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絮》麦芒yo

3、闻喜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我默然地放下手中的药碗，帮皇后掖了掖锦衾。她面容苍白，神情平静，甚至称得上的寡素。

　　皇后说∶皇帝哥哥，去吧！

　　许多年前，还是冯才人的闻喜贵妃遇喜了，有一回肚子疼，怕的厉害。

　　也让人来椒房殿请我。

　　那时候我根本不想去，可是皇后对我说∶她也是忧心肚子里的孩儿。皇帝哥哥，去吧！

　　那时候的温恬笑意和如今的寡素面庞重合到一起，我知道，皇后还是听到了。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她就这样凝望着我的背影，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眼泪来。

　　闻喜贵妃住在昭阳宫，那里有一座四季温暖的泉眼，能够引水入池，让莲花常开不败。

　　见到贵妃时，她正娇懒懒地横签在轩窗下的榻上，看到我来眼睛一亮，也没有忘记表演她的身体不适。

　　她一面捧着胸口一面委屈地说∶臣妾方才都要痛死了！还好陛下您来了呀……

　　我曾经问过皇后，如何看待闻喜贵妃此人。
　　那时候的皇后还与我坦诚相待，她老老实实说，闻喜贵妃很有野心，除此之外，是个不错的人。

　　冯氏之所以成为贵妃，也有一部分性子的缘故。她不知天高地厚，性子活泼跳脱，喜欢穿粉色的衣服，还喜欢簪海棠花。

　　自从玉质十五岁以后，母后对她的管教更加严厉起来，等到选秀新人入宫以后，她更是再也没有穿过粉红色，再也没有带过海棠花了。

　　我偶尔透过冯氏看得到十一岁的小皇后，可她转过一张圆面，我只剩下哑然失笑了。

　　那时候冯才人的嘴里除了皇后还是皇后，她崇拜皇后的从容不迫，也喜欢皇后的宽厚大度。

　　我与冯才人常常宿在一处时，皇后不知道是得意还是难过。

　　她刚生下大皇子，正在月子里，我对肖似她、她喜欢的妃嫔宠遇有嘉。

　　即使我只是把冯才人当做一个闲暇逗趣的小猫小狗而已。

　　这样说实在可怜，可德嫔身后有家族，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萧美人动辄矫揉造作、纱衣半敞，好像恨不得我死在她身上。

　　也只有冯才人心思淳稚，相处舒服，偶尔还能与她说一说皇后。

　　如今的闻喜贵妃满鬓奢华的宝石，举手投足之间暗香盈袖，就这样娇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我伸手接了她一把，淡声道∶皇后孩子又掉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闻喜贵妃描摹精致的妆容显出一丝龟裂，随即将身子抽离，淡淡一笑∶陛下在说什么呀？

　　冯氏早就没有了十年前那样的纯善温驯。我心里一痛，痛的并非冯氏，而是我的玉质。

　　冯才人运气很好，成为了除皇后以外第一个遇喜的人。

　　皇后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真心疼爱，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地妥帖安排，还做主将冯氏抬成了嫔位，从此孩子可以上玉碟，牌位可以入皇陵。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很不得劲，连带看冯氏与我的亲生孩子都不顺眼。

　　我冷了冯氏好长一阵，又天天睡在椒房殿，直到六神无主的冯氏胎动了，请了太医，又心一横来椒房请了我。

　　她赌对了。我的玉质果真是个善良至极的皇后。

　　我心中对玉质的愧疚愈发深了。

　　那年的秋猎，冯嫔在宫中待产，我将庶事丢给了已经是德昭仪的德嫔，带着皇后去了上林苑与百官同乐。

　　我带她进了行宫的后院，秋日微凉的朔风和着桂花香气吹拂着我们，我与皇后就像一对寻常夫妻，手牵着手逛院子。

　　院中的梧桐树亭亭如盖，层叠茂密的枝桠叶片中偶尔泻下几束斑驳的金光，将皇后的芙蓉面衬得美极，令我哑然失声。

　　只敢屏住了呼吸，轻轻为她摘去发间的落叶。
　　皇后羞赧地笑了笑。她已经有长乐、罡儿两个孩子了，与从前的娇美不同，她周身已有一种温恬贞静的气质，好像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和煦的光芒。

