      千楚确实不曾耳闻山姓世家,他所熟悉的王公子弟也没有姓山的,他便看了一眼古钰。见古钰也正低头沉思,看来他也没听说过。
      既然没听过,千楚又问:“阁下主上到底是何方神圣?”
      山雨道:“不瞒二位,在下效命于西南水司,主上自然是西南水司统领。”
      千楚道:“可否引我一见?”
      山雨笑道:“自然可以。”
      说着,他将两人带入另一营帐,里头已整整齐齐摆好宴席。
      千楚大踏步进去,回头却见古钰不动,便问:“又有何不妥之处?”
      古钰道:“确实不妥,你刚入此阵营,江城又恰易主,如此歌舞升平只会坏你名声。”
      千楚道:“你怕那老城主猜忌我里通外合?就算通了他又能如何?总比这城归了那孙子的强。”
      古钰摇头,“阿楚,不可如此。”
      山雨插话道:“两位且在此等候,统领稍后便来。”
      千楚便回头拉着古钰入了营。
      两人落座,山雨挥手起了歌舞,而后告退。
      席上作陪也是水司官员,都围在千楚那处,欢笑不绝。
      千楚原本心中担忧,便觉得自己病得愈是严重,如今他感到无比轻松,身子也爽快起来。心情舒畅,眼前的美酒佳肴也正是合他胃口,便大快朵颐。
      吃着,他忽然发现古钰未动一物,他便问:“怎么了?”
      古钰道:“这些都是你平日里最喜欢的吃食。”
      千楚听完,也仔细看了一眼,果然是。他便笑起来,“这山雨也是用心。”
      古钰不语。
      千楚又道:“你且放宽心,我看这山雨并没有要害我们的意思。我既然应了他的话,那就不便多疑。”
      古钰动了筷子,终是吃了一口。
      千楚见他吃了,也是高兴,“你身子不好,就把心思放宽些。这些都交给我,我定会在这个世道里保全你。”
      古钰抬头看他。朝廷诏书,新任城主,不过都是山雨的一面之词。
      千楚见他不说话,拍了拍胸脯,眼神笃定,“信我。”
      不多时,一藤甲军人入帐,左右军人侍立。座上的官员赶紧起身行礼,道:“统领。”
      千楚和古钰也赶紧起了身。
      西南水司统领径直到了千楚面前,抱拳道:“在下徐衍,领西南水司,久闻庄主大名,如今一见,名不虚传。”说着,他试探性地一拍千楚肩膀,“千楚兄弟。”
      千楚心领神会,道:“徐衍兄弟年纪轻轻便是水司统领,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
      徐衍笑起,“千楚兄弟,请上座。”
      千楚也道:“徐衍兄弟,上座。”
      两人立刻握住手,亲密无间地上了席位。
      一场酒宴,相谈甚欢。
      酒足饭饱之后,千楚嚷着回庄到祠堂祭拜一番,以迎接神器回归。
      徐衍便叫人用大船送他们回去。
      来时日落霞灭,走时旭日初升。江上薄雾氤氲,辉煌满天。
      古钰虽居住在泺川边多年,却也从未在晨曦间浮舟江上,也是第一次目睹如此景色。
      千楚感觉好得很,精神十足地出了船舱。他见古钰倚着船栏,长衣乘风而起,仪态万千,似乎又回到当年。他看着他,心情极好,感慨道:“心病需要心药医,这话果然不错。”
      古钰闻言,长长叹了口气,提醒他:“你回庄后,得仔细查查。”
      千楚问道:“查什么?”
      古钰道:“这病是一朝一夕得了,却也能一朝一夕好了?”
      千楚有些怔愣,“你是说,庄里有人给我下毒?”
      古钰点头,“以后那管家张廉,还是不要再出现在楚庄了。”
      千楚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不到他这样做的目的。”
      古钰道:“若你今天没有踏上这条船,他便有这样做的理由了。”
      “可是这徐衍……为什么?”
      “因为出主意的,另有其人。”
      千楚醍醐灌顶,“你是说,山雨……”
      古钰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千楚忽然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不是从初雪后的江水上来,而是从身体里慢慢渗出,将他原本的满腔热血泼了个透心凉。
      他许久才平复下来,他并不厌恶山雨,也不觉得山雨会做那样的事,可是从古钰的言语中,他感到古钰在怀疑他。他大约想为山雨说几句,可是话语卡在喉咙间,怎么也说不出。
      江上的薄雾彻底散清,远处的渡口更加明朗起来,有个人站在那里。
      千楚目力极好,看出这人是山雨,但他有些惊讶船已经离岸一炷香的时间,而山雨还站在那里。
      “老城主虽顽固不化,却也不会贸然驱逐朝廷的人。西南水司屯守落雁关,用不着去北境作战。这山雨背后有人,徐衍背后也有人。”古钰道,“山雨真正的主上,还在更深处。”
      千楚皱眉,问道:“会是谁?”
      古钰道:“我不问世事太久了,猜不出。”
      千楚叹了口气,“没事,如今大风大浪的,只能随波逐流了。”
      “你发现了吗?那些人在宴席上试探你,却没有试探我。”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不试探不也正常?”
      “也许,他们认得我。”
      古钰说着抬起头,望着渡口的方向,朦朦胧胧里,那个身影若隐若现,似乎伫立在记忆中遥远的地方。
      山雨……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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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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