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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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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田间吃饭没什么讲究,哪里遮阳就往哪席地一坐。
劳动半天,陶诗胃口特别好,少见地吃完一碗又再添了一碗香菇芋头虾米拌饭。
陶嘉敏像个泄气的气球,软塌塌地靠在吃得正香的陶诗身旁,她嘟囔着说:“好累,手好酸,你看我的手……”
布灵布灵的美甲完好无损,手没穿也没烂。
陶诗也伸出手,“你再看看我的。”她的指甲缝被氧化的果汁浸透,边缘也起了细碎的倒刺皮,“我活干得比你多。”
陶嘉敏强行把她的手压下去,“做人攀比心不能太强。”她嘴一努,“这家伙话太少了,完全撩不动。”
陶诗一听这是在说林屿洲,她表示同意:“像个锯嘴葫芦!你喜欢他?”
陶嘉敏成年了,今年也要上大学了,谈个恋爱很正常。
“还算不上喜欢吧,顺手的事。”
这句话显然不大正常,什么叫顺手的事!
陶诗琢磨了会儿,还是埋头再吃了几口饭算了。
“这你就不懂了。”陶嘉然硬挤了进来,“假如我们都要去中环,正常人都会选择搭渡海小轮,陶嘉敏就会选择渡海。然而等她快游到中环的时候就会觉得没意思,她要改去西贡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海王,是永远不会上岸的。”
陶嘉敏懒得搭理他,没在这个话题上周旋:“叔公这么大一片荔枝园,也不请工人来摘,得摘到什么时候啊?”
堂叔喝着水走过,他放下水杯说:“知道请人摘的话一天多少钱吗?”
陶嘉敏想了想说:“五百?”
小堂叔差点被水呛到,“你可真财大气粗。”
“香港的人工,大概是这么多。”
小堂叔比了个手势,“五十,包一顿午饭。”
陶嘉敏不敢置信,扯着陶嘉然的衣袖,“ron,你听到没有?累死累活一天,还不够买一个四宝饭?”
陶诗和陶嘉然顿时觉得昨天拿的那两百块特别沉重,他们轻飘飘就拿走了四个人的工钱了。
“那你们知道荔枝一斤批发商收多少钱吗?提示一下,今年雨水充沛,阳光充足,是个丰收年。”
陶嘉敏盲猜:“十块?”
堂叔摇摇头,“八毫。”
再次被物价震惊到。
陶诗说:“但外面都卖十几块钱一斤。”
“人工成本高于收成,所以请人摘不划算。”堂叔喝了口茶润喉,“团结就是力量。好在大家会互相帮忙,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实在没空的话,能摘就摘,不能摘就只能烂土里。因此大家要好好爱惜粮食,农民很辛苦的,起早贪黑,播种除草,灌溉施肥,一场暴雨或干旱就能轻松摧毁他们的心血。”
陶诗几人猛点头。
饭后茶余,是最合适聊八卦的时机。娓娓而谈的堂叔下一秒就变为别人谈论的角色。
阿婆A:“陶融,我上次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到底约人见面了没有啊?”
堂叔脸色一变,尴尬笑说:“最近汛期,忙得很,等我有时间了再约人家。”
阿婆A一脸嫌弃:“嘿,还等你有时间?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啊,人闲着没事净等你来约?”
旁边的人搭腔:“就是,都老大不小了。”
阿婆B:“陶融,找镇上的老师对你前途没什么用。要找啊,就得找你嫂子那样的,城里的老师,家里还要有背景的,这样随时把你从这小乡村调到市机|关去。”
这下轮到陶诗脸色难看。
说话的还是上次那个嘴碎的远房亲戚。
阿婆A推了她一下,“别胡说八道,干活干活。”
“走走走。”
聊天的人都散了。
陶诗知道这个亲戚为什么一直记恨她妈妈。
好几年前,她儿子一家搬去南城,孙子想转学去方如之任教的小学。这亲戚也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私认为有方如之这层关系,动动嘴皮子,转学这事十拿九稳,全然不管入学条件。
最后,事不遂她愿,她一肚子怨气,逢人就阴阳怪气陶诗一家。
陶嘉敏骂了一句:“这老太婆!”
陶嘉然说:“我刚刚看她是骑车来的,”他比划了一下,“咻——”
陶嘉敏赞成,“走。”
这俩人说动手就动手,陶诗一手各拉一人,“别幼稚!”
