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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小马与白缎带 ...


  •   你喜欢用木杯子喝水吗?

      我很喜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在春光镇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在布鲁特送我的各种木具中,我最爱一只橡木做的杯子,用它盛水有一种淡淡的木头味,像是晚春里森林的气味,有叶子呼吸的香。

      经历了几次搬家,那只杯子早早就找不到了,可到现在我还坚持用木杯子。父亲说这种木头餐具容易腐坏,一定要经常更换,于是让老园丁去林场挑最好的木头回来,每月更换一次。老园丁去世后,这个活就交给了小汉斯。

      小汉斯是个老实人,他八岁就被送到霍华德庄园,最开始跟着老园丁做一些简单的洒扫工作,赚点零钱补贴家用。我识字那会儿经常看到他从窗户前偷看我读书,眼里是对知识的渴求。

      他的头发枯黄稀疏,额头高高地凸起来,像是一个发着光的电灯泡,玛尼说这是聪明的象征。不过这倒是真的,小汉斯学什么都很快,手脚也麻利,干起活来像是在跳舞一样轻盈。

      老管家向来讨厌这样的聪明人,他在父亲面前经常提及这位出色的园丁,可仍旧不肯给他涨半分工钱。

      “先生,一个孩子要不了多大的开销。”老管家经常对父亲说,“这些穷人都是贱骨头,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脑子里都是坏主意。他们对铜臭味趋之若鹜,贪得无厌更是他们的本性,您给他们再多的钱也是徒劳。”

      “得了吧,达尔先生。”我忍不住回击他,“您每个月的开销是多少英镑?五百?六百?你知道这个可怜的男孩每周只能得到五磅的薪水,连买个新鞋的钱都不够。瞧瞧他那身行头,简直连工厂的童工都不如。”

      父亲皱皱眉:“谷场和园丁的工钱每周应是十五磅,女仆和童工每月加两英镑和一篮面包,不是吗?”

      老管家连忙找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对于克扣小汉斯工钱的事情,再也没做过了。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没有心生怨怼,他将小汉斯从花园调倒了位置偏远的静默庄园,做最脏最臭的挑马粪工作。

      小汉斯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依然在马场勤勤恳恳地干活。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出言维护他的事情,偶尔会给我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幼鸟的绒毛,马车轮轴上掉下来的一颗铁钉,一枚古钱币等等等等。

      我偶尔也会让乔伊给他送几本书给他,他总是把书翻得旧旧的才肯还,久而久之我也很少给他送书了。后来格雷厄姆母子到访,我头痛的事平白多了不少,逐渐将小汉斯的事情抛至脑后。

      直到今天,我带着叶来静默庄园的马场,在打草谷的地方见到了他。

      他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头发依旧很稀疏,很服帖的梳到脑后。大概是到了青春期的缘故,他的脸上长着几颗痘痘。看他的穿着,经济条件明显改善了不少,虽然是粗布衣裳,倒也整洁干净。

      我们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堆得高高的草垛上看书,用帽子盖住半张脸,看上去惬意的很。听见我喊他的名字,他从草垛上一跃而下,脸上闪耀着快活的光。

      “海斯特小姐,您怎么有空过来?”小汉斯拍去了身上的草屑,对我的造访很是意外。自打黑珍珠过世,我就再也没骑过马,更遑论来马场睹物伤心。

      我和叶相视一笑,道:“父亲说马场里刚生了一匹小马,我们来瞧瞧。”

      小汉斯连忙点头,殷勤地为我们指路。这一路上他用很浓烈的约克口音向我们介绍着小马的身份血统、体重和品相。说得兴起,他常常打个呼哨,表情很是沉醉。我和叶不忍打断他,一路默默跟着他来到马厩。

      “就此止步吧,小姐们。里面脏得很。”小汉斯很绅士地替我们将马厩前的木桩椅子拍干净,“您在这小坐一会,我很快就把小马驹带出来。”

      我点头,看着稍显紧张的小汉斯,不由得取笑道:“瞧你,像个给女爵送亲的老管家。”

      连寡言的叶也笑了:“我们女爵大人要接待外宾,劳烦汉斯管家为我们传话吧。”

      “它是个男孩。”小汉斯小声嘀咕道。他本就红扑扑的脸更臊了,稍微行了个礼就匆匆关上了马厩门,不一会便牵出了一只小白马。

      “真漂亮。”叶由衷道。她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配着宽檐的白帽子,上面斜插着几朵水仙花,用一条丝绸缎带固定。

      我目光流连,心道:“你也很漂亮呀。”

      “瞧它!连牙齿都还没长出来呢。”小汉斯轻轻掰开它的嘴唇,对方不满地甩甩头,长睫毛不自在地颤动着。小汉斯接着说:“它刚生下来的时候,很久都没能站起来,无论朱迪怎么舔它,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们还以为它快不行了。谁知道……”

      小汉斯特意卖了个关子,叶便上钩道:“然后怎么了?”