　　我给了她一个惊喜。

　　那是一颗小树苗，我亲手努力地挖出一个小坑，衣摆和鞋子都沾满了泥土，一点也不像个九五之尊的样子。

　　在她吃惊的目光里，我指了指那颗小树苗∶玉质，我和你一起植树。这里只有这么大的地方，究其全部，也只能植下这一棵。我向你保证，一生一世永不负你，永远会对你好……

　　我和皇后一起手扶着小树苗，将它移栽进了那个小坑里。

　　我还对皇后说∶等冯氏的孩子生下来，我再也不要别的孩子了，好吗？

　　皇后开心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她还是说∶皇帝哥哥，你是天子！

　　她是风光霁月的仙女，可是这棵树，这些誓言，到底让她动了凡心。

　　她相信了。因为相信，所以害怕。

　　周家在朝堂上的动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踩踏到了皇权的底线。

　　我踏入寿康宫，太后正在礼佛。她疲惫地阖目，一圈一圈地转动着佛珠，而我也什么都不说。

　　最终，我的母亲幽幽叹息道∶我先是先帝妇，再是周家女！留他们一个生计在吧！

　　就这样，周家倒台了。

　　皇后的父亲以文官之躯戍边，和塞北的诸位将军形成牵制之事，再也无暇将手伸入京畿。

　　一夕之间，皇后失宠了。

　　经历了共植梧桐以后，皇后对我的信任又达到了新的高度。

　　她不是不伤心，不是不害怕，只是她和她姑母一样，做了皇家的媳妇，就有这样狠心斩断亲缘的决心。

　　一开始，她没有疑心我。

　　皇后的中宫之印给了德昭仪，她自己称病，连每天的晨昏定省都取消了。

　　而我也不再踏足椒房殿半步。

　　那是我们的默契，我们同样心如刀绞，同样烈火烹油，可是也同样相信对方。

　　过年了，我大封六宫。德昭仪做了德妃，冯氏也因为生下了一个皇子有幸做了淑妃。

　　她月子里就跪下和我磕头说，求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吧，父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会不伤心呢？

　　我无动于衷。

　　打破平静的是，一个月以后，太医告诉我，皇后怀孕了。

　　她距离生产上一胎过了不足三个月，原本我不该碰她，可是上林苑的那一晚，我们情难自禁。

　　我开始不舍得，不忍心起来。

　　冯氏又来跪我，让我去见见皇后。

　　我给她赐了个双字封号，叫“闻喜”，在短短一个月里把她从嫔抬到了贵妃。

　　她变成闻喜贵妃，住进了昭阳宫。我为了她引温泉水，还让名贵的莲花在她的宫中常开不败。

　　她不明所以地接受了，惶恐有之，高兴有之，甚至真的觉得我可能爱上她了。

　　做完这一切，我终于驾临了椒房。

　　皇后瘦了许多，只有肚子高高的凸起。我喉咙一时发涩，想对她说的无数话在口边争先恐后，反而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后先开了口，她说∶闻喜贵妃，就是听到就忍不住高兴的意思吗？

　　我慌乱地解释说∶那天我听说了你怀孕了，她正好在我跟前……玉质，你这一胎怀的不好，都这样瘦了……

　　皇后惨然一笑，别过头去流下眼泪说∶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姑母不肯见我，父族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恐怕此生都见不到了，皇后的印玺在德妃的手里，虽说她德行出众，可我心中还是有感俯养他人鼻息……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哭过，一声一声，像她续不能弹的琴弦。

　　我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对上了她蓄满珍珠泪水的眼睛。好像有祈求，有绝望，有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我的玉质，她不应该这样看我啊。

　　我慌了，将她抱入自己的怀中。她攥着我的衣领，恨恨悲鸣一声∶我是皇后啊！我是中宫啊！

　　原来心碎的感觉是具象化的，呼吸急促，肺腑紧缩，嗓间滞塞。

　　我是帝王，我身上有黎明百姓家国天下的责任。

　　如果皇后这个位置坐得人不是她，我哪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从这天开始，我又几乎住在了椒房。

　　闻喜贵妃春风得意，因为位份和子嗣得到了凤印的短暂使用权，暂且被权欲冲昏了头脑，也无暇顾及我独宠椒房这件事。

　　我需要她的兄长在前朝带领寒门子弟发声，也需要头脑简单性格张扬的她在后宫为我做最好的挡箭牌。

　　于是在朝堂变化，风声鹤唳的这段时间里，我与皇后又过了几个月神仙眷侣的日子。

　　她这胎艰难，身体刚刚生完罡儿不久，气血亏空，又因为周家的事情日夜思虑深重，一面担心自己的处境，汲汲营营……

　　我就每日每日的陪着她，给她描眉、绾发。长乐已经三岁了，我肩上扛着长乐让她骑大马，整夜整夜地哄不肯睡觉的罡儿，后来也有时候撑不住，在批奏折的时候睡过去。

　　她偶尔面露不忍，偶尔神情寡淡，有时也会变得茫然。

　　恨吗？恨谁呢？

　　我的玉质。她如果像冯氏那样不够聪明，也许真的能痛痛快快的恨朕一场。

　　可是朕的难处她也明白，她也想不出办法。

　　即使成为了牺牲品，她无法彻底的怪我。

　　这夜醒来，我感受到她玉润的手指正在一下一下地梳理我的头发。轻柔的，安静的，伴随着一声本该无人听到的叹息，消弭在无声的宫殿里。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

　　闻喜贵妃不满周岁的皇子夭折了。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眼睛一闭说∶皇后有重大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