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衬》枕水集

3、鼓点

　　黛高本届军训为期五天半。
　　军训活动不能影响其它年级正常的教学活动，高一班级全部集中在运动场周围的阴凉地训练。
　　学生们穿着统一的军训服装，板正地站在毒太阳的阴影里。秋老虎张牙舞爪，地面翻涌一波波热浪，身体水分被蒸发，形成汗液从额头、后颈流向喉咙、背脊。
　　皮肤晒得黝黑的张教官踏着军靴来回巡视：“不要乱动，抓住一个多站一分钟。”
　　他每说一次，队伍里就有人重新绷紧腰臀，数着秒祈祷五分钟站军姿训练尽快结束。
　　“你？”张教官停下脚步，站在了一个女生面前。
　　帽檐下露出女生小半张脸，时下年轻艺人流行的冷白皮，红唇薄润，高挑个子给予人无形的压迫感。
　　张教官语气优异且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化妆了？”
　　左右的同学惊奇地看了过来，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在学校三令五申，军训期间不准化妆的规定下违纪。
　　不是第一次被这样质疑，好多女生也会私下讨论她的外貌，时喻心平气和：“报告，我没有化妆。”
　　张教官不太相信地看向站在时喻右手边天生模范生脸的林斐然：“你说说，她有没有化妆？”
　　林斐然打了个激灵，装模作样地端详时喻，字正腔圆：“报告！教官，她肯定没化妆，你不能因为我们班同学长得好看就怀疑她。”
　　队伍里响起学生们憋不住笑的动静，林斐然表情正直。
　　张教官噎住了，拉下脸呵斥：“笑什么笑？再笑多站五分钟……”
　　第一天纪律管得不严，解散时人群一哄而散，学生们叫苦不迭，从早上训练到下午的疲惫转化成一肚子怨气。
　　“累死了，这才第一天，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防晒霜都化了，你带纸巾没有，借我一张。”“我好想洗澡，好臭的汗味。”
　　听着大家的抱怨，时喻走向了班级休息区。
　　新生聚集在一起就喜欢和别人聊天，时喻对这些不感兴趣，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眺望不远处还在训练军姿的队伍。
　　清一色的迷彩服，盖上帽子，分不清谁是谁的脸。
　　唯独有一点不同——站姿。
　　盛颜不是标准的军人站姿，远看亭立，近看肩平背挺，个子比大部分女生高，和人群一对比就更显眼了。
　　时喻曲着双腿，双臂抱膝，一会儿想盛颜防晒霜擦了吗，一会儿想她带的纸巾够不够，虽然潜意识知道对方不会疏漏，但是她还是想了很多很多，许是因为盛颜不在近前，没办法第一时间掌握情况的心慌。
　　心里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姜善拎着水壶坐在她旁边。
　　“时喻，你快听，后边的人是不是在讨论盛颜？”
　　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喻留意起身后那些堪称杂音的聊天声。
　　军训枯燥乏闷，陌生的高中环境，无聊透顶的新生有心思观察同学，外貌永远是最先吸引人的一面。
　　“你们有没有看见隔壁班那个女生！又高又漂亮，我还以为她是模特。”
　　“早上她们班排队站最前面那个女生？应该是班长，放学我找我朋友问问。”
　　“我们班那个叫时喻的也好看，皮肤好白。”
　　……
　　下午放学解散，校道上人来人往，细细碎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筛下来，时喻和盛颜聊起被教官误会化妆。
　　时喻的姓名不出两天就传到了隔壁班，盛颜休息时还听见班上男生讨论她的长相。她心有所想，拉着时喻走到一边，忽然凑上前，目不转睛地打量时喻毫无瑕疵的面部肌肤。
　　山水生养人，时喻孩提时期就像个雪娃娃，长大之后成了冰美人了，内里还是软糯一团。
　　盛颜水眸萦纡，时喻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扑扇的睫毛，有那么一瞬，被心跳声吵得耳鸣。
　　好担心被对方听见。
　　她斯斯艾艾：“怎、怎么了？”
　　看了她一会儿，盛颜发出一声轻笑。她移开视线，声音放慢：“我道这小娘子是天生标致，哪里需要后天粉饰啊？”
　　时小娘子张了张嘴，话没说，耳朵红了：“你不要取笑我。”
　　之后几天，二连以班级为单位集中到操场南侧训练。
