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甘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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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沙拉曼再次见到赞迪亚时，老人正躺在临时搭建的凉棚里，受伤的脚踝被白色亚麻布包裹着，脸色一片青白。但当他睁开眼，看向跟在达拉斯身后的沙拉曼时，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一样犀利。
“小娃娃，是达拉斯叫你来的？”赞迪亚的声音嘶哑，没说两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咳——你这小子……就喜欢操这些乱七八糟的心。”
“叔父，您不愿意用药，总得让大贤者用魔法试试。”达拉斯面露无奈。
“赞迪亚先生是因为救我才受伤中毒的，就算达拉斯族长没有要求，我也得来。”沙拉曼说着，将手轻轻放在亚麻布上，“请放心，您会好起来的。”
老人瞪大灰黑色的眼睛看着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话。
“好吧，好吧，就让这个娃娃陪我待一会儿。”他转向自己的侄儿，“去做该做的事吧，达拉斯，有的是等着你照顾的人！”
他的让步使达拉斯松了口气，他看向沙拉曼，朝他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大贤者了。”让人将水和药物放在老人身边，并再三确认细节无误之后，达拉斯才离开凉棚。
“——那，我开始了。”沙拉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女神德墨特莉丝，敬爱的丰收之母，如同您唤醒冻土下的种子，请您唤起生命之力，让缺失的骨肉重新生长，让干涸的血液重新流动吧——”
咒语的音节在空气中震颤，化作丝丝缕缕莹绿的光线沿着伤口蔓延，毒素的青紫色被这象征生命的力量所覆盖，渐渐消退下去，老人皱成一团的眉毛渐渐放松，灰白的皮肤也重新变得红润。
然而，就在沙拉曼停止吟唱之时，却见老人的腿上忽然青筋爆起，那可怕的青紫色越过暗淡下去的绿光，再次蔓延开来。
一滴冷汗滑进了沙拉曼的眼睛：“毒素有些凶猛，不过没关系，请您再忍受一下，一下就好——”
较先前更加明亮的绿光涌出，如同浪潮一般涌向患处。沙拉曼的双手因为力量的反震而不停颤抖着，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视线也开始模糊，但他念诵咒文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下。
光之星魂啊，如果你真的是圣母赐予我保护族人的力量，现在请帮帮我吧，我不想再看到有谁在我面前死去了……
沙拉曼祈祷着，几乎凝成实质的光芒从他的指间流出，沿着伤口如同眼泪一般不停滴落。
“……够了，停下吧。”青紫色仍在不停地蔓延，老人痛苦的呻吟也传入他的耳中，却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
“没事的，赞迪亚先生，没事的……”沙拉曼不停重复着，吐出的话语比双手更加剧烈地颤抖，“我有光之星魂的力量，我已经学会了生命途径的魔法，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
“——我说，够了！”
赞迪亚的呵斥声在沙拉曼的耳边炸开，他如同触电一般僵直了动作，紧接着，老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肺部传来的破碎的杂音让沙拉曼的胸口一阵阵发紧，他连忙起身，将水碗端到老人的嘴边：“对不起……我的能力还不够，让您难受了。”
“我是说，你做得已经够了，”老人摇摇头，推开水碗，“这不是你的错——活到这把年纪，是不是该去见天神了，我心里清楚着呢。”
沙拉曼连忙摇头：“不要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我说，”老人拉住沙拉曼的手，力道之大，全然不像一个重病的人，“我们的食物和器具找回来了一些，还能撑一段时间，但水可是找不回来了。”
“这……”从骨节处传来的力道制止了双手的颤抖，但沙拉曼仍旧说不出话。先前不愿面对的问题，此刻被老人赤裸裸地在面前揭开。
他说得没错，在接连经历了沙暴和魔物袭击之后，他们的水已经所剩无几，光靠收集到的夜间的露水，根本没法坚持到走出沙漠。
“——找水这件事，我最在行，娜雅那丫头就是我教出来的。”说着，赞迪亚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这身子是没什么用了，可是身上流的血还算多，能换不少水吧？”
“您说什么？”沙拉曼呆住了。
“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我可没和你在开玩笑。”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会那么多法术，做到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
“放心吧，就算把身体里的水给你们，我也还有一副完整的身躯，足以回馈天地，回报天神的恩典了。”老人扯了扯嘴角，朝沙拉曼露出一个笑容，“能这样死去，我心里高兴着呢。”
“不，不是这样的，”沙拉曼用力摇了摇头，“赞迪亚先生，我能感受到的，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在渴望活下去，你不想死的——”
赞迪亚笑出了声。沙拉曼第一次在这位刚硬的老人脸上看到如此柔和的神情。
“小娃娃，你没见过死人吧？”