但完全没拉住报复心上头的两人。
人霎时全走光了,就剩了个“人机”和陶诗隔着块空地,面对面而坐。
风吹动树叶簌簌响,聒噪的蝉鸣声裹着空气,不绝于耳。
林屿洲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裤脚上的尘土,一步一步朝陶诗走了过来。
“吃糖吗?”他摊开手,掌心上是一条已经拆开的二宝糖果,但一颗没动,黄色糖果仍被包装纸裹着完整的队形。
“你运气真好,我第一次看见全是柠檬味的。”陶诗羡慕说。
买这个糖跟赌一样,当柠檬党撕开包装看见一排橙子味的时候,不亚于天塌了。
陶诗是柠檬党。
而林屿洲知道。
这糖是陶嘉敏早上给他的,林屿洲拆开时,陶嘉敏在旁边瞥了一眼随口说:“陶陶看了会羡慕死,她最喜欢柠檬味的了。”
迎着陶诗艳羡的目光,林屿洲声音淡淡的,说:“现在好运是你的。”
陶诗拿糖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因为他这句话,反而无从下手。
林屿洲轻声地催促她:“给你。”
拒接别人的好意,让人期待落空是一种扫兴。
所以陶诗只犹豫了一下,动作继续,接过糖果。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掌心,他的皮肤有一层薄薄的润湿感。
这难以言喻的触感,让人变得奇怪。
奇怪到心脏遽然地扑通扑通颤动起来,心跳喧嚣甚至盖过耳边的蝉鸣声。只是这胸腔的震荡转眼即逝,当她回过神来,再无痕迹,像幻觉一般。
“谢了。”陶诗定了定神,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葡萄干给他,“那这个给你。”
林屿洲的表现同样犹豫。
陶诗以实践得结论,被人拒绝确实扫兴,会滋生出一种受挫感,再细究,还有稍许气恼在里头。
她知道二宝绝对是陶嘉敏给林屿洲的,但他收下了,自己的巧克力葡萄干却不拿,这点区别对待让她有些不快。
不要拉倒。
陶诗正要收回,林屿洲眼睫一动,迅速出手捏着包装袋的一角。无端变成拉扯,旋即两人又同时松开,巧克力“扑”一声,掉在松软的泥土上。
林屿洲弯腰拾起,掸了掸上面的灰,然后塞进裤袋里。他单手插兜冲她点点头说:“我先去忙了。”
他的语气忽然正式起来,陶诗也有些拘谨,她凝重地点点头:“你忙吧,我也挺忙的。”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挺忙,陶诗起身拖着竹筐匆匆走了。
林屿洲看着她的身影急急忙忙地穿进茂密的荔枝树间,垂眸扬起嘴角,裤袋里的手掌收拢,松开,如此反复,可掌心被电流触到的感觉仍久久不散。
直到斜眼夕照,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波荔枝终于采摘完毕,辛劳的一天迎来落幕。
除去要拿去卖的,每个来帮忙的人都分了不少荔枝带回家,个个满载而归。
陶诗几人站在路边等着堂叔开他的三蹦子来载他们回家。这时,那个嘴碎的亲戚推着辆前后车胎都瘪了的自行车骂骂咧咧走来。
陶嘉敏和陶嘉然抿紧唇绷着脸,强忍着笑。
亲戚厌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落在林屿洲身上时,才有了为数不多的笑意,“屿洲,我这个车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放在那莫名其妙就瘪了,你来帮我看看。”
那点笑意原来是不怀好意。
陶诗觉得林屿洲是那种不会拒绝的人,即使感到不适,他也会忍下,逆来顺受。
果然,林屿洲下一秒就迈动脚步,准备过去。
陶诗一把握住林屿洲的手腕,不让他去,“屿洲哥他胃疼,我们要赶紧回家吃饭了,您老人家慢走啊!”
她不等人反应就直接把他拽走,边走边假模假样地冲远处喊,“堂叔,你到底好了没有啊?我们要饿死了。”
林屿洲垂眼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他有种错觉,这只手臂似乎被灌了铅十分沉重,重到他无法动弹,只能顺从地任由她牵制住。
走远了,陶诗松开他的手,“你不会拒绝的吗?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林屿洲目光还停留在自己手腕的地方,那里的余温正在一点一点消散,“也不是每件事我都会答应的。”
陶诗问:“譬如?”
“逃课去上网,干架叫我去撑场,都喊我了,我没答应。”
后面那句引起陶诗质疑,他长了一张斯文秀气的脸,看着又乖又好欺负,完全一副好好学生的做派,怎么会有人想要叫他去撑场?
“你这位同学的眼光真独到。喊你去,是因为他们缺一个‘挨揍’的吗?”
林屿洲顿了几秒,问:“我看起来这么弱吗?”
陶诗摇头,“主要是气质的问题。”
“我的气质哪出了问题?”
陶诗没见识过干架这种大场面,但她看过电影,“别人开打前袖子一撸,一身腱子肉。你呢...感觉会是缓缓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三角尺的那种人...”
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她干巴巴笑了一下。
林屿洲也抑不住笑说:“谢谢你,把我脑补成一个变态。”
陶诗硬扯:“这不是变态,出奇制胜嘛。”
“……”
今日的黄昏非常漂亮,粉色晚霞和金色夕阳层次分明地从天际蔓延。他们并肩走在橘色落照的路上,却聊着一些辜负美景的废话。
南城的夏天总是特别漫长,空气如此滚烫,盛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