　　哔——
　　五班的黎教官每隔四十五分钟吹哨三声，三个班的学生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坐下！”
　　各班教官的口令此起彼伏，所有人如蒙大赦，盘腿席地而坐。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补防晒霜的补防晒霜。
　　正当学生们神经松懈下来，黎教官举起大喇叭，她拔高声量，冲着坐在五班对面的四班喊道：“二连一排！”
　　高一（4）班的学生如临大敌，集体抬头望向这边。
　　黎教官领道：“要你唱！”
　　“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五班异口同声。
　　黎教官：“像什么？”
　　五班：“像绵羊！咩～”。
　　四班张教官不甘示弱地吆喝：“让我唱，我就唱！”
　　“我的面子往哪放？ ”四班扯开喉咙。
　　张教官：“让我唱，偏不唱！”
　　四班：“你能把我怎么样？切～”
　　操场上空回荡着他们的声音，两个班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笑归笑，拉歌归拉歌。张教官向队伍里一个人喊话：“时喻，你来领唱《强军战歌》，让二排的人听听。”
　　时喻走出队伍，跨前几步站在两个班之间的空地上，两个班学生给面子地鼓起掌。
　　盛颜坐在第一排看着挺秀的时喻，笑皱眼底秋水。她偏偏脸，和旁边的人低语：“她真好看。”
　　杨风荷哼了一句：“难道我不好看？”
　　盛颜轻掩唇，笑说：“好看啊，没说不好看。”
　　“你少来这一套。”杨风荷笑着推她一下。她曾经和盛颜在同一家舞蹈机构学习古典舞，认识两年多，现在是同桌，关系不错。
　　另一边，时喻唱响第一句歌词。张教官对她印象深刻，第一次拉歌叫她起来领唱。时喻身段袅娜，长相水灵，和豪迈激昂的部队军歌完全不搭边。同学们心存疑虑，等她亮了一嗓子，一百多人寂然无声。那以后，每次拉歌都有时喻领唱的环节。
　　四班同学慷慨声罢，五班拍手叫好，场面热闹极了。
　　张教官得意忘形：“连长，你们二排也来一个。”
　　黎教官出人意料地说：“我们今天不和你们比唱歌了，我们比跳舞吧。”
　　她下战书：“二连一排，你们行不行？”
　　这是有备而来，四班的人不吭声了。
　　“时喻，你行不行啊？”寂静之中，盛颜双手放在脸侧，笑盈盈地打破僵局。
　　她左右的朋友起哄：“时喻，你行不行啊？”
　　时喻还站着，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望向盛颜的眼神错愕中略有迟疑：“你们班派谁？”
　　时喻话还没说完，姜善带头拱火：“五班的，来battle！”
　　一星期的朝夕相处和同甘共苦确实提升了班级凝聚力，这群年轻孩子心潮起伏，陷入某种狂热的状态。他们一起挑衅似地重复口号：“battle！battle！battle！”
　　五班哪里肯示弱，几个有舞蹈底子的学生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应战。
　　“盛颜，你去跳，杀杀时喻威风。”杨风荷坏心提议。谁不爱看朋友“反目成仇”的狗血大戏？反正她爱惨了。
　　盛颜轻瞟她一眼，嗔笑：“你再说？”
　　杨风荷拉起她的手臂举起来，煽风点火：“教官，这位同学说她想跳。”
　　同学们一看是她，也劝：“盛颜，你上吧。”
　　黎教官乐了：“快出来。”
　　“教官，输了怎么办？”盛颜笑容灿烂。
　　黎教官举起喇叭对着四班说：“二连一排，要是我们输了，我罚他们跑圈，请你们喝饮料，行不行？”
　　“行！”四班鼓起掌起哄。
　　话都说到这份上，盛颜站起来整理坐皱的裤沿，抬下头：“solo还是battle？”
　　Battle对抗性更强，时喻自己都没回答呢，不远处坐着旁观的六班凑热闹，和四班、五班同学叫喊起来：“不要solo，来battle！”
　　盛颜率先答应她们的要求，在一片尖叫声中问黎教官：“教官，我们可以摘掉帽子和外套跳吗？”
　　军训期间一般不允许学生脱帽子，不过这次黎教官同意了。
　　“可以破例一次，要不要音乐？拿我手机放。”
　　盛颜说：“要。”
　　她们脱掉帽子，束缚身体的腰带和外套，露出里面的衣服。虽然她们穿的纯棉T恤上图案不同，但是一看就是同款。
　　好些人意识到她们关系匪浅，越发想看好戏。
　　盛颜选了一首北美的热门单曲当作BGM。
　　黎教官把手机扬声器对准喇叭。
　　盛颜绑高头发站在时喻面前，她望进对方眼底，打节拍默念：“one、two、three。”
