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记忆的奴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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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天青色笼罩着目之所及的世界，唯有东南边的天空有一点灼眼的白光。
从六时到六时，耀阳女士巡视白昼路径仅仅完成了四分之一。
为了避免传送法阵的仪式失效，大法师设下的魔力结界彻底敞开，与世隔绝的山谷终于迎来了真实的天象。山谷中的花草树木也从主人编织的恒温美梦中清醒，在太阳的光热之下垂头萎缩，表示臣服。
伊利亚站在白塔之外，仰头看天空。真实的天空比魔力伪装出来的虚伪天象更粗糙，但也更高更深远，让他有一种恐惧与兴奋交织的感觉。
在他的脚下，是白色粉笔勾勒出的繁复法阵，细碎的黄金和白银与黑色熏香混杂在一起，于法阵的边缘缓缓燃烧着，散发茉莉与麝香混杂的香气。身穿漆黑长袍的缄默侍从跪在一旁，随着奇妙灵动的手印，它腕间的银铃跳动着奏出不协调的乐曲。
在他身后的欧菲莉亚正拉着狄兰说悄悄话，伊利亚零星能听见“谋杀”、“毒药”、“干掉他们”、“陷阱”云云，联系这位骑士的二重身份，一出宫廷阴谋的闹剧也快在他的脑海中上演了。
伊利亚别过头去，打算暂时封闭自己的听觉，但在付诸行动之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伊利亚。”
伊利亚闻声回头。
呼唤他的暗精灵眉头微蹙，却还带着不明所以的笑容。
他说：“一路小心，不要受伤了。”
“我觉得世上少有比眼前这位\'千年以内最杰出的大法师\'更危险的存在，如果连他都没能把我怎么样的话，又有多少人能伤害到我呢？”伊利亚转过身面对大法师，“你也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会任人摆布的家伙。”
与这位活生生的传奇相比，伊利亚可能差得有点远，但如果比较对象的范围放得更广一些，他对自己的魔法造诣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我当然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在白塔的阴影里，奥弥西安赤金的眼眸一片晦暗。“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灵魂的上限。但是，伊利亚你该知道，刀剑和魔法留下的伤疤都能被治愈，会摧毁你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伊利亚叹了口气，“你的隐喻有些故弄玄虚的嫌疑。”
“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毕竟你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奥弥西安低下头，银色的球形魔力从他的手中落下，如蛇曲行，如细水流动般靠近白色的粉笔印记，而后扩散开来。
缄默侍从的手势逐渐加快，传送法阵闪耀着惑人心神的银色光芒。
“王子殿下，您该离开了。”大法师瞥向垂头聆听教诲的骑士。
狄兰点点头，走进法阵与伊利亚并肩而立。在他们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短暂地微笑点头。
“很高兴能与您结识，奥弥西安大法师。”骑士再度行礼，又向欧菲莉亚点头致意。“欧菲莉亚女士，剩下的内容我们在林地再讨论。”
他的话音刚落，银色的光芒即刻升腾，有如火焰一样吞噬了伊利亚的眼前的世界。
晴空与耀阳，白塔与大法师，熏香的气息，一切都在时空的压缩扭曲中消失，五感被魔法的幻彩流光淹没。
但在最后一秒，伊利亚还是听到了奥弥西安的声音。
【我们终将再会，伊利亚，我们终将再会。】
......
银色的光芒闪过，白色的粉笔印记散入空气，没留下一丝痕迹，着贵金属的消失，熏香的气息也了无踪影。结束施法的缄默侍从跪坐在地，将双手置于腹前，等待主人的下一个命令。
它的主人依然沉默着，向前走了几步，在阳光下抬起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坠到肘间，展露在眼前的依然是棕黑色皮肤。
“我本以为失去所有的情感，这种\'腐化\'就能结束。”暗精灵收回手，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我本以为我能找回最开始的自己。”
欧菲莉亚叹了口气，看向奥弥西安，她碧绿的眼中有些许不忍。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了口：“我去过你的故乡曼弥尔，也去过你们死对头的幽暗地域，都没有找到能治愈‘凋零’的办法。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暗精灵，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我很仔细地和他们打过交道，了解过他们的心理。受到神罚、被堕为暗精灵的自然做好了觉悟，生下来就是暗精灵的又会把这当成一种荣耀。唯有\'凋零\'......”
