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衬》枕水集

2、绮念

　　九月初的艳阳天，沿青石巷子两边围墙栽种的梧桐树下，身穿黛高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过。不时有人高声“麻烦让一让”，蹬着自行车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之中。
　　远远的，便瞧见一座样式古朴的校门，门楹上方挂着一块牌匾，用遒劲的毛笔字写着：黛城中学。学生们从散发浓厚历史气息的门口鱼贯而入。
　　时喻和盛颜顺着人流进入学校，她们找到自行车棚，锁好自行车，走去录取短信上告知的班级。
　　高一（5）班。班级铭牌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灿烂。
　　盛颜站在门口，松开牵着时喻的手，“我进去了，你快回班找座位。”
　　时喻在高一（4）班，一墙之隔。
　　黛城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上一届重本率全市排名第三。高一（5）班又叫科创班，都是自主招生的签约生，高一（4）班则是实验班，根据学生中考分数择优录取。
　　她们在桂城上的小学，托关系分到同一个班，没少黏在一起。初中入学考进最好的班级，根据成绩分座位，她们当了三年同桌，形影不离。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分开上课。
　　开学前知悉分班情况，时喻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此刻轻蹙眉心，升腾起细微的烦躁。她是一个过分慢热的人，对新环境本能警觉和排斥。
　　盛颜盯了她几秒钟，“噗哧”地笑出声，“好啦，不要这么不高兴，你想找我，我就在隔壁，很近的，又不是找不到人。”
　　“没有不高兴，那我过去了。”挡住门口妨碍别人进出，时喻再不乐意，还是得去班里报道。
　　“好，快去吧。”盛颜目视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教室，浓睫轻垂，转身进了教室。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虽好，但有时候过分熟悉就失去了新鲜感，适当拉开一点距离或许不是坏事，即使现在分到一个班，等文理分科，她们还是要分开，盛颜比时喻适应得更早也更好。
　　高一（4）班，时喻的出现吸引不少人关注的目光。
　　“她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教室里开了空调，气氛却燥热。
　　“挺有气质的，艺考生吗？”
　　“她是不是我们学校重点班那个？”
　　“盛颜？”
　　“不对，好像叫时什么……”
　　“时喻吧，她没走自招？不可能。”
　　时喻当然听见了这些不带恶意的讨论，她习以为常，找到一个座位收拾好坐下。抬头环顾一圈，教室里人越来越多，有的她眼熟，有的她不认识。
　　“同学你好，你旁边有人吗？我可以坐吗？”几分钟后，一个戴银边眼镜的女生走向时喻。
　　高一采取两人同桌制，林斐然心仪时喻旁边的座位，和黑板距离刚刚好，对高度近视的人来说相当有安全感。
　　“不行，我要和她坐。”一只手凭空横出来拦住她，林斐然扭头，撞见一张美且桀骜的脸。
　　姜善绕过她，对时喻笑了一下。
　　原来她有认识的人，林斐然尴尬到脸红，“不好意思。”
　　她说完就要走，却见女生对她旁边那个人说：“姜善，我和她坐。”
　　姜善拧了下眉，楚楚可怜：“为什么？时喻，你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下课我和颜颜告状去。”
　　好多人偷偷摸摸看热闹，无故被卷入的林斐然默默挪开脚步，她可不想第一天惹麻烦。
　　时喻没有给姜善继续发挥拙劣演技的机会，她一本正经：“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你找个同桌也讲究？”姜善没料到自己被拒绝的理由这么离谱，离谱中又透出几分合理。
