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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菩提山 ...

  •   菩提山十月的清晨,水云萦绕,古木擎天,穹苍一半是深而清澈的碧蓝,一半是亮而温暖的橙黄。
      蜿蜒曲折的骑行山道,盛颜、时喻开路,姜善、叶呼晴压尾,中间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骑着山地车呼啸而过。
      她们天不亮出发,从半明半昧到天光云影,见证太阳喷薄而出。
      拐到著名的下坡道,盛颜松开车把手,双臂舒展,顺着惯性俯冲,似振翅欲飞。
      舞者喜欢风,感受空气流动,听大自然的呼吸声。
      落后她一点的时喻心惊胆颤地喊:“颜颜,你小心点。”
      “时喻!”盛颜发丝飞扬,笑声如一溪流动的月光,“你听——花开了。”
      什么花?时喻侧耳。
      扑簌西风里吹来满陇桂香,万物万声,有白鸟惊飞,冷泉激石,有古刹钟声,群山回响。
      她听到了,原来秋天啊,一样生机盎然。
      最后一段路坡度减缓,时喻追上盛颜,她指向掩映在竹林小径后边的几家网红餐厅,神采奕奕:“我们去那边等她们。”
      “谁骑得慢谁请大家吃早餐。”
      盛颜好胜心起,笑声如铃:“那你加油哦。”
      只瞬间,她甩开好大一段距离,时喻不服输地加快速度。两个人你追我赶,前后交替着骑向目的地。
      最后还是时喻略胜一筹。两个人坐在其中一家猫咖里点了桂花乌龙茶,等朋友们慢慢地追上来。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人才陆续到齐。
      姜善最后一个进来,她喘着粗气,端起桌上不知道是谁点的桂花乌龙茶猛地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累死我了,你们能不能不要骑这么快?时间还早得很。”
      她们在前面飞,她在后面追,姿势好狼狈。
      “那是我点的。”时喻收回来不及拦住她的手。
      姜善耍无赖:“你嫌弃我?我伤心死了。”
      她们这些朋友里脾气最好的人是时喻,有教养的距离感,脾性温和,大家跟她开玩笑从不急眼,也不较真,反倒是笑盈盈的盛颜最不好得罪。
      时喻没说嫌不嫌弃,拿起手机扫码,准备重新点一杯。
      “别点了,我倒一半给你吧,太多喝不完。”盛颜把自己只喝了五分之一的那杯递过来。
      轻度洁癖的时喻勾起唇角,露出好看的笑涡:“可以啊。”
      姜善端着沁凉的杯身,挤到她对面的杨风荷身边坐下,怪里怪气地重复一句:“可以啊~”
      其余几个人笑得快趴下了,盛颜看向时喻,唇瓣微张,笑声扬起来:“你们够了啊,别总闹她。”
      话里是维护的意思,但是那笑怎么看都是和她们坏去了一窝。
      时喻无奈瞟盛颜一眼,浏览本店的售卖页面,帮盛颜点她喜欢吃的食物。
      上到山顶再下山去附近商圈吃完午饭,她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买完辅导书才回家。
      梧桐巷子一地灿黄,树叶婆娑,雪白墙身上倒映学生们不断变化的剪影,活像年代剧里的场景。
      由夏入秋,期中考随之来临,这次全区联考,不少学生成绩浮动较大,年级前二十名却基本没有变化,四班和五班缠缠绵绵,持续相爱相杀。
      唯独不一样的是四班这次进前二十名的同学比五班多一个。
      曾应许高兴坏了,回到办公室捧着热气腾腾的养老茶杯,靠在桌子旁边和仙女聊天:“哎,赵老师,你说我们四班那些孩子,真是争气,十一个人进年级前二十。”
      林友墨坐在电脑屏幕前继续制作家长会PPT,听到这番话,敲击键盘的手指加快速度,办公室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小曾老师,你教学报告写好了吗?期中成绩分析统计完了吗?幻灯片做好了吗?”
