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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从极之渊 ...

  •   三人从神兽背上跳下,站在长留石室前,直面那扇漆黑巨大的门。
      风炎伸出手,抚过门前繁复美丽的云纹龙纹和刹那印记,向什么都没雕刻的中央按去。但他还未触及,手就像被看不见的人拍走一样,迅速弹开。即便这样,风炎却笑了起来,他习惯性地以手抵额,好像是嘲弄自己犯下了再低级不过的错误。
      “我倒是忘了,这扇门,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的。颜洇,你来开吧!”风炎看着颜洇,平摊手掌,示意着方向,“按的地方,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到,开门时候需要念的,就是临月祭典上的祷词。”
      “我试试。”颜洇上前几步,屏息凝神,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按上门的正中央。突然间,月轮清辉大盛,石门中央显现出一个银色的刹那印记!颜洇额上的印记也越发明显,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芒。莹蓝下,她眸中神色惊讶万分,仿佛刚才的瞬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景象。她一皱眉,没有多想,咬了咬失去些许血色的唇,念起祷词。
      “玉轮临空,星子不殒。刹那生灭,无音绝韵。彼方苍茫,惟月分明。借彼辉华,照此本因。”
      风炎和苏若水都清楚地听到,颜洇清明空灵的声音后,衬着低低的沉吟。他们也清楚地看见,原本完全融于夜色的长留石室散发出苍蓝色的光芒,而石室前原本空无一物的草地上,迅速生长出新的植株!银色的挺立茎干上抽出的细叶,叶间,那些莹蓝色的圣花仿佛着了魔一般疯狂地开开谢谢,只留得满地碎落的光尘。
      “那就是龙神的声音么?”苏若水问道。
      “嗯,是的。他已经被囚禁得太久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酃洲的大难并不是渡绝崖山而来的你们。你们只不过制造了引导灾难降临的契机。”风炎淡淡回答。
      门开了。放眼望去,里面漆黑一片!颜洇一身白衣站在门口,身边围绕着圣花刹那凋谢后的光尘,却迟迟不动。
      “颜洇,你怎么了?”风炎走进几步,把手放上女子的肩头。
      “我很怕……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还是很怕啊!”颜洇突然呜咽起来,全身不住颤抖,“从前,在这里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情,对不对?风炎,告诉我,对不对啊!”
      “是的,的确是很可怕的事情。”风炎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怕,‘他’会伤害任何人,惟独不会是对你,因为,你是他真正的珍宝。”
      “你们在说什么……”一边苏若水不解地看着面色凝重的风炎,隐约意识到什么,却又完全搞不清楚。
      “那些都是曾经或者将来发生在酃洲的事情,与中州和你们夕照宫没有任何关系。”风炎是对着苏若水说的,眼神却游移在长留石室内的漆黑一片中。
      “是啊……”苏若水仿佛觉得被狠狠刺了一下,嘲弄似地笑了笑,“千年前,酃洲的第一代酃姬和大司命凭借术法联手立起绝崖山,本来就是把自己和中州隔绝了,酃洲就和中州没有关系了。那个时候,就是你们自己拒绝了被理解,失掉了和中州联系的机会。”
      “夕照宫月使,请不要随便猜测。”风炎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拒绝的人,本来就是中州,酃洲人,其实,都是曾经受中州权贵迫害的人,你现在所见到人,其实也都是中州人的后代。切断联系的,追根究底,还是中州!立起绝崖山本来就是为了保护酃洲子民,况且我们又何时阻止过商旅的来往!”
      虽然是争执,风炎等三人却在随后的沉默中同时意识到,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分不清对错讲不出善恶。不可避免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一天,就意味着给某个地方的未知的人,带去不能预见的,深深浅浅的伤害。
      沉默中,三人踏入那扇玄圭石门后的未知境域。黑暗中,仿佛有一双他们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被一声脚步,都好像被悄悄注意着。窥视之物,好像随时都会从某一个角落冲出来,在漆黑与恐惧的包裹中将他们引入无边的惊骇。
      颜洇结起一个手印,莹蓝色的光芒从她的手心中缓缓升起,在三人前方盘旋指引着。明明灭灭中,她的脸色苍白,耳中回荡的低声沉吟越来越清晰,还是那句话,那句带着毁天灭地的憎怨的预言——阿璐,若吾重现世间,必将一切毁于汝眼前!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眼前突然闪过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她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却发现什么都不曾出现。那张面容,是她每日梳妆照镜时都曾见过的,她自己的面容!
