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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夫妻 ...

  •   我的皇后,她病得快死了。

      踏足椒房殿的时候,我惊觉时光这么快,让这座矗立百年的宫殿都变了许多——往常能从层叠垂下的轻幔、馥郁幽远的熏香里窥见的暗奢,如今因它的主人缠绵病榻,被一味无法驱散的药味替代了。

      椒房的女官红红的眼睛像是哭过。她沉默地为我掀起珠帘,赶走了内室忙碌的丫头们。皇后就这样安静的躺在榻上,锦衾下瘦小的一团,让我不忍相看。

      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帷幔微微一动。皇后轻轻唤我:皇帝哥哥……

      守在一侧的宫女即刻上前,为皇后垫起一方引枕。另一个丫头即刻奉了一杯还烫口的水来。我终于隔着半垂的帷幔看清了她如今的脸,消瘦,苍白,却依旧好看得惊心动魄。

      她喊我皇帝哥哥。说起来,我也能叫她一声表妹。

      第一次听她这么叫的时候,我十二岁,刚刚继位。太后为我挑选了母族的孩子,告诉我这是她的心头肉,教育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她。

      她说,皇后别的不敢赞口,可是她从小心地善良、与人为善,就连丫鬟婆子都能得到她的礼待。这样的人入主中宫是不会有错。

      类似的判词我也曾听她对别人说过,只不过那时是描述我的。

      她说∶桓儿这孩子年幼时就很有定性,聪明肯刻苦,也有一颗仁爱之心。

      于是我遭受了世上最可怕的诅咒,从无忧无虑的小皇子,变成了不能喜形于色的幼帝。

      所以听母后这样说,我头一个反应是很同情。周家的女儿,听说才十一岁。她知道往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十二岁的天空是灰色的,我来不及为我早逝的父皇好好哭上几天,就不得不被文史、政论、骑射填满了全部生活。

      有一回我累的病倒了,母后守在我的床前,一边擦拭我滚烫的额头一边流泪。她说∶你要争气!你要争气!这份家业是你父辈苦苦经营的,你如今的荣耀也是靠着几个肱骨老臣呕心沥血撑起来的……你要争气啊!

      我的病好了,眼前也更灰了。

      我成婚以后,每晚除了看书,终于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命大太监去叫皇后侍寝,她就高高兴兴地打扮好来了,大大方方对我笑了笑说∶臣妾来侍寝。

      那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褙子,还很年幼的脸上已经隐约能看出往后的明媚了,我高兴于皇后漂亮,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旁的一绺头发,那渡雪的双腮就红起来,比她鬓边的海棠花还俏丽好看。

      她问我∶皇上,怎么啦?

      听她叫我皇上,我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和她说∶不要叫我皇上!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想了想说∶可是你是皇帝,姑母说,我不准对你不敬。

      她的话好像又唤醒了我心中的大山,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只不过是见到她,和她说了两句话,那座日益压抑的大山就奇迹般的短暂消失了。

      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好像我真的活着,不再是为了这个国家不断学习运作的机器。

      我和颜悦色的说∶我是皇帝,也是你的表哥!你可以叫我……哥哥。

      她于是第一次这么叫了,只不过在前面加了皇帝两个字。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我想她方才明明脸这么红,这会儿怎么一点不知道害羞呢?这么一岔神的功夫,回过神来,我发现她一直在看我案上的花灯。

      她高兴的说∶这个灯真漂亮呐!我还想凑近看看。

      小脸又兴奋得红扑扑起来。

      十一岁的女孩子不知道害羞,她只觉得花灯好看,就高兴的红了脸颊。
      十二岁的少帝也不懂风月,他只知道他的皇后好看,聪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妻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皇后也天天被母后压着学宫规,学女则,学掌管中馈。

      她也告诉我,第一次得召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十分紧张害怕。只不过看到我和她差不多大,还板着脸装大人的时候,一下就不害怕了。

      她贼兮兮的说∶我有时也会摆这样的皇后架子,所以一瞧就瞧出来了。我板起脸来,下面人就不敢惹我生气了!

      看看,我的皇后还这么小,就这样聪明了。

      那天我们看着那枚其实很普通的八角花罩灯,说话说到很晚,直到大太监催了又催,我们才不得不睡下。实际上帷幔放下,我们改成蒙在被子里偷偷说话。后来她先睡着了,我也睡过去……第二天醒来,从没有觉得这么有力气。

      那时候她睡觉就很乖了,可是那时候面颊丰润,脸色健康,远不像现在这样气若弦丝的样子。

      我想去牵她的手,又怕她受凉,最终只好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你会好起来的。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的宫灯?我找人做了许多一模一样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好吗?