      灵魂三连问,嘚瑟个不行的曾应许万念俱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己的位置。
      她打开电脑痛不欲生,人民教师当久了,最讨厌的还是应付领导的表面功夫。
      比起班主任,学生们更痛苦,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马上要来了。
      下午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教室外走廊上站着不少家长,大家人心浮躁,一个个坐立不安。
      地中海用三角尺敲敲黑板,怨气冲天:“都专心点,这次考很好吗?数学平均分才年级第二,满分就时喻一个人,看看隔壁班,三个满分。你说你们上课还不认真,高考不考数学了是吧?”
      四班鸦雀无声,没有学生敢顶撞他,连最刺头的姜善今天也偃旗息鼓,谁让家长们全部盯着她们。
      熬到下课,众人哗啦一声出门迎接家长。时喻和盛颜都向班主任请假,家长来不了,她们逆着人流离校。
      时喻心心念念的私人定制的琵琶做好了,她趁着这时间去琴行调音和交付尾款。
      琴行距离学校比较远,需要坐公交车再转地铁。
      黛高的家长会为了家庭和谐考虑,从不强制学生陪同家长旁听,还给学生们提前放学,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在教室外边来回晃荡。
      车厢内挤满身穿校服的学生,时喻和盛颜刷了一卡通,顺着人流往后走。
      “你站这里。”时喻拥着盛颜的肩膀,强行从人群中开出一小片空旷的地方,把她圈入自己怀里。
      大家背着笨重的书包,走动时相互挤压、碰撞,她们两人面对面站立,身高相差不到一厘米,两具柔软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合,呼吸声如一层层波浪。
      明明附近是空调出风口,两个人却热出一身汗。
      时喻快要感觉窒息的时候,车辆开动了。她一只手扣住拉环,一只手撑着椅子后座,努力拉开两拳距离。
      盛颜扎着高马尾,下颚线温柔漂亮。她睫毛如蝶翼颤飞,眼眸湿漉漉。
      “时喻。”盛颜突然低声喊道。
      呵气如兰,馨香扑鼻。
      “怎、怎么了。”时喻耳朵红到脖子根。
      她调整心跳频率,吐字有些抖:“颜颜,你站的稳吗?”
      她话还没说完,一个急拐弯,所有人出于惯性向左边倒去。盛颜扑进时喻怀里,左右找不到可以扶手的支点,搂紧她的腰肢。
      心脏快卡到嗓子眼里了,锣鼓喧天。时喻护住盛颜的后脑勺,压低声音:“你抱紧我。”
      “抱紧了。”盛颜埋在她脖子处深嗅一口,“你身上好香啊。”
      和周围烟酒汗臭味截然不同的清爽,想按在怀里亲一口。
      时喻彻底不敢动弹,她像一根木头扎在晃荡的车厢地板,脑子灌满浆糊,完全无法思考。
      她们保持拥抱的姿势一直到下车,时喻下车呼吸新鲜空气,这才感觉自己复活了。
      又转了半个小时地铁,她们来到十井街。十井街开了不少手艺工坊,“燕行坊”是其中一间,主要经营琵琶、古筝、二胡等民族乐器。
      工作日没什么人,冷冷清清,几个年轻学徒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凿扦一两千金的木料。
      时喻环顾四周,和盛颜走到一位稍微年长,已经完成手头工作,麻利收拾工作台上木屑的师傅面前询问:“您好,我来拿编号210的琵琶,预约的是申燕行师傅,请问她在吗?”
      对方穿着一套黑色连体牛仔装,清爽利落的齐耳短发,气质干练。
      她看向时喻,点了点头:“老师在后面,我带你们过去。”
      三人穿过一段花草浓绿葱翠的中式庭院,进入工坊后院,墙面上整齐挂着不同材质的琵琶,主要分三大类:梨花木、酸枝木、紫檀木,琴头样式各有差异。
      身穿一套刺绣唐装的长者站在红木书桌前提笔勾描水彩画,走近一瞧,黛城十景中的“菩提山寺”。
      众人进门时,申燕行将要画完最后一笔,耐心等她落款,时喻俯身向前:“申老师。”
      申燕行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过去,她目光稍顿,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恍惚片刻,方唤道:“小时,你来领琵琶了。”
      申燕行面上不显哀痛,腿脚利索地绕过书桌,朝另一边挂琵琶的墙面走去。
      时喻顺过她走动的姿势搀扶住她,听她慈爱地问着:“小时,你今年是不是上高一了?”
