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114、番外·长安

　　小客栈里很热闹，彩灯悬挂，红绸扎满，院子里摆不下的桌椅便摆到外面去，街坊领居常客熟人都来参加，今天是容翃和泠娘成亲的大好日子。
　　虽是朝务繁忙的时候，容相还是特意告了半天假过来，不巧的是，宁王去了南境，霍池不知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一直没回帝都，他们两个来不了，清隐别院那边便由乐尧过来代为道贺。
　　孔蘅一早就拉着小苑过来，说是要帮忙，实际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后就只顾着闹新郎和新娘了，他在闹着，小苑便在一旁看着，为这满院的喜气而高兴，觉得自己融入了烟火人间。
　　唯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实存在着。

　　“成亲真好啊。”
　　喜宴一直吃到了月升半空，孔蘅抱着一个酒壶感慨，又拉着一旁的乐尧道：“别院里面大家现在都成双成对的，就只剩下乐大人你形单影只了，看起来好可怜。”
　　小苑知道他这是喝醉了，弄了杯热水给他喝，又歉意地对乐尧笑了笑。
　　乐尧并不介意，他素来八面玲珑，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能处理的很妥帖，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他都会拿出最大的耐心，即便是孔蘅这样的一句调侃，他也会耐心回答：“形单影只有形单影只的乐趣，我的有缘人还没有出现。”
　　“你不觉得寂寞吗？”
　　“怎么会？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乐尧道，“照顾好尚江王府每一个人，是我最大的心愿。”
　　“太让人佩服了，乐大人你真是一个好人！”孔蘅稀里哗啦对乐尧一通赞美，然后又趁着醉意道，“你还记得辛公子吗？当初我们一块在松园，我还有点对不起他，后来大人把他送出清隐别院，给他在静水坊置了院子安家，就离我跟飞星不远。”
　　乐尧道：“记得。”
　　孔蘅道：“他一直记挂着你呢，说你人好又体贴，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当面道谢。”
　　乐尧笑了笑：“那倒是不必了，我没做什么，把他送出别院，也是王爷心善。”
　　孔蘅还想说什么，小苑拉了他一把，提醒他乐尧并不想聊辛公子的话题。
　　孔蘅只好住了嘴，打了个嗝，朝小苑身上一歪开始打瞌睡。
　　真是遗憾。
　　随小苑搬出清隐别院后，孔蘅就经常跟住的不远的辛公子一块玩耍，辛公子跟他透露了好几回自己对别院里的主使大人有意，时不时让他转送个小礼物，乐尧一开始只当对方真的要表达谢意，便收了一回，后来察觉到了暧.昧，就没再收过礼物，今天更是委婉说出了拒绝，任辛公子一腔痴心，也掰不弯他这棵直溜溜的白杨树。
　　话说回来，就算乐大人对男子有兴趣，辛公子恐怕也无法得偿所愿，因为就乐大人这种人，尚江王府对他来说比他自己还重要，他的体贴不只针对某一个人，他可以照顾好他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人，力求所有事情都圆满周全，却不去想自己的周全，也不愿意让谁到自个跟前打乱自己的节奏，喜欢他会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乐尧没有喝太多酒，眼看时辰不早，他去寻容翃和泠娘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去了，皇帝在病床上躺着，王爷和公子都不在帝都，许多事情他都需要代王爷盯紧。
　　孔蘅已经睡了过去，小苑找人帮忙把他扶上马车，同新娘新郎道了别，便驾车回静水坊去。

