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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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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喂皇后喝下汤药。她的眼泪滴在汤匙上,让我的心也为之一痛。
我后悔给她取了一个字叫“玉质”。
那时我觉得她是最纯洁最美丽的女孩子。
可她如今真像一块脆弱的美玉,好像一碰就要碎了。
大太监进来时,正是我和皇后相看泪眼的那刻。他显得有些尴尬,伏身附耳在我身侧说:陛下,闻喜贵妃派人来说,她胸口痛得厉害……
皇后大概听到了,大概没听到。她长长眼睫都没有哪怕一丝抖动,乖巧地抿下一口汤药说∶皇帝哥哥是不是有事要忙?我不要紧的。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喝药都很怕苦,也很会吃醋。
亲政后的两年,我十九岁。在我的独宠下,皇后怀孕了。
这是天下的大喜事,也是我的大喜事。我当即奏折都不看了,急匆匆跑去椒房殿,却看到她只穿着罗袜的一双脚晃来晃去,坐在圈椅上吃山楂。
旁边的宫女急着劝她,说山楂性寒,对孩儿不好。
她就眼巴巴地盯着红果子,嘴里说,好吧好吧,那本宫不吃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皇后怀孕了,我后宫就本来形同虚设,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凌美人。
选秀的事情理所当然提上了日程。
我冲入寿康宫,见到母后一副早料到的样子,更是心头火起。
我头一次没有行跪礼,我问太后∶玉质不是你的心头肉吗?你不是最疼她的吗?母后您怎么舍得呢?
太后许久没有说话,她一面欣慰我善待她的侄女,一面又担心深宫后院的情有独钟会动摇江山的根基。
最终只是说∶你是个皇帝。
我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定在了原地,好像又回到十二岁那个浑身烧得滚烫的晚上。
母亲的眼泪比我的身体还要烫,她给我打下的烙印,让我在十九岁仍动弹不得。
母后继续说∶有许多宗室大族的女儿都在大选之列,如果你不喜欢,也有平民、商贾的孩子。
我猛地抬头,看到母亲讳莫如深的神情。
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皇后和太后的母家周氏,因为我独宠皇后,野心越来越大。他们希望能有一个世袭的爵位,从外戚一步跨入宗室之列,从此也有了和皇室名义上站在一起的体面。
可是再怎么宠爱一个后妃,王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而当初着急回皇权,世家大族已在朝堂盘根错节地埋下势力,正在逐渐壮大。
我遍读史书,明白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平衡的权术需要未雨绸缪。
为了平衡世家勋贵的权利,我一面将寒门女子纳入后宫,一面提拔读书出生的仕人,将他们填入朝堂的空隙。
在皇后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由她亲自操办了我的第一次选秀。名册上都是十六七岁的青葱少女,有的世家大族小姐贤名远播,也有的旁系小支的女子画像我见犹怜。
皇后就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没对我说一句委屈。
用膳的时候,我给她夹了一筷子她从前喜欢的鱼,结果她害喜,哇的一声掩嘴冲去了屏风后头。
我手足无措的呆在原地,听到她在屏风后面请罪。
她说∶臣妾御前失仪了。
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了,可是说句很不要脸的话,我真的没有办法。
经过三个月的宫规培训,秀女们入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快要临盆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不理我。她照常和我说话,和我吃饭,可是我心里知道她委屈。
所以我就一遍遍哄她,整整九个月,哪怕我还有凌美人,哪怕只要一声令下有的是侍奉床榻的宫女,哪怕我甚至能够瞒得住她,让她不要知道。
可我也一次都没有召幸过别人。
说实话,新来的这些宫妃,我连容貌都对不上。
我只记得这个清贵士族家的女儿叫德嫔,那个地方官的妹妹叫萧贵人……没有谁特别的引起我的注意,他们对我来说只是我需要履行的责任义务。
其实想一想,这些女孩子又何尝不无辜呢?