　　前奏刚起，盛颜打了一个响指，用vibration（连续震动）劲爆开场，她对肩颈、手臂、大腿的肌□□有绝佳控制力，Pop（震动）结合Wave（电流）和Slide（滑步）等技术，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卡点。
　　女生长相古典，跳起酷炫的街舞却张弛有度，蕴藏原始森林的野性美。
　　盛颜汗水飞溅，神色恣意，几个动作之间贴近时喻。她们站得太近，呼吸对呼吸，时喻耳根微红。
　　盛颜张开双臂，喘着气对她做了一个富有攻击性的舞蹈姿势：“come on！”
　　时喻挑起眉峰，双手向前虚虚一推，盛颜作势往后仰，退开舞蹈位置。
　　时喻上来就是一个后空翻加托马斯全旋，引来阵阵喝彩。她踩着鼓点，连续几个高难度地板动作炸场。迷彩服伴随她跳跃、旋转的舞姿撩了一半，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和流畅的腰腹线条。恐怖的核心力量让每处衔接都干净利落，搭配那张美人脸，高级有范儿。
　　“继续。”时喻甩动汗湿的发尾，回敬盛颜一个侵略感十足的眼神。
　　还有一分钟，她们正式面对面跳起来，对峙时一连串舞蹈动作行云流水，你来我往，像决斗，又像搭档，没有进行肢体接触或碰撞，场面比打架还刺激。
　　同学们受火热的氛围感染，叫破了音。
　　视线完全被汗水模糊，时喻逐渐迫近盛颜，她抬了抬脸，唇红齿白。
　　“咚哒”，鼓点与心跳重叠，盛颜晃神，舞步错了拍子。在场没有人发现她的失误，除了时喻。她靠在盛颜耳侧，呼吸沉重：“我赢了。”
　　她输了。盛颜听见自己乱得彻底的心跳声。
　　时喻，你是我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是我亲密无间的挚友。
　　音乐停止，汗水淋漓的两个人完成表演。时喻望向盛颜，盛颜大方地回看她。操场上一百多号人热烈鼓掌，不知道在欢呼什么，时喻站在其中，只觉得风起时，万籁俱寂。
　　这场比拼不相上下，黎教官并不纠结胜负，豪气地说：“二连三排，来几个人跟我去买饮料，二连的饮料我请了。”
　　六班没有参与拉歌和斗舞，她安排六班学生出力，照顾到每个班的心情。这群年轻孩子刚才玩疯了，神经松弛下来，嘻嘻哈哈：“谢谢教官！”
　　大概因为是结营前最后一天军训，“霸王花”黎教官今天脾气格外好，她抬手致意：“二连的安静点，所有人原地休息，各班班长组织一下同学上洗手间，我回来之前必须全员到齐，听明白了吗？”
　　二连令行禁止：“听明白了！”
　　时喻走回去，还没坐好，旁边的同学小声骚动。
　　“我快爱上她了。”“会跳街舞的女生真得好帅。”
　　说的是盛颜吗？时喻打开纸巾包的动作一顿，结果人家问她：“时喻，你学了多久的街舞？”
　　听见这个话题，附近的学生好奇地望了过来。
　　时喻斯文擦汗：“初一开始学。”
　　这群人沉浸在刚才那段舞蹈的冲击中，议论纷纷。
　　追星十级达人林斐然肃然起敬：“这跳得比国内很多偶像都厉害，现在出道那些人都是什么玩意？唱跳俱废。”
　　众人附和：“就是。”
　　时喻冷不丁回一句：“你们学也能跳。”
　　林斐然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谁都可以，反正我不行，我小学一年级跳芭蕾舞，学了三年，舞蹈老师和我妈妈说，我自创鸭子舞步。”
　　同学们被她的说法逗得哈哈大笑，时喻提起了唇。
　　她学习街舞纯属意外，决定前往黛城就读之后，盛颜的小堂姐晏知许带两个妹妹联系当地符合政策条件的初中进行入学考试。那天下午，她们在银湾中学面试完，经过学校附近的舞蹈培训中心。
　　盛颜喜欢逛舞蹈室，三个人一起上去参观。走到三楼，一个年轻人凑过来推荐她们到新开的舞蹈室免费体验一节街舞课。
　　那堂课带给时喻的感受很特别。
　　她学昆曲，盛颜学古典舞，本质一脉相承，重神韵，重意境，重雅致，重内敛，于是多思，所以伤情。街舞不同，它情感外放，强调个性化，肢体语言夸张，对于不擅长主动宣泄内心的她是一个新鲜事物，她确实需要一个出口稀释亲人去世的悲痛。
　　盛颜陪她报了半年的街舞培训班。
　　初一上学期，每天下午放学，她们去舞蹈机构上一小时晚课，下了课在外面吃完饭再坐公交车回家。
　　人事匆忙的车厢里，时喻靠着盛颜的肩膀，一人一只耳机听同一首歌。窗玻璃外街景和流灯疾驰，美得像银河，她一抬脸就能看见盛颜安静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