　　“当然。”时喻点头。她在某些方面出奇有原则，那是一种老派的坚持，对事不对人。
　　和她抗争了几句无效，姜善悻悻然坐到隔了她一条过道的座位上。
　　插不上话的林斐然站在原地踌躇，不知道该重新找个位置，还是就这么坐下。
　　那个神色看起来略显冷淡的女生替她做了决定，时喻拉开旁边的椅子，视线落在林斐然脸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却仿佛传达了许多意思。
　　女生像小姨家养的波斯猫，浑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近的气场。林斐然察言观色，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随即，她放下书包入座。
　　姜善玩了会儿手机又坐不住了，转头撩时喻说话，问的都是她暑假去哪玩，都干了什么。
　　林斐然就坐在旁边，想听不见都没办法，只是她发现她新同桌每段话开头几乎都是“我和盛颜”，假如她记得没错，今年的中考第一名也叫“盛颜”，女生还上过本地新闻。
　　过了会儿，一个人走进教室，她开门见山：“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你们可以叫我Scarlett。”
　　曾应许是刚从高考一线退下来的骨干教师，三十岁出头，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校领导指派她带今年的实验班。
　　简单自我介绍一遍，她拿出一张名单递给第一排第一个同学：“到了的同学在名单上面签字，勾一下自己的衣服尺寸和鞋子码数。如果有参加不了军训的同学，一定要拿医院证明来找我登记。”
　　果然逃不掉开学军训，好多人“唰”地变了脸色，内心叫苦不迭，却知道第一天不能给班主任留下糟糕的印象，所以没有人说话，只是安静地传递名单。
　　等他们签完名，曾应许统计好各个尺码的数量，挑七八个人和她去领军训服装，其他人待在教室里。
　　时喻也举手，跟随大部队离开。
　　领取服装的地点在操场上，此时聚集了不少学生和老师，乱哄哄的。
　　迷彩服和迷彩鞋放在麻布袋里，每个袋子上面都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大大的码数。
　　管迷彩服分配的教职工扯着嗓子：“衣服自己去找，有多少件数多少件，看清楚，确定了数量班主任过来我这里签名！”
　　烈日当空，树荫遮开阴凉地，驱不散闷热的暑意。时喻排在队伍末尾，缓慢地挪动脚步。快要轮到她了，有人从身后搂住她，压在她耳边笑：“时喻？”
　　时喻受惊，微微偏头，随即松口气，一点也不意外：“你也来拿衣服。”
　　“待在教室里太无聊了。”盛颜松开她的腰，笑问，“外面这么热，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时喻不是一个喜欢参与这种事情的人，如果她不在身边，比起和别人成群结队，时喻更喜欢独处。
　　时喻垂睫，一半眸子藏着，自然而然地说：“猜你会来，想见你。”
　　高中氛围和初中差不多，还没有盛颜在身边，她待一会儿就觉得寂寞了。盛颜怔愣。猜她会来，即使不一定碰得上面，这么怕热的人还是出来了。她轻轻笑了一声：“你们班有我们认识的人吗？”
　　时喻数着麻袋里的迷彩服，一套套拿出来抱在怀里，“姜善，其他人不是很熟，好像是隔壁班的。”
　　她和盛颜性格相似却不同，盛颜像水，善万物，纳百川，平静之下自有澎湃。时喻文静、内敛，如千年凝结的寒冰，再暖的太阳都晒不化。
　　实在太了解她的性格，盛颜软着眉眼，“姜善在就好。放学你在教室里等我，我去找你。”
　　她语气过分温柔，减缓时喻心底压抑的烦闷，她答应盛颜，数完衣服之后找曾应许集合。
　　报道日是星期天，中午就放学了，时喻和盛颜本来打算直接回家，被同样考上黛高的几个朋友约到外面吃饭。
