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青瓷》牛油果可颂

10、碎玻璃和双膝

　　叶坐在我送给她的雕花床上，木木地看着我，仿佛依旧处于状况外。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获赦，便被急匆匆地从塔楼带回来，送到我的卧房。

　　“小姐，您受伤了。”她伸手想要触碰我额角的疤痕，却被我反握住了。

　　我将她的手贴紧我的面颊，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眼中氤氲的水汽凝成一滴一滴的泪，却迟迟没能落下来。

　　我另一只手抚摸她纤细的脖颈，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脆弱。格雷厄姆夫人中指上硕大的绿宝石，又一次闪回在我脑海。

　　仿佛又一次嘲讽我：“就算不比心机手段，我也赢你。”

　　她总是能找到我最柔软的地方下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我的伤口滴血。第一次是黑珍珠，然后是父亲，现在她发现了叶。

　　我看着叶迷惘的双眼，不禁苦笑。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什么境地中。

　　“抱我。”我说。

　　叶迟疑了一会，随后伸手环绕住我的腰，她的耳朵贴着我的小腹，她的长发垂下，像是绸缎，更像是遮天蔽日的黑夜，将我的不安驱散。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是安抚她，还是在安抚我自己。

　　“我很想念您。”她想要抬起头。我却将她的头按回我的小腹，她发出了不解的闷哼声，却不敢再有动作。

　　叶小声说：“是您求男爵先生把我放出来的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放大说话的音量，为的是将泪水逼回去，虽然我知道我的借口很拙劣，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借口来让叶放心。

　　“谢谢您，小姐。”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在我听来，却多了些讽刺的意味。

　　我心下一燥。回过神时，手指已经和她的头发紧紧纠缠，我几乎暴力地揉搓着她的头发，丝绸一般的秀发已经被我折磨成枯槁的草堆。

　　而叶始终一言不发。她的胳膊依然贴着我的腰部，不轻不重，不近不远。

　　“你怎么不说话。”我几乎无理取闹道，“难道你也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你都保护不了吗？”

　　叶默默抬起头，眼睛红肿着，慢慢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的心彻底碎了。我开始发了疯的摔东西，不可抑制地抽搐着。叶用她单薄的身体护住我，让我免遭碎玻璃的划伤。我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像个癫狂的泼妇，但脑海里亢奋的想法几乎让我想把她彻底撕裂。

　　美好的叶，沉默的叶，一言不发却楚楚可怜的叶。我多么狠心才会去伤害你，伤害一个无辜却善良的女孩子。你明明没有任何错，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我怕她害怕我，于是我摔得更厉害了。玻璃和瓷器破碎的声音让我迎来短暂的平静，随后是绵绵不断如浪涛一样的崩溃和暴躁。我用最难听的词汇辱骂她，用梳子和首饰丢她。

　　同时，我几乎像一条狗一样跪下来，卑微的乞求她，求她不要离开我。

　　终于，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倒在墙壁旁，身边是一地狼藉。叶痴痴地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开始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疼痛在她身上好像不起作用，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

　　“我讨厌你。”我言不由衷。

　　叶依旧在捡地上的碎片，默默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已经习惯了我的躁郁症，习惯了我的时冷时热。她选择对此沉默，不置一词，就像是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不由开始怀疑，在塔楼的那段时间，她会不会因为远离我这个疯子而偷偷感到庆幸，会不会因为难得的清净享受她独处的时间，轻轻吟唱着那些她所热爱的音符。

　　“我会弹钢琴。”我对叶说，“整个霍华德庄园，不，整个王国你都找不到比我更会弹钢琴的人了。”

　　叶头也没抬，继续收集着地毯上的碎片。

　　我继续赌气道：“你不理我，我就再也不教你钢琴了。”

　　叶保持原状。

　　“这破玩意有什么好捡的。”我猛踹了一脚身边的茶具碎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把它们收起来，您会割伤自己的脚。”她终于肯回话了。

　　我猛地坐起来，如同抓住最后一片稻草：“你心疼我，你肯原谅我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说：“如果您不再伤害自己的话。”

　　我冲过去拥抱她，恨不得将她揉进我的身体里。我抑制不住地大笑着，沉浸在叶的温柔乡中竟不知双膝正跪在一地碎玻璃上。

　　直到叶的一声惊呼，我这才被疼痛拽回现实。我的白长袜被鲜血染红了一半，一些细小的碎玻璃刺破我的皮肤，但好在有厚袜子遮挡，伤口并不深。

　　天杀的，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喊疼，而是担心叶会因此又一次生我的气。

　　“小姐！”叶懊恼地将我扶起来，慢慢架到床上。

　　我耸耸肩，故作镇定道：“这都是小伤，明天再让玛尼去找家庭医生就好。”