　　月光倾落，路上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伴着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卷入夜色。
　　小苑听到了车厢内的一点动静，孔蘅小声嚷嚷着要喝水，小苑道：“快到了。”
　　孔蘅爬出来，往他背上一趴，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好难受。”
　　“想吐吗？”小苑担心道。
　　“我想喝水。”
　　“再忍一忍，”小苑道，“先去里面躺着。”
　　“不要，”孔蘅在他背上蹭了蹭，把酒气蹭到了他身上，拖着调子撒娇，“我想挨着你，飞星，贴着你就不会难受了。”
　　小苑“嗯”了一声，任他往自己身上蹭。
　　快到静水坊的时候，孔蘅晕晕乎乎道：“泠姐和容大哥终于成夫妻了，我为他们高兴。”
　　“我也高兴。”小苑扶着他下车，孔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窜得快，颇有重量，小苑扶的有些困难。
　　孔蘅又道：“我也想成亲。”
　　小苑一愣：“……有心仪的姑娘了吗？”
　　孔蘅迷糊着点头。
　　按小苑的性格，应该了解到这里就可以了，但不知怎么的，可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他已经把孔蘅当成弟弟看待了，便忍不住想多问一句：“是……什么样的人？”
　　孔蘅嘿嘿笑道：“很温柔，很好看。”
　　“那……”小苑道，“如果合适的话，等司空大人回来，便可以为你们主婚了。”
　　“不行的……”孔蘅的情绪低落下来，“他那么好，肯定不会看上我，阁主知道了也会骂死我……”
　　小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再说话。
　　他把孔蘅扶进了屋里，小心把他安置好，又去烧了热水给孔蘅喝，待孔蘅睡下，便独自到院子里坐着，不知要想些什么，也可能是思虑太多，一直也没有困意。
　　囚笼已下，他的手上已不止背负了一条性命，只待皇帝崩逝，他便彻底解脱了，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他也明白，虽是能够解脱，他的人生已经烙下了抹除不掉的污痕。
　　余生便要背负着这些污痕而活，他不敢有别的奢望，也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孔蘅……孔蘅说到底也不是他真正的弟弟，只是奉命来陪伴他的，事情都结束之后孔蘅就该回去清隐别院了，寻一钟情之人，过更欢畅精彩的日子。
　　他总觉得孔蘅陪着他会很委屈，因为他是一个那么寡淡无趣的人。
　　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小苑赶紧推开门进去。
　　是孔蘅从床上翻了下去，迷迷楞楞道：“我怎么了？”
　　“下回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小苑连拖带抱的把他弄到床上，费了好大的劲，偏偏孔蘅又不老实，两只爪子乱扑腾，扑腾到小苑身上去，抓住他的衣裳道：“飞星，我好难受。”
　　是不是发热了？小苑皱着眉去摸他的额头，孔蘅却捉住了他的手。
　　少年长大了。
　　小苑愣了愣，想挣开他，孔蘅的声音里带着央求：“飞星，帮帮我。”
　　小苑犹豫道：“这不合适。”
　　“飞星……”孔蘅最会跟他撒娇，这种晕乎乎中带着痛苦的表情更是让人不忍心。

　　小苑心里几番挣扎，最后还是没抵住少年的央求，用手帮了忙。

　　孔蘅这酒醉头痛的一晚上终于轻松了一回。

　　“飞星，我好喜欢你。”
　　小苑愣住。

　　次日一早，孔蘅迷迷糊糊回忆起了什么，想问小苑，小苑却避开不谈，他始终觉得那件事不合适。
　　他的心也莫名有点乱。
　　……

　　冬日时，西平赟王起兵谋反，尚江宁王平乱除贼，不久后皇帝因病崩逝，小皇子在尚江宁王的辅佐下登基为新皇。
　　旧时恩怨涤清，万事万物新气象。
　　宁王问他有什么打算。
　　小苑想了很长时间，仍是没有答案，只得道：“我想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一阵子，再好好想一想。”
　　乐尧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尚江王府，他道了谢，然后收拾行李打算登披雾山，去静成寺中住一段时间。
　　“去佛寺很不错啊，可以修身养性，山里景色好，也可以让你好好养一养身体。”孔蘅帮他收拾着行李，兴奋道，“好久没爬山了，我想爬一爬，行李什么的你都不用管，到时候我全都拎上去，乐大人都说我长结实了……哎，飞星，你来摸一摸。”
　　说着便把手臂递到了小苑眼前。
　　小苑抬手，有些迟疑。
　　孔蘅眼睛亮晶晶：“真的，很有型了。”
　　小苑轻轻碰了一下，含蓄表示认同：“嗯。”
　　孔蘅顿时浑身都有了劲头，收拾起东西来更利落了，不过也更话痨，从尚江王府说到了隔壁正伤情着的辛公子，又说想找机会跟司空阁主修习惊鸿剑，总之他什么话题都能洋洋洒洒说一段。
　　小苑很喜欢听他说话，觉得热闹，每次都是安静地听着，今天也是。
　　等到孔蘅说累了才找到机会插话：“小蘅，这些日子谢谢你。”
　　孔蘅愣了愣：“……谢什么？”
　　小苑道：“如果没有你，我的日子会很难捱。”
　　孔蘅：“跟飞星在一起我也很开心啊。”
　　小苑道：“司空阁主是不是说了让你跟他一起到南境去？”
　　“是……说了。”孔蘅挠了挠头，“阁主说我需要历练，让我跟他一起去闯一闯，可我又不想当什么大人物……”
　　如果是从前，司空阁主这么一提，他肯定就屁颠屁颠跟过去了。
　　小苑又道：“你不是想修惊鸿剑吗？”
　　这是孔蘅一直以来的愿望。
　　可是……孔蘅道：“现在又没那么想学了。”
　　他看着小苑，想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话刚要出口，小苑便道：“去吧，跟着司空阁主磨炼是一个好机会，并且，少年时的愿望若是不能实现，往后便都会是遗憾，小蘅，不要让自己有遗憾。”
　　孔蘅沉默了一会儿，很纠结地点了头。
　　实际上他不想离开飞星。