　　“颜颜，我要和你告状，时喻她居然不和我坐和别人坐，我伤心死了。”姜善向盛颜痛诉这番话时，她们一行人正坐在开满冷气的校外烤肉店里，餐桌上堆满食材，梅花肉“滋啦”作响。
　　盛颜松开被牙齿碾磨的吸管，余光扫过身侧坐姿标准的时喻，笑眼弯弯：“你比我好多了，我都没机会和她一个班。”
　　姜善怪声怪气：“这哪能比？你们都住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歧义可大了，时喻及时纠正她：“没有住在一起呀，只是邻居。”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盛颜听见这句话望她一眼，不太赞同地摇了下头，却没有补充下文。
　　时喻声线清软，说话加一点语气词，比许多同龄人娇，正在烤肉的、玩手机的、聊天的，全部都看着她笑。
　　坐在盛颜对面的叶呼晴一张标准瓜子脸，小鹿眼扑闪，精致娇俏，初中以来两大爱好，横扫数学竞赛的奖项，拿盛颜逗时喻。
　　她别有用心地问：“假如是颜颜比别人晚一步呢？你也这么坚持吗？”
　　盛颜也很好奇，她撑着椅子扶手，靠过上半身，呼吸暧昧地点在时喻的鼻尖：“我是你的优先级吗？”
　　朋友们哄笑，时喻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皮肤下细微的血管，脸上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时喻皮肤太白，红起来格外显眼。亲眼见证“一只虾”被煮熟，在场各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下一秒惊掉耳朵。
　　“不是。”时喻回答，盛颜脸上的笑容滞了片刻。
　　姜善不是个怕冷场的人，冲时喻一扬下巴，打着圆场：“颜颜，我知道答案，你是时喻的最高级。”
　　时喻脖颈热出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不是膝盖太靠近烤肉炉蒸的，她再度不给面子地否认：“也不是。”
　　姜善的脸被她隔空打得生疼，这次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朋友们的眼神微妙起来，兴奋猜测她们是不是要闹别扭了，一个个非常想看。
　　时喻躲开盛颜探究的视线，终于流利地说完剩下的话：“颜颜是唯一级，不用和任何人比较。”
　　盛颜托起下巴盯她，眸子闪动，带着一点撩人尾调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姜善受不了地抚摸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时喻，你要不要这么双标！亏我为了你报黛高的志愿，呜呜呜，你就这么对我？”
　　这话不是夸张，她家离排名第一的江附更近，初三一模之后招生办打电话要签她，被她拒绝了。中考完打听时喻报考了黛高，毅然决然跟来读书。
　　她喜欢和时喻玩，但时喻只看得见盛颜。
　　叶呼晴搅动杯中浮动的冰块，“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时喻眼里，盛颜有多特别。”
　　在场另外几人默契地举起杯子，和她虚空碰杯，以表支持。
　　盛颜但笑不语，拿起铁夹子翻烤肉，余光不着痕迹地留意时喻的一举一动。
　　时喻被她们调侃了一轮，神色矜冷地端起手边的饮料杯，抿着吸管正准备喝呢，直觉牙齿口感不对劲。
　　“你喝的是我的奶茶。”盛颜在旁边轻声提醒。
　　她有咬吸管的习惯，塑料吸管被咬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时喻灵敏的舌头可以感受到吸管口规律的齿印。
　　后知后觉害臊，时喻脸一红，慌里慌张地放下杯子，支支吾吾：“我、我不小心拿错了，重新给你点一杯。”
　　盛颜惊讶她反应这么大：“干嘛这么紧张？嫌弃我喝过。”
　　她们互相喂食是常态，吃一个碗里的饭，共用一双筷子也不罕见，咬一根吸管也没必要大惊小怪。
　　“我不嫌弃。”时喻摇了摇头，她是不好意思。