      “颜洇,出什么事了?”风炎问道。
      颜洇摆了摆手,低低道了声“没什么”。
      长留石室、寂铃殿在酃洲本就是宛如阴阳双面的存在。一时间,颜洇竟觉得,自己一直寂铃殿的回廊中走着,每一块砖都扣出熟悉的轻响。眼前的那点光亮越发清晰,她微微眯起了眼,努力在明洁的光芒中搜寻着一个个转瞬而逝的身影。忽而,几缕发丝扫到脸上,她感到一阵清凉掠过耳际,剔透澈然的女声仿若叹息。那个声音说:“你终于来了……”她蓦地睁开眼,面对的已经是长留石室的正殿!
      走过刻了“长留”与“无归”的石柱,就看见三盏转魂灯分列祭殿两侧,灯火消长间,映出地上正在缓缓流动的鲜血!正殿雪白的地面上,这些鲜血竟然自动汇成诡异的章纹,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正被空气间看不见的阴灵贪婪地吸食。那些中州夕照宫的人,悄无声息地躺到在地上,身上没有创口,却都是地上血流的源头。
      苏若水眼眸中倒影着这片人间地狱,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她却看见正殿中央石台边,跪着一个人。“倦疏!”她大声呼叫,但云倦疏没有任何反应。她攥紧了手,急急跑去。
      云倦疏缓缓回过头,双眸蓝得空洞,只反复说着一句“都是我的错”。
      “迟了……”风炎扫过云倦疏的脸,扶起石台后的第七盏熄灭的转魂灯,只向着苏若水冷冷开口,“封印被解开后,这里很快会塌陷,化为灰烬。夕照宫月使,你想同他一起回中州的话,就趁早。”
      “那么其他人怎么办?”苏若水抬头问道,眼眸中静静地闪现坚韧的光芒,“把自己的部属扔下不管,这种事情,我做不到。”她又看了眼几近失神的云倦疏,语调几近叱责:“是你把他们带来的,把他们带回去,也是你这个宫主的责任罢!”
      风炎眸中露出赞许的神色,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刚才还在自己身侧的颜洇弯腰拾起云倦疏落在地上的剑。明晃晃的剑身上,映出她漆黑的眸,目光如同冰雪般澈然,却依然挟带着些微恐惧。
      额上的印记微微发出莹蓝的光芒,颜洇咬了咬唇,开口道:“灯灭了,可以再点上的罢,是不是?”她仿佛是问给自己听的,不等风炎回答,她左手拇指慢慢从剑刃上滑过。锋刃轻易地割破了白皙的指尖,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渗出来。她轻轻皱起眉,放下剑,将手伸到第七盏转魂灯的上方,闭上眼睛。
      正殿内,地面上“滋滋”的声音突然都停止了,浓重的黯色里,血珠滴落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绯红的血液仿佛燃烧的花朵,在灯台上一点点绽放开,洇散出淡淡血雾。然而,这些雾气却没有丁点腥甜的味道,隐隐地,仿佛有幽香传来。
      “你们看!”苏若水指着地上,目光中满是惊讶。
      雪白地面上,那些鲜血汇成的章纹纷纷干枯,却生出好些纠缠在一起的茎干。这是圣花刹那的茎干,它们迅速生长,抽出新叶,又结出小小的花苞。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这些花缓缓绽放开,莹蓝光芒随着清冷浅香一同从地上升腾起来,围绕在众人周身。
      突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在正殿内呼啸而过。碎落的刹那花瓣,宛如点点光尘,迷糊了眼睛。众人睁开眼时,发现那第七盏转魂灯上重新燃起了火苗,小小的一簇莹蓝,在风中跳着诡异的舞蹈。
      “第四十九滴血。”颜洇说着,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睛。
      顿时,第七盏转魂灯光芒大盛,火苗变成了银白色。两侧的六盏灯火疯狂舞动,银色灯火仿佛要舔到穹顶。光芒瞬间充斥了正殿,温润明洁却不刺目。
      风炎走到颜洇身边,执起她的手,只见那道伤口奇迹般地自动愈合。他眼中,悲哀的神色一闪而过,梦呓似地叹息道:“你体内的龙神之血终于也醒了。”
      颜洇低沉下头,盯着石台上繁复的刹那章纹,目光一瞬不瞬。她弯下腰,伸出手去,指尖直接触到了隐藏在章纹间的掌印,在其上小心地移动,仿佛是在寻找到丢失已久的东西。她忽而笑了,笑容那样苦涩:“风炎,第一位大司命的灵修和血正好在轮回中转落到你身上,同样,我也是酃姬白璐的直接继承者。千年前