　　二月天来，冰雪开始融化，小苑在一个晴日登披雾山，孔蘅坚持要送他上去。
　　小苑的行李其实没多少，除了爹娘的遗物他没有别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就像他在这尘世的牵挂一般。
　　不过……目光落到旁边的少年身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直觉得孔蘅像他的弟弟，所以孔蘅说喜欢他的时候他才那么不知所措，他害怕自己把人给带歪了，也担心又是自己这副皮囊惹的祸……住到静水坊后，这张脸惹过不少麻烦，好在都有尚江王府和孔蘅帮他挡了过去。
　　以至于到现在，心中生出不舍之情，他竟然有些惶恐，分不清这不舍是为了什么而不舍。
　　孔蘅还是那样热情又话痨，热热闹闹说着山间顽固的积雪和新生的花草，很容易就把小苑的情绪从低沉中捞了上来。
　　已经能够看到静成寺的大门，孔蘅的话渐渐少了。
　　“飞星，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他道，“阁主急着去找九婵姐，我们今天就得出发。”
　　小苑说：“……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孔蘅点头，把行李交给他，心里憋了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道：“飞星，我会想你！”
　　说罢，转过头就跑，像是怕自己再待一会儿就不舍得走掉一般。
　　小苑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的身影，心里一急，扬声喊道：“小蘅！”
　　孔蘅马上回过头来。
　　小苑道：“保重自己！”
　　孔蘅蹦着冲他挥了挥手。
　　小苑笑起来，轻声道：“我也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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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日子很安静，最是适合小苑，他不指望跟着大师们吃斋念佛便能减轻心中的负担，只为求一个安宁。
　　转眼已过了三个月，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但都没怎么影响到小苑，想起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事，偶尔还会做噩梦，但是忐忑的感觉渐渐少了。
　　三个月后，孔蘅寄来了一封信，小苑看着信上的文字，鲜活的少年从纸上跳了出来，他似乎看到了少年的眉眼，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突然觉得孤独。
　　恍然回首，才明白他早就习惯了少年的陪伴，而今他向往的安宁却教他难以忍受，因为孔蘅不在身边。
　　他其实不喜欢喧哗热闹，他只是喜欢有孔蘅在时的热闹。

　　孔蘅到南境已经有大半年，刚过来的时候，肃威城里常晃悠，虬龙山上常溜达，等司空阁主腾出时间来就不允许他那么悠哉了，整日拎着他练功，说是要把他磨砺成霍公子第二，来日好把惊鸿剑派发扬光大，九婵在旁边拍手叫好，说要跟阁主一块督促他。
　　这个目标实在太遥远，孔蘅的日子苦不堪言，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每天练剑练的浑身疼，感觉自己要散架，还格外的想飞星，特别特别惨。
　　这天阁主和九婵姐一起去了虬龙山上调节部族纠纷，孔蘅寻着机会便溜出了肃威城，蹲在往北去的官道上做着逃跑的打算，脑子里胡乱想了一堆事。
　　飞星在做什么？
　　他还会失眠吗？
　　没有人跟他讲笑话，他会不会觉得寂寞？
　　我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他怎么也不回一句啊？
　　想着想着，都要哭出来了。
　　道上来了一辆马车，孔蘅怕挡人家的路，往旁边蹲了蹲。
　　马车停在了他跟前。
　　是我让的不够远吗……孔蘅正要再挪，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小蘅！”
　　抬起头来，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一个人。
　　孔蘅不敢相信地跳起来：“飞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苑撑着车门望着他：“我想出来散散心，就……到这里来了。”
　　数千里之遥，怎么可能是轻易决定？
　　孔蘅喜出望外，语无伦次道：“你怎么过来的？那么远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好去接你！这里可好玩了我陪着你散心！飞星，我……我很想你。”
　　小苑对着他道：“我也是。”
　　孔蘅扑到马车上去：“那、那……”
　　小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孔蘅人傻掉了。
　　小苑红着脸道：“我初来乍到，没有住处，你带我回去吧。”
　　孔蘅的脸也很红：“好的！”
　　与孔蘅待在一处，小苑便同时拥有了热闹与安宁。

　　此后岁月恒长，尚有许多欢喜可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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