　　“那你继续喝吧。”盛颜抽出纸巾给她擦额角滑落的汗珠，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压低声，“时喻，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间接kiss啊？”
　　时喻深吸一口气，耳朵尖红得滴血，张嘴半天，说不出半个字。盛颜不要说这种话，她会误会的。
　　她脸都快埋到碗里了，盛颜见好就收，夹了几块烤好的肉放到调料碟上，弯起眼角，“你多吃点肉，别饿着。”
　　晚上九点一刻，时喻踩着一连串潮湿的拖鞋印下楼。
　　叮——
　　打开微波炉，时喻戴着隔热手套把滚烫杯中盛满的鲜羊奶倒进空杯子。洗干净玻璃杯，她握住骨瓷杯柄离开厨房。
　　客厅的低矮茶几上不规则白陶瓷混搭洋桔梗、蓝绣球、银莲花和绿铃草，蒂芙尼蓝软皮沙发上方墙壁挂着几幅隔一段时间更换的画作，当月主题是后印象派，复古的法式家具则大部分是薄艺带女儿去西洋古董店淘来的海外珍品。
　　拉起阳台旁边的百叶窗，看得见深蓝夜空挂着一轮月亮，颜色像被孩子咬了一口的流心奶黄月饼，月光是里流淌出来的馅儿，连缺口也像。
　　时喻把手机固定在胡桃木小圆桌上的手机支架，打了一个视频通话。
　　她清下嗓子，注视屏幕里的人：“晚上好。”
　　“晚上好。我刚要给你打视频，你等一下。”镜头里穿着睡衣的人像由近及远，盛颜架好手机，打开外放，一边调整角度一边和她聊天，“你洗完澡了吗？”
　　“刚洗完。”观察她身后的背景应该正坐在书桌前，时喻好奇，“你今晚准备学什么？”
　　一天二十四小时，盛颜可以从早学到晚，她自律优秀，是很多大人夸赞的“别人家小孩”。
　　盛颜举起桌面上的平板转过来给时喻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注释，她叹口气：“教法语的老师给我布置了作业，翻译两篇文章，周五晚上发给她。”她暑假开始请私人家教学习法语，现阶段尝试基础的文本翻译。
　　时喻替她担心，“这周每天都要军训，你写得完吗？”
　　盛颜放下平板看她，“要是你愿意每天晚上陪我写，我应该写得完。某人主动打视频的机会可不多，每次都要我主动打过去。”
　　即使白天见面，她们晚上也没少打视频。不一定为了聊天，主要是陪伴对方度过漫漫长夜，留宿更是家常便饭。
　　听见她温柔的控诉，时喻摸酥软了半边的耳朵，“你写吧，我看书陪你。”
　　盛颜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顺水推舟：“明晚你来我家？”
　　她家还好，周末偶尔可以和盛泽菁和晏端见上一面。时喻的妈妈薄艺是知名演员，一是日常通告多，二是她们住的地方人来人往，容易暴露身份影响时喻，所以薄艺很少过来山水弄堂，时喻等于独居，偌大的家冷冷清清，晏端一出差，盛颜就喊她过去住。
　　时喻当然愿意，她点了头：“那我明晚过去。”
　　之后她们闲聊几句，今晚的月亮安静了，她们也不说话。
　　时喻蜷曲双腿，整个人靠近藤椅深处。她双手捧起骨瓷杯，呵散水汽，小口地抿热羊奶。暖色调灯光将她的轮廓照成西方女性主义作家笔下忧郁又狡黠的少女，灵魂永远崇尚自由，神经敏感纤细。
　　盛颜偶尔会盯着她看一会儿，再低头继续学习，如此反复。
　　时喻从手中捧着阅读的大部头抽离思绪，恰巧捕捉到她眼底太过复杂而难以辨别的感情。
　　假如非要形容就是一个说俗了的词：欲说还休。
　　戏曲界有一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时喻学了好多年闺门旦，知道人类的喜怒哀乐、千言万语尽在此中，却逐渐看不清盛颜凝望自己的某些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盛颜比民国时期的情报间谍还狡猾，每一次都从容逃脱她的追查，不被她抓住一丝破译密码的可能。
　　又或许是她心有别思，才会将盛颜当成语文阅读理解题，自以为满分答卷，实际与作者的初衷离题万里。
　　时喻收起了这份找不到落点的绮念，没有进一步试探。是夜，她陪盛颜写完了半篇翻译，盛颜看了她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