皇后的生产是在深夜,我叮嘱过大太监,哪怕我在朝堂上都必须通知我。
我要陪在她的身边。
我曾经问过她,是喜欢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
皇后甜蜜又幸福地笑着说∶是和皇帝哥哥的孩子,我都喜欢。
在产房外踱步的时候,我将与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又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想起她倒茶、她抚琴,她巧笑嫣然……
直到接生嬷嬷回报说,母女平安。
我第一时间冲入了内室,分明看到了皇后脸上有一点失望。
她好憔悴,嘴唇被咬的失去血色,头发纷乱地被汗粘湿在脸颊,可是我还是觉得她好美好美。
我几乎热泪盈眶,她却微微转过头去说∶我这样太丑了。
我牵过她手轻轻吻了吻∶我的皇后,我的玉质……你何时都是最美的。为朕诞下公主,你辛苦了。
等皇后阖目休息了,我才有空看一看抱一抱我们的孩子。她是那么小,在红布襁褓里缩成一团,在我的手中像是随时会被我折断。
我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两眼,这回觉得她还是太大了。
害得朕的玉质好辛苦。
我们的孩子出生就得到了封号,长乐。就好像我对皇后的期待一样,希望她快快乐乐。
长乐诞生以后,皇后不再那么生我的气了。她怀着如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柔软的神情,轻轻哄着怀中的长乐,我就这样看着他,有一脉斜晖撒入内室,空气里的细尘在光影里随着她轻柔的动作漂浮着,我感到心中似软似酸。
她有一次轻声和我说∶皇帝哥哥,长乐是个女孩,你失望吗?
我回答说∶只要是和你的孩子,我都喜欢。
我说的是实话,她微微笑了起来,可我发现她其实没有高兴。
她有点儿不相信我了。
后宫还是平静如水,新的嫔妃没有人得到我的宠幸,直到皇后眼睛红红地告诉我,她被母后训了。
她也不说为什么,也不告诉我怎么办,就好像执行任务一样。母后训她,她告诉我,就这么简单。
她也没有劝我去别人宫里坐坐,找别人侍寝。
我有点儿隐秘的高兴,甚至如果不是身份不符,还想鼓励她独占我。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我去找母后,告诉她希望等皇后生下嫡子再宠幸别人,以免□□生乱,助长异心。
太后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她也希望下一任的帝王出自周氏一脉,确保自己的家族长盛不衰。
所以直到我二十二岁,她二十一岁,我们的嫡子降生,我都没有过第二个人。
虽然椒房独宠,可我眼见着她变得内敛、沉默。她承受着母后、后宫,乃至全天下的压力,仿佛生不出嫡子,她的存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每天众妃都会给她请安,因为她独占着帝王的恩宠,所以那些又貌美又有才情的贵女在后宫只能独守空闺,却还是不得不低眉顺眼地服侍她,想办法逗她开心。
我的皇后,我的玉质。她的善良、她的同理心,正在逐渐切割她,摧跨她。
我们的第一个儿子罡儿出生了。他被我寄予厚望,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路。
也是在这次月子里,皇后第一次垂下眼睫,对我说出∶嫡子已经诞生,往后陛下还要雨露均沾。
我问∶你不叫皇帝哥哥了吗?
她诧异地抬头看我,随后轻轻一笑,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我的皇后带着抹额,抱着皇子,持着一抹恬淡温静的笑容叫我∶皇帝哥哥。
我依旧不想皇后伤心难过,宠幸了新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小小的才人后来会变成宠冠六宫的闻喜贵妃。
那时候的闻喜贵妃还是冯才人,美貌平平,才情平平,只有一手丹青尚且可以入眼。她的家世也很普通,哥哥是个寒门贵子,很会读书,如今在翰林院做一个小官。
冯才人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不过两三天后,我又接连召见了德嫔、萧美人、凌美人……
后宫终结了皇后独宠的时代,好像就这样步入了正轨。
让我高兴的是,那个时我的皇后从来不会争宠。她告诉我她的观察,直言不讳地说冯才人很有野心,德嫔德行高尚,萧美人品行不端……
我并不是高兴于她的贤德。而是我知道,她很明白自己的不同。
不是来源于尊贵的身份,而来自我内心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