“会带来真实的痛苦，留下洗不掉的黑暗。”奥弥西安替她补完了下半句。
欧菲莉亚担忧地看着他，点点头。
与他们的远亲精灵不同，暗精灵往往被当做沉溺于罪行快乐的恶徒，或是为神明所厌恶的背叛神明者——虽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存在，但依然有极少数，比如说她的老朋友奥弥西安，因为身心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折磨，希望与激情衰竭，灵魂‘凋零’，才成为了暗精灵。
“但如果使用不洁赠礼.......克隆术.......”欧菲莉亚想起千年前给整个凡多尔大陆带来了深重苦难的恶神昂戴德和他给世界的赠礼——亡灵法术。
大法师挑起了眉毛，“我还以为你一听到亡灵法术就会开始呕吐，没想到还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么具体的名字。”
欧菲莉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堪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大德鲁伊眼中，此刻的大法师的身上萦绕着灰暗的气息，“知识——尤其是禁忌的知识，一旦诞生就很难被消灭，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触碰了界线。”
“说这句话的人也在跟我追寻同样的道路。”在洞察万象的大法师眼中，大德鲁伊碧绿的眼底也有灰暗的印记。
赤金的眼眸向上抬与碧绿的瞳孔往下看，对视间，大德鲁伊与大法师同时陷入了沉默。
毕竟在千年以前，他们和另外四位朋友结成的小队将恶神斩杀的那一天，绝对想不到阻止亡灵天灾的勇士之间还能有这样的对话。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又一齐开了口。
“如果伊利亚知道了——”
“如果梅知道了——”
“梅不会知道的，她应该已经转生成一个野蛮人小毛孩，拿着巨斧要砍人，或者还赖在神国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说起自己视若母亲的半兽人，欧菲莉亚的面色也柔和了不少。
“而对我来说，在那一天，伊利亚就已经......离开了。至少是现在，他不会知道。”奥弥西安翻出封印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在还怀有情感的时候，不敢轻易回想和触碰的记忆。
他冷淡的声音让欧菲莉亚皱起了眉。
“奥弥西安，我不知道精灵也会老糊涂。照你这么说，刚刚和小王子一起离开的那个小法师，他不是伊利亚吗？”
奥弥西安笑了，他摇摇头，投眼于遥不可及的远方，想象着那边的情景。
“......所以我说，至少现在，他不会知道。在‘他’恢复该有的记忆，变回‘伊利亚’以前，‘伊利亚’不会知道。”
这样的解释也许在奥弥西安心里过得去，但是欧菲莉亚不会这么想，她看得懂年轻的法师抬头看老师时的表情。
“那现在的‘伊利亚’，他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和他不可能只是导师和学徒吧？他看起来......很依恋你。”
“按照他的理解，我们是爱人。按照世俗的理解，大概也是吧。”一旦回忆起与千年前同样的声音，以及他所说出的“我爱你”，即使是在失去了情感的此刻，奥弥西安也记得那种贯穿灵魂的感动。
但他很清楚，这只是以假乱真的临时慰藉。
欧菲莉亚叹了口气，“如果斯黛拉在这里，看到你现在这幅样子，一定会赏你一顿说教，让你带着你不纯洁的爱情滚到一边去。”
他们共同的朋友，爱神拉芙的圣武士斯黛拉向来喜欢传达关于爱的正统解释。在千年以前，她也曾是奥弥西安爱情的见证者和捍卫者。
奥弥西安摇摇头，假装叹了口气，“很可惜，斯黛拉现在和她的小画家□□埋在一起，灵魂也永远在神国相伴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嗯，也许还有一个，还在活着受煎熬。”
他说的显然不是伊利亚。而是那个长着尖角和尾巴的侠盗佐拉，某天突然说自己要去探寻最珍贵的财宝，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欧菲莉亚还记得佐拉给自己变蹩（演）脚（示）魔（偷）术（窃）时的样子。
“没有感情的精灵说话真是轻松啊。”她咂了咂舌，回忆往昔总是让一种酥麻的酸胀感充斥她的心房，叫她难以呼吸。而奥弥西安带着冷淡的微笑，无动于衷。
在她的记忆里，奥弥西安应该是一个感性而富有同情心的精灵。也许只是在她缺席的时光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欧菲莉亚暗暗想。
至少在千年以前，奥弥西安绝对不会放开那只手。
“也许你不该让他走。”欧菲莉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伊利亚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天真的法师恐怕再也不存在了。
奥弥西安事不关己的面具终于开裂了，他皱起眉，“我……没有办法，他没有记忆。他不是我所渴望的那个人”
“我看得出来，他和我所熟知的那个灵魂同样美丽而纯洁。同一个灵魂对你来说也不够吗？”
“不是他，他是不够的。”大法师深吸一口气，“欧菲莉亚，你还记得那场关于生灵本质的辩论会吗？”
想起那天的情景，欧菲莉亚就控制不住笑容：“我当然记得，第一次看到矜持的大法师们从口头辩论上升到肉搏，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时候我所坚持的，一直是灵魂论。但是现在我会想，也许记忆才是塑造我们的东西。”奥弥西安的声音逐渐放低，就像他已经没有了情感的此刻，依然能凭借对往昔的记忆来稳住自己的心神。
“即使这痛苦如此鲜明，即使我所有的不过是伤痕和灰烬。”
离开山谷的那个‘伊利亚’带走了他的心脏，而奥弥西安留下了他的记忆，充满温情与“爱”的记忆。如此一来，哪怕他已不知道“爱”的感觉，却还记得要去“爱”那个人。
而这就能驱使他活下去，完成他要做的事情。
“假如说我没有认识他，假如说我没有过往千年岁月的记忆，假如我选择了逃避和遗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不会再是我了。”
欧菲莉亚挥挥手，让一阵轻风吹起她的头发，“法师们都喜欢说一些难懂的话。”
奥弥西安仰头看她，在他的记忆中，眼前的德鲁伊一直是一个逍遥自在、充满好奇心的小女孩。
直到某一天，她突发奇想去寻找抛弃她的生身父母，却只在一处古迹里找到了两具枯骨，而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你明白的……如果没有你的先祖给予的记忆，古老巨人王国的记忆，你会在乎一个连遗迹都没有的国家吗？你会放弃回归自然的机会，去追求一个幻影吗？”
欧菲莉亚眯起眼睛，瞳孔像蛇一样危险地拉长，而奥弥西安毫不动摇，“我们就是我们的记忆所塑造的一切。”
“我能理解你的执着，也能帮助你。所以也请你理解我的渴望。”
大法师的话落下，德鲁伊却没有应答，只是继续与风玩闹，将无数的草叶木枝花瓣团成一个球。
然后砸在了大法师的脸上。
“别说胡话了，我们都是记忆的奴隶，我们都只是被不可忘怀之物驱使的奴隶。”她笑着说。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记忆的奴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