      小汉斯拍了拍小马的屁股,骄傲地回答道:“我刚靠近这个小家伙,它就猛地抬起前腿,扑腾着站了起来,用头顶我的肚子,力气大得像只山羊。那会儿我就知道,它一定会是这批马崽子里最有潜力的一位。”

      小白马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奉承,可不一会又躁动了起来,它短短的马尾不耐烦地扫着小汉斯的小腿,鼻子里发出短促的呜咽声。

      “这是怎么了?”我有些坐不住,这种声音让叶很不安,同时也勾起了我的一些不好的回忆。

      小汉斯淡定道:“它应该是饿了,小马得半年才会断奶,现在正是它最依赖妈妈的时候呢。”

      “那快把它牵回马厩里吃饭吧。”我说。

      小汉斯摆摆手,道:“朱迪可不是甘愿活在马厩里的女孩儿,就算当了妈妈也是如此。这会儿她应该在外头撒欢儿呢。”

      叶皱起了眉头,怜悯地望向小马,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让它饿着肚子空等么?”

      小汉斯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朝着幽蓝色的山谷打了个呼哨,那声音很尖锐,触碰到谷内叠起了一层层的回音。

      树丛中突然窜出一颗灰白色的亮点,亮点在山谷里跃动着,带出一条条灰白色的曲线。小汉斯朝那个亮点招招手,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粗犷的响鼻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我们看到她跑步时,如同枕头流苏一般柔亮丝滑的鬃毛一簇簇的飞舞着。

      “这就是朱迪,静默山庄最漂亮的姑娘。”小汉斯神往地看着她,小白马也停止了呜咽。

      我也有点看痴了,她有力的马蹄踏开了一圈圈水花,从嫩黄的草丛前掠过,不知是不是阳光偏爱她,从它从山谷奔出来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一片云胆敢遮盖它的光辉。

      朱迪身上的马具没有卸下来,这使得她踱步道我身边时,我有种想要征服她的冲动。可这种冲动又被一种瞬间袭来的悲伤打败,我突然流下了泪水,抱着朱迪的脖颈痛哭起来。

      她温热的体温和快节奏的脉搏刺激着我的感官,耳边传来颤抖地呼吸声,我紧闭双眼,脑中又浮现出黑珍珠那双慈悲的眼睛。她并非像朱迪一样野性难驯,却有着和她一样的生命力。

      朱迪的存在又成了扎向我心脏的一柄匕首,将这些日子里的麻木和浑噩戳了个通透。

      我把头埋在朱迪的鬃毛里,哭了也不知多久,我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把我一点一点挤出去,我低头一看,竟然是那只白色的小马,它正撅着屁股吃奶,也许是嫌我太碍事,不断用马尾巴抽打着我的小腿,努力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把我拱开。

      这一幕让我啼笑皆非,连忙为它让位。

      “抱歉啊小兄弟,我占用你妈妈太久了。”我擦干眼泪,笑道“希望没影响你的食欲。”

      那小马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吃奶,表情很是得意。

      我和叶一直在马场待到很晚,直至乳白色的雾气从蒙蒙青山上飘出,才踩着雨水返回山庄。临走前,小汉斯叫住了我,趁着仆人们没注意,很迅速的在我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转身便逃走了。

      我摊开手掌,一个云杉木刻的人偶正微笑着躺在掌心,头上戴着一个宽檐的帽子,眼睛笑成了月牙,害羞地垂着头。她的手里捧着一只木杯子,是我常用的样式,只不过它现在换了个主人。

      我的心忽然停了一拍,抬头看向叶。她没注意到我的目光,又或者是其他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她正遥遥看向马厩的方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虽然这样很幼稚,可我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酸楚。周遭的景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衰败,草场也是鸭屎一样的臭黄色。还有这破天气,怎么一天到晚的刮邪风,到了晚上有股马粪味。我踹了一脚草场的细沙,冷冷哼了一声。

      叶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表情又变得淡淡的:“怎么了,小姐?”

      “没吃饭,饿的。”我赌气道。

      叶莞尔,轻轻牵住了我的手。只是肌肤相接的那一瞬间,我立马没了怨气,乖乖由着她带我走。

      我知道我在她面前向来没什么出息,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脾气。

      趁她没注意,我伸手扯开了她帽子上白色的缎带,水仙花被风吹到我身上,从胸口滑到裙摆。

      叶回头,一脸茫然的看向我。

      我用缎带将她与我的手紧紧缠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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