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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小红頦 ...


  •   膝盖钻心的疼折腾得我睡不着,想了半天觉得罪魁祸首是叶。一个鬼点子从脑子里冒出来,我强忍住笑意,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去,等它彻底冷却之后,猛地探进了叶的睡衣里,挠她的痒痒。

      叶被我折磨地直求饶,叹气道:“小姐,凉。”

      “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我用胳膊缠着她,圈出她逃离的空间。

      叶子闷声说:“我哪里知道什么故事,无非就是些女则女训或是道德经之类的,每次讲您都不高兴。”

      我用鼻子蹭着她的脖颈,说:“谁要你讲那些了,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你有没有养过马,你是怎么学会包扎伤口的,对了还有……”

      叶慢吞吞地将身子扭过来,面对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来的热气。

      “小姐,我只有一张嘴。”

      我思索片刻,最终让她先说说马的故事。

      叶轻轻嗯了一声,慢慢道:“原来我家里是有马的,但母亲不让我骑,说正经人家的女子才不会骑马,所以我就算出门也是坐轿子,对马也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姐姐是会骑马的,她的额娘是旗人,从小精通骑射,姐姐骑马的样子好看极了。”叶顿了顿,眼中流转着羡慕。“王子们秋猎的时候,她冲在阵前,在白马上搭弓射穿了一只兔子。太后娘娘一高兴,赏了姐姐一对玉如意,再后来她就被传旨进宫领赏,额娘怕姐姐一个人进宫危险,便也要我跟着去。”

      “再后来呢?”我问。

      叶的脸色暗了一下,沉吟良久道:“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一扇暗红色的小门,一个穿着黄袍戴着眼镜的少年让姐姐进去,门关上后里面传来了宫女和小太监们的笑声。我不敢敲门,也不敢喊人。直到姐姐惊慌失措地从那扇门里冲出来,她的脸红得吓人,头顶的簪花划到了鬓角。她要我不许和任何人说。回去的路上,姐姐一直哭,我问她那个黄衣裳的人是谁,她不答,只是哭。”

      叶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其实偷偷回头望了一眼,那门里漆黑一片,只有满地洒落的胭脂和被撕成碎屑的绸缎,隐隐有烟土的气味被穿堂风带出来,闻得叫人恶心,却又飘飘然。”

      我知道叶大抵猜到了门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不愿意继续说了。她眼中那样鲜活高贵的姐姐,如同断头花一样飞下枝头,最终碾落成泥。

      “姐姐回到家没多久就病死了,我娘说是投井溺水了,可姐姐屋里那口井明明是枯的。”叶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后来,我就没有姐姐了。姐姐的额娘也疯了,整日在院子里唱歌,唱词道:主非主,仆不仆,泱泱□□,气数尽矣。再后来……她额娘也死了。打那之后,我娘把我的脚缠得更紧了。我娘说,她们的命太贵,脆得像玉,仙子一样作践不得,投在这样的人家是罪过,死了也是早早去享福了。”

      我们俩沉默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我想姐姐。”叶忽然开口。“每次犯了错,额娘罚我跪茶碗,跪碎了也不许医生给我瞧,每次都是姐姐帮我去求爹爹救我。也是姐姐晚上偷偷替我包扎,还给我买喜东坊的麻糖吃。”

      所以她包扎的手法才那么熟练,我不由得想她那双膝盖到底被多少次割破过,然后又长出新肉,等待下一次被割破。

      “你不讨厌你额娘吗?”我问。

      叶释然地摇头,脸上浮着一抹笑意:“不讨厌,因为她是姐姐的亲额娘,整个王府的女眷都要被她教规矩的。白天头顶掉下几只茶碗,晚上就要跪几个茶碗,每个姑娘都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走莫摇身,行不乱步。”

      说实话,这一瞬间我真希望叶是个自私的家伙。如果她因为主母的苛待和责罚而记恨她,又因此恨上她的女儿,或许她能够好受一点。

      好过她在连世界地图都没见过的年纪,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人。

      见我不开心,叶很快换了个话题。

      “不过,我倒是养了一只小鸟,是我阿玛……我爹在茶馆和人家用两只顶好的蝈蝈回来的。是一只小红頦,样子美极了,巴掌大小,白眉毛红脖子短尖嘴儿,眼睛黑豆似的,会发光呢。叫起来别提多脆声了。有人给我颗拇指大的南珠,我都不愿意换。”

      我自视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可从叶闪烁的目光中,我好像看到了那只漂亮的小红頦。

      叶又道:“那时候我父亲还不吃大烟,家里还算殷实。我娘没被父亲扶正,一切也都是老样子。姐姐的院子给封了,不许旁人进。直到腊月初八那天,另一个旗人主母被抬进门,年纪不比姐姐大几岁,后来她生了弟弟,可弟弟又早早夭折了,新姨娘于是也失了心智,成日抱着虎头帽子哭,直到有一天,她不知怎的冲进了姐姐的院子……等家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枯井里咽气了。”