      时喻一板一眼,如同汇报行程般:“是高一,我在黛高上学,我们刚考完期中考,今天开家长会,正好就过来取琵琶。”
      申燕行又回头,看向跟在身后不语的盛颜:“你们俩在一起上学吧?”
      正在打量制作精良的乐器的人,闻声回神,盛颜巧笑嫣然:“是啊,您还记得我?”
      这家“燕行坊”在当地开了很多年,从她们没有出生起就落地生根。
      她很少有时间过来这边,一般都是时喻周末陪几位师姐们过来购买乐器,为数不多几次都是来找时喻回家,和申燕行打个照面。
      “记得啊,小时常常和我说起你。”一长一少说笑着,只有时喻红了耳朵。
      申燕行来不及再抖些什么盛颜想听的话,她们就已经走到满墙的琵琶前。
      她凝目片刻,小心将其中一把紫檀琵琶抱下来端详许久,然后将这把做了很多年的琵琶放到时喻怀里。
      学戏曲的人对音律敏感,大多学习过一两种乐器,纵然不学,也有一定的了解。
      时喻不仅擅长昆曲,演奏琵琶的水平同样不浅。
      这把琵琶是时槿容生前委托申燕行制作,准备送给时喻的礼物,岂料她还没有动工,时槿容先一步去了。
      她茕茕于此,呕尽心血做了这把琵琶,一刀一弦,不曾假借她人之手。
      琵琶落在怀中很有分量,时喻的双臂惯性地往下一沉,却在下一秒感觉到一股托力,申燕行替她扶住琴身,这位享誉盛名的制琴师的眼眸蒙着一团雾水。
      时喻怔然:“申老师?”
      “小时,这是我做的最后一把琵琶。答应时小姐的事情,我做到了。”申燕行牢牢地盯着时喻的眉眼。
      曾经也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笑盈盈地站在她乱糟糟的工作桌前,缠着手艺不精的她为自己做一架琵琶。
      只要你不嫌弃,我做好的第一把琵琶就送给你。
      当年故友逝,恐见后来人。
      时喻喉咙艰涩,她咬了下唇,轻声:“我知道,我会好好珍惜它。”
      “小时啊。”
      申燕行的眼尾被泪水沾湿,像是被跃起的鲤鱼尾巴扫湿的浅滩。
      “昆曲不能绝,戏根不能断。”
      两位年轻客人走后,院子里重新冷清下来。
      落日余晖被归鸟剪出了几道赤红色的天裂,申燕行步履缓慢重地走到靠窗摆放的工作台旁边坐下,上面放着一架断弦琵琶。
      说是工作台,不过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红木桌子,从申燕行制作第一架琵琶开始陪伴她。
      她出生制琴世家,母亲祖上三代都是江南一带响当当的制琴师,主要制作琵琶、古筝、三弦等民乐,当地盛行一句话“申家乐器只配上等乐师”。
      到她母亲这一辈,国家内忧外患,不少男丁自谋出路,不甘心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制琴师。长辈们奉行传统手艺“传男不传女”这一套,宁可收养男孩当徒弟改姓或者外招赘婿继续传授制琴工艺,也不愿意让更感兴趣和更有天赋的几个女儿参与其中。
      申燕行生父是她外祖父的徒弟,为了留住一个传人,把小女儿嫁给一贫如洗的穷小子。
      申燕行从小对制作乐器产生浓厚兴趣,家里人却说女孩子只能弹琴,不适合制琴。
      外祖父发现她去工坊偷师,叫管家拿荆条狠狠抽她,罚她跪后院,寒冬炎夏抄家规。
      她那位和心爱之人分开,被逼嫁人的母亲申沁抑郁寡欢,没有能力保护幼小的女儿。
      生父袖手旁观,只在事后宽厚,劝她不要有非分之想。
      申燕行半夜仰望高高在上的月亮,背上斑驳的伤痕愈合又裂开,曾经稚嫩的掌心肌肤被厚厚的老茧包裹,摸上去比砂砾还粗糙。
      燕子不飞,和笼中雀有什么本质区别?