“我见过，我在沃尔德的时候，是康奈利在照顾我，她是我见过最好的生命法师。”沙拉曼下意识回答道。被“影”所伤、伤口冒着黑烟的法师，还有他生命结束时康奈利脸上的哀恸，重新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但那个人伤得很重，即使是康奈利也没能救回他，我亲眼目睹了一切。”
“那你就是见得还不够多。”老人轻轻摇了摇头，“多亏了你，我们这一路上虽然说不上多顺利，却也还没到什么不得了的绝境，光凭这一点，你就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但之后就说不定了。没有水，没有食物，人就会饿死、渴死。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见过，并且不想再见到了。”
沙拉曼说不出话。他想说事情未必有那么糟糕，在修道院的时候他也经历过食物短缺的冬季，孩子们也会为了抢一块干瘪的面包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塞进嘴里的只有一点碎屑，但他们最终都能等到寒冬结束，春回大地。
然而他无言以对。沙漠里没有春天，白日的高温足以对魔王造成威胁，而夜里却又滴水成冰，贫瘠的元素之流带不来复苏的希望。
即使是光之星魂，也无法对抗自然的伟力，这一点，他早已有所领悟，但……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鼓起最后一丝勇气看向赞迪亚，老人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他血液里的温度流淌着，隔着干枯的皮肤传递到他的手心。
“去吧，照我说的做，然后带着剩下的人走出沙漠。”老人的语气已经相当轻，“代我转告达拉斯，我无愧于天神和他父亲，希望他也一样。”
沙拉曼站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他伸手覆上赞迪亚的眼睛，轻声念诵。
“——愿梦君邀你至奥涅诺安住，你将再无痛苦。”
远处，又一个受伤昏迷的沙民悠悠转醒，达拉斯将她扶起，递上一碗水。
“好奇异的景色，那是什么，族长？”她定定地看向达拉斯身后，“紫色的柔光……看上去像魔法，是那位大贤者？”
“也许吧。”达拉斯稍有停顿，到底没有回过头去。
“也说不准是霞光呢？老人们总说朝霞会带来降雨，沙漠里……大概也是如此吧。”
——
和以往一样，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烈日毫无保留地抛洒灼热。
烈日之下，沙民们聚拢在空地上，身着白色长袍的老人躺在他们中间，由沙棘枝条编织而成的小船上。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裸露的皮肤上探出青黑的瘢痕，但灰白的脸上却神情安详，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达拉斯绕着沙棘小船而行，依次将一把弯刀、一个褪色的彩绳挂饰和一块骨牌放在老人身边。而他的母亲蹲下来，将手放在老人头上，念着一串发音生涩的语句。沙拉曼听不懂其中的意思，但从她的语气中，他听出了道别的意味。
在老妇人起身后，达拉斯走到了她的位置上，周围的沙民默默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赞迪亚·努玛斯，阿苏尔*最骄傲的战士子孙，愿吾父迎接你的路途畅通无阻。”达拉斯双手交叠，深深鞠躬，接着将小船向外推。
随着他的动作，船下的黄沙向水一样流动起来，载着小船驶出人群，向着黄沙的深处行去。直到这时，沉默着的人群中才开始隐约传出一两声啜泣，很快淹没在窸窣的流沙当中。
沙拉曼抬起法杖，前端的宝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辉。目送载着亡者的小船渐行渐远，最终在视线的尽头沉入黄沙。
远处的地平线抖动起来，就好像被晒热的气流在空气里上升。最初没有人说话，直到气流在空中渐渐汇聚、靠近，在四周被晒得发白发亮的空地上投下一块分明的阴影，沙民们才意识到，那并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现实。
“那是……一朵云，一朵乌云！”“有水汽，真的要下雨了！我们有水了！”
“神迹，是神迹啊！感谢天神——”
巨大的欢呼声在身后炸开，但沙拉曼依旧沉默着。他挥动法杖，落下的雨滴凝聚成一个个漂浮的水球，依次流入干瘪的驼峰旁悬挂的水囊当中。
突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蹭了蹭自己的脚背，沙拉曼低头，正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是娜雅。在见到小蝎尾狮之后，她赶紧伸出手将它抱起来。幼兽却又一蹬腿跳出了她的怀抱，叼着沙拉曼的袍角，重新缩回他的脚边。
“还好遇到的是沙拉曼，”娜雅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是爸爸就麻烦了，他肯定不会允许我把它留下的。”
“它怎么了，娜雅？”沙拉曼一边试图抢救自己的袍子，一边问道。
“它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反常，不过我想，应该是追着雨来的吧，这种沙漠里的动物对水很敏感。”娜雅看了看四处正忙着接水的同胞们，又看了看逐渐变薄的乌云，“不过，它还直接来找了沙拉曼先生，这个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是因为赞迪亚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娜雅回头，发现老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边：“祖母？……奶奶是说，赞迪亚叔公回到了天神身边，求祂为我们赐下甘霖吗？”