　　“不行，这些伤口不及时处理，一定会感染的。”叶揪心地说，“我还是去找医生来。”

　　“不许去。”我紧张道。如果让医生看到我屋子里的盛况，鬼知道又要和父亲说些什么。

　　叶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再坚持。她从柜子里翻找着什么，终于掏出一个医疗箱。她找出几粒药片让我吞下，因为没有水，只能干咽下去，苦涩的滋味从舌苔一直滑倒喉头，让我狠狠打了个激灵。

　　随后，她用手托住我的膝窝，准备为我挤出脏血。

　　“等一等。”我制止了她，不是因为我又想起什么幺蛾子，而是我这人最怕疼，怕得厉害。

　　叶真的就没再有动作，直到我镇定下来，她才又一次将手扶住我的膝盖。

　　我几乎要疼得背过气去，整个人的身体也酸软下来，像是灵魂和骨头都被挤出身体，连牙齿也酸得摇摇欲坠。

　　“疼。”我嗔怪道。

　　叶继续慢条斯理地清创，像是一个职业医生一样一丝不苟。

　　我揪住床单，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叶的掌控，却每次都被她温柔地抓回来。她清理伤口的动作很温柔，却依然疼痛难忍。

　　我疼得只剩疼了，双腿扑腾着想要挣脱现实，却又被叶这个严肃的家伙捉住，然后用干棉球轻轻擦揉着，伤口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和被掌控的羞耻感让我疯狂想要逃离。

　　我大幅度的动作让叶皱紧了眉头，她思忖片刻，忽然半跪在地上，将我的脚搭在了她的肩窝上，说：“现在舒服一点吗？小姐。您如果再乱动的话，我就真没办法了。”

　　我感觉我的整个人都在发烫，这句话让我感觉蒙羞，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叶担忧地看着我：“您看，您都发烧了，一定是伤口感染了，得快点包扎才行。”

　　“随便你。”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将头别过去不再看她。

　　简直没有比现在更诡异的一幕了。我那脆弱又可怜的小仆人正在为我疗伤，满地都是碎瓷片，碎玻璃。烛火阑珊，好像整个房间快要病死，昏昏欲睡。

　　我的心情逐渐低落，也许是忍受不了安静的氛围，我开始找叶搭话：“你有兄弟姐妹吗？”

　　叶用镊子小心地将浮在伤口表面的碎玻璃移开，心不在焉地恢复道：“我只有一个姐姐。”

　　“她漂亮吗？”

　　叶子想都没想，点头道：“她很漂亮，比家里的所有人气质都要高贵。”

　　“你的父母很幸运，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叶子笑着摇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她的母亲是旗人，是家里的主母。我的母亲是汉人，我也只能算家里的庶女。”

　　我不解：“有什么区别？”

　　“像我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家里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姐姐的母亲只能有一个。”

　　我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懂了，你母亲和格雷厄姆夫人一样，都是继母对吧。”

　　叶抬头看我，有些恍惚，随后抿唇道：“不是的，在主母过身前，我的母亲就已经嫁过来了。”

　　“所以……是情人？”我感觉我都要被绕糊涂了，我上下打量着叶，怎么看她都不像是私生子。

　　叶没吭声，用棉球轻轻擦拭伤口边缘。

　　“我不会歧视你的，你可比特里那个蠢货强多了。”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说错了，于是赶紧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很好，你比所有人都要好。”

　　叶终于忍不住笑了，她一笑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我郁结在心头的浊气被这弯清明的月一扫而净。

　　“小姐，我母亲是主母找来伺候爹爹的，也就是说，我母亲是主母亲自选的家人。比起我爹，我母亲似乎和主母待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也更信赖主母。”叶子终于清理好伤口，开始缠纱布，“所以，我母亲是主母的亲人，是她给自己选的姐妹。不过，主母过世后，我母亲就彻底成了这个家的客人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

　　叶用被子将处理哈的腿仔细盖好，说：“因为我家里不仅只有我母亲一个妾，还有身份比我母亲更高贵的，又或是姿容比我母亲更妩媚的。说到底，我爹爹从不认为母亲是他的妻，又无主母护持，我母亲在家中的日子当然是难过一些。”

　　“我的家也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说，“很快就是特里和霍华德新太太的家了。”

　　叶没有急着否定我，这也是我很喜欢她的一点。她为我调整了枕头的高度，慢慢服侍我躺下。

　　“小姐和我是不一样的，男爵先生疼爱你，视你如掌上珍宝。”叶子为我吹了蜡，“睡吧小姐，祝您晚安。”

　　黑暗中，我拉住叶的手。

　　“你上来陪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