      直到那年晚秋,时家幺女被老师带来黛城学艺,两家有旧,师生二人暂住申家。
      那尊如玉观音的小姑娘撞见她偷偷刨木料,趴在她的工作台前笑得那么好看,央她为自己造一把琵琶。
      申燕行后来做过很多名家乐器,再没有人敢小瞧她。但当时她做琵琶手艺不精,音准走形,只有时槿容相信她有一日可以名声大噪,不输于任何人。
      申燕行摩挲琵琶断弦的缺口,咽不下内心的感伤。这根弦不必再续,它的主人已不会再来。
      “时喻?”
      不记得是第几次喊对方的名字,盛颜走进琴房,看见时喻坐在窗边的高背椅上,抱着那把紫檀琵琶发呆。
      室内没有开大灯,只留了接近门口的几盏。
      女生如一株斜插在陶瓷瓶中的白玉兰,眉眼疏淡,身姿雅致。
      她从燕行坊抱琵琶回来之后,洗完澡就一头扎进琴房里。盛颜来她家里陪她过夜,收拾好发现时喻还在琴房里面没有出来。
      时喻轻轻抬眼,她按紧琵琶弦,视线落在盛颜脸上,却只有一片虚无。
      窗外的月光笼在她脸上,像蒙着一层薄纱。盛颜反手掩门,几步走过去,又猝然顿足。
      一阵肃杀之声破空而来,无数道刀光和剑影逼近,她被苍凉的乐声钉在原地。
      霸王啊,听!
      十面埋伏起,四面楚歌声。江东无颜,虞姬奈何。
      十多分钟的琵琶名曲《霸王卸甲》,情感从悲壮到哀戚,西楚霸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便也轰轰烈烈地落幕了。
      尾声中,盛颜看见时喻脸庞银白色的泪水,像挽月湖粼粼的秋波
      “你为什么哭?”
      她伸手去拭时喻眼尾的泪痕。
      她的小时姐姐,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容易掉眼泪?
      “颜颜,我错了。”
      时喻按住琵琶弦,泪水滚滚滴落。
      “我不该逃走的。”
      从幼年起,所有人都称赞她有时槿容之姿,不出几年,必定是一代昆曲名家。
      业内前辈肯定她,身段、唱腔和天赋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可是她做不到像时槿容和几位师姐一样,愿意将生命奉献在戏台上,“坐得冷板凳十年,只为一朝满堂喝彩”。
      她依旧爱唱戏,否则早已丢弃基本功。她只是听厌了其它行业的人冷嘲热讽,看倦了前后辈转行,观众冷眼相望,台上人入戏,台下无人应,
      这样的独角戏,究竟是为了谁唱?
      这个时代,昆曲的出路又在哪?
      她不忍心再细想,于是不断回避,用另一条普适大众的道路麻痹自己。
      但是当年逾花甲的申燕行对她说:“昆曲不能绝,戏根不能断。”
      当她再次被月白和元女衣的双旦戏触动。
      心底那把从未熄灭的火好似被浇淋了一大桶桐油,劈里啪啦作响。烧得她羞愧难当,烧得她悔恨交加。
      一代人老去了,总要有下一代人继续走下去。
      “时喻,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的。”盛颜大概猜到申燕行的话刺激到了时喻,她拿走了时喻怀中的琵琶放到墙边靠着。
      随后,她弯腰抱住了时喻:“我们年轻,还有试错的机会,即使重新开始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
      时喻搂住她,不确定地反问:“一直吗?”
      “嗯,一直。”盛颜垂眼,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我想见你在戏台上水袖翩跹,也想你在我身边成全一对如花美眷。
      “不过你刚才突然弹《霸王卸甲》真是吓到我了,杀气腾腾的。”盛颜笑着转移话题,“难怪都说琵琶是沙场之乐。”
      时喻听她这样一说,嗫嚅:“正好想到了这支曲子。”
      “那你能弹《云想花想》吗?”盛颜顺水推舟,轻笑着,“我都好久没听你弹琵琶了。”
      时喻没有想太多,低声应好,等情绪稍作平复之后,她重新抱起了琵琶,指尖灵活地弹拨,回旋缠绵的旋律跃然而起,女子之思清扬婉丽。
      盛颜却一个调子都没听入耳中,“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在前,为什么还是相思不绝?
      这一支曲子里,她没有听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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