“天神从不轻易赐福，需要做出足以打动祂的举动，”老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意味深长地看向沙拉曼，“同为侍奉神明之人，您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确实要感谢赞迪亚先生，不过比起感动神明，还是请相信，这是他自己的力量在守护着我们吧。”沙拉曼轻轻点了点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神，“——比起这个，娜雅，你和这个小家伙相处得还好吗？”
他蹲下来，挠了挠小蝎尾狮的背，小动物猛地跳起来，一溜烟儿窜回了娜雅身边。娜雅咯咯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抚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幼兽很快放松下来，用面颊蹭了蹭她的手心。
“您放心吧，奶奶说过，我有和动物们交朋友的天赋呢，我会照顾好它的。”
——
自那日之后，烈日依旧统治着没有云彩的天空，之前出现的乌云，仿佛就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但行进着的沙民们尽管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茫然，人群中时不时有歌声传来，飘散在干燥而炎热的空气当中。
娜雅一边哼着小曲，轻轻用手梳理着怀中蝎尾狮的毛。
但下一秒，原本还眯眼打着呼噜的幼兽仿佛受惊了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娜雅想控制住它，但长大了一圈的幼兽变得更加敏捷，很快便挣脱了她的臂弯，从人们的脚下穿过，一直跑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怎么是你？难道是……”这位不速之客让沙拉曼吓了一跳，连忙用袍子笼住它的身影，同时心虚地往达拉斯的方向看去。
达拉斯奇怪地看向他。但还好，下一刻这位族长的注意力便被其他人吸引了去。
“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咦？这里的地面是结实的！”有人被蝎尾狮跑过的气流惊动，掀起袍子向下看去，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其他人听到这话，纷纷跺了跺脚，不同于流沙，一声声踏实的闷响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是土地，不是沙漠！”“我们到地上来了！”“那这附近说不准有水源！”
一提到水，沙民们又炸开了锅，但很快有人提出异议：“但如果说我们到了绿洲……那这里面会不会有独角族啊？”
这话无异一盆当头冷水，迅速让大家冷静了下来。尽管已经离开原先的绿洲很长时间，那段寄人篱下的痛苦回忆，还清晰地印在沙民们的脑海里。
“让大贤者看看我们在哪里吧，他肯定知道！”立刻又有人提议道。
意识到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迅速向着自己集中过来，沙拉曼举起法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宝石里抛出的金色光线。然后，在所有人的屏息凝神当中，他放下法杖，转向沙民们，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容：
“——各位，我们已经完全走出沙漠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沙民们面面相觑，仿佛呼吸也停滞。
几秒之后，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人群中爆发出更甚于前的欢呼，声浪如潮水般扩散。沙民们纷纷相拥而泣，不少人奔跑起来，跪倒在地后干脆将脸贴近地面，深情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看到这一幕，就连达拉斯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但接着，他便穿过狂欢的人群，来到沙拉曼身边：“大贤者阁下，既然我们已经走出沙漠，那么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嘛……按照指向魔法，我们正在德诺尔高原边缘的山坡上，从这里上去，应该很快就能看到草原了。”沙拉曼回答道。
“草原啊……”达拉斯点了点头，很快又皱起了眉，“那我们恐怕就不可避免要穿过某个——甚至某些草原部落的领地了。”
“再怎么样也不会有沙漠糟糕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的。”沙拉曼握紧法杖，语气坚定。
应该不会更糟糕了吧？恐怕说不准，草原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片从未涉足的地域，要是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意外……但事到如今，只有继续前进了。沙拉曼用力摇了摇头，将疑虑赶跑，突然感觉到被自己藏在袍子下面的幼兽，比之前更加剧烈地骚动起来。
要下雨了吗？
一种不安的感觉忽然从沙拉曼的心头升起，他抬起头，只见远处高地上破空声传来，数不清的箭矢划过长空，如同骤雨一般扑向他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甘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