      叶的表情淡淡的,像是再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可我知道,这件事或许已经在她的梦中重演了无数次,那裹住她细足的绑带,限制住她冲向枯井的脚步。

      她近乎偏执地缠住自己的双足,如同抓住能强迫她活下去的唯一稻草,正如她母亲在幼时对她做的那样。

      走莫摇身,行不乱步。如此生活十六年。

      我的手落在了她的双颊,如同一只精致的瓷人偶,从未脱离人偶师的控制。

      “小姐,别难过。”她说,“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幸福。”

      今晚的叶,话异常的多。好像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听她说这些,她说的话大多很零碎,如同流水账一样平淡寡味。可她依然像一个为伙伴展示绣花纹样的小女孩,如数家珍的告诉我她的回忆。

      她说那只小红頦是她父亲最喜欢的鸟,能钻铁圈,叼铜钱,她为此感到骄傲。那时候贵族子弟最喜欢这些,她家院子里挂得到处都是鸟笼,每天光是拾鸟粪都能装满三个花盆。

      她说她父亲会教鸟儿说话,还教叶听鸟儿说话。久而久之,叶光是听声音就知道鸟儿是饿了还是渴了,求偶又或是困了想打个盹。

      那时候她是父亲唯一的小孩,虽然这样讲很对不起姐姐,但被姐姐分走的那部分关怀,似乎加倍的倾注在了她的身上。他会和其他父亲一样,给自己带糖人和银手镯,还用鸟毛编了个帽子,装洋人逗她玩。

      “后来,爹的辫子给别人割掉了,他就再也没带那顶帽子了。”叶轻轻的说。

      叶的语言很平铺直叙,甚至称不上故事性,没有什么跌宕起伏,更谈不上高潮了。她就这么碎碎地念叨着,时儿像是耳语,时儿又像是自说自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不可闻。

      我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叶更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带她去镶白旗的营地去,那时候她还没有裹脚,姐姐拉着她的手赤足走在漫无边际的草场上,有明黄色的金莲花,一簇一簇摘下来,编成花环挂在彼此胸前。

      叶的呼吸变得均匀。她睡着了。

      我看着她因疲惫而紧缩的眉头,睁眼到天明。

      天蒙蒙亮的时候,玛尼照例提着蜡烛进屋,刚打开门就忍不住问候了一下上帝。我坐起身,悄悄给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随后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膝盖上的伤让我的后背被蒙上一层密汗,我冷不丁的瞥见了镜中的自己,脸色铁青,双目空洞无神,头发像是疯子一样披散着,像是从地窖里爬出来的女鬼。

      “我不能让叶看到我这副鬼样子。”我心中暗道。我朝着玛尼比划了一个手势,让她扶我去梳妆台。她温柔的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叶,向我点了点头。

      玛尼帮我疏通杂乱的头发,不断在上面撒上精油和头膏,尽力不弄疼我。可我早就感受不到疼痛了,眼下我最要紧的是把我这副丑样子遮住。

      我很珍惜叶向我袒露心声的机会,它就像蜗牛的触角,独角兽的羽毛。她很少依赖我,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我想让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久一点。

      “快点,她要醒了。”我对正在为我调胭脂的玛尼说。

      玛尼眨眨眼,手上的动作也变快了:“小姐,听说格雷厄姆夫人和男爵先生说了很多你的好话,如今他已经气消了。”

      虽然我很讨厌格雷厄姆夫人,也奇怪她又这样的魅力能够说动父亲。但我心底还是感激她把我的叶救出来,虽然方式不太体面。

      脂粉将我脸上的血肉重塑,让我看起来逐渐像是个常人,在手腕上涂好香膏之后,我又轻手轻脚返回了床上,直到叶苏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声音中带着疲态:“小姐,您今天真是光彩照人。”

      “向来如此。”我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为了隐瞒腿伤,近一个月我不怎么出房门,只是和玛尼学些缝补的手艺,在要不就是练练法语,学学诗歌之类的,总之没再惹祸。

      父亲也难得在餐桌上夸了我几句,多是感慨他优秀乖巧的女儿回来了,或是终于肯定下心学习,不再整天疯跑疯玩之类的。

      值得高兴的是,格雷厄姆夫人为了照顾病重的特里,几乎也有一个月没在我眼前晃悠了。有时候我甚至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日子如水流去,以往最讨厌的平凡日子,如今倒成了稀罕物儿。

      “找时间去山庄看看吧,盖尔说昨天夜里有只母马刚下了崽,是那只最漂亮的白种马的血统,很漂亮呢。”父亲说。

      我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青豆,冷不丁的想起一个长着和叶相似面孔的女人策马奔驰,白色的鬃毛像是混着银线流苏,在狂野中奔跑着,手中搭着一只玄月似的弓。

      那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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