      她眼神空蒙蒙的,半晌倏忽流下一滴眼泪来∶皇帝哥哥,我的孩子呢?

      我别过了眼睛不敢看她,她也失去了质问我的力气。

      其实皇后今年三十二岁,有一个公主、两个嫡子,算是很美满了。

      可是从她生下我们的幼子彻儿以后,不知道是不是伤了根基,她再也坐不住胎了。

      我不舍得她再怀孕,也不舍得让她伤身吃避子药,可是我无法让她相信她是特别的。我的皇后贵为皇后,是我唯一珍爱的人,只因为我是帝王,我有后宫三千,所以她还是焦虑的不断争宠。我忍耐了许久,最终眼看着她越来越难过,终于就着皇后有几分表演的笑容,喝下她递来的暖情的酒,也放纵自己归去了少时的梦境。

      十五岁的时候,母后送给我一个开蒙宫女。凌氏长得不算美艳,甚至五官平平,好处是温柔如水,安静体贴。

      诚然,鱼水之欢给了我巨大的震撼,我从没想过活着会有这样的滋味,让我又害怕又新奇。

      可是她才是我的皇后,她逼我拉勾,让要永远都陪她玩,永远和她第一好。

      我的心绪纷乱复杂,担心她知道以后伤心难过,又控制不住的想,如果薄衾之下的人是她……

      可她还这么小,她才十四岁。华衣锦服之下,她已经有了当皇后的气派了。母后会为她撑腰,也教了她恩威并施的手段,如今打理起来也称得上一句井井有条。

      然而做皇后的第一条责任,并不在于她本身有多聪明、多贤德,而在于她什么时候为皇家开枝散叶,生下皇嗣。

      开蒙以后,母后担心我不知节制,耽误功课。可是她没想到除了第一夜里,我再没有召见过凌氏。

      我封了凌氏做美人,她成为了我六宫里第一个皇后之外的女人。

      皇后知道以后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伤心。我不怕她生气,我只是怕她伤心。我于是哄她说,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她轻轻用手指堵上我许誓的嘴。

      她说∶皇帝哥哥是九五之尊,这样怎么行呢?

      皇后的眼睛很漂亮,像一泓月照的冷泉。她认真的看着我,我分明感觉她很难过,却也明白这是她真正的心中所想。

      她很爱我,可是也领悟了做皇后的职责,就像我身在其位,有许多无可奈何一样。

      后来我没有再提及这件事,也没有叫她侍寝。母后挑选的凌氏果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做了美人以后,除了经常去向皇后请安,平常几乎像个透明人。皇后也没有和凌美人生气,她待凌美人很好,还会担心她宫女出身被下人欺负,平常对她多有关照。

      我也没有再叫凌美人侍寝。

      母后因为这件事时常召见我,我每次都用课业繁忙搪塞。曲丞相向母后夸赞我进步斐然,刻苦用功,久而久之,母后就暂且随我去了。

      我和母后说∶如今坐稳这个位置才是最要紧的。
      宗室不看好我,外戚想打压我。在政治权利的漩涡里,我和母后抛开尊贵的身份,不过是一对苦苦挣扎的孤儿寡母罢了。

      好在我稳步展现着自己的政治天赋,有越来越多的老臣拥护我。为了巩固权利,我善待宗室,大举世家子弟为官,一时之间,朝堂人才济济,我也被称为是年少有为,天赋异禀的明帝。

      什么明帝,无非是政举合乎宗室大族的利益而已。

      就这样,十七岁,我亲政了,勉强收回了皇权,在风雨飘摇里站稳了脚跟。

      自从初尝人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让人侍寝。如今回想,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的——那时候一想到,往后会是皇后,往后只有皇后,我的心就被巨大的幸福填满。我对自己的约束给我带来了比身体欢愉更大的快乐。

      她也知道,她全部知道。所以那个红烛昏罗帐的夜里,我第一次真的触碰到她温软的肌肤时,她像一汪温泉水一样,包裹我、接纳我,将她的全部奉献给我。我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啄吻着,没有对她说一句我的隐忍、我的难处,只是一遍遍轻轻唤她的名字,一次次许下诺言。

      我想那个时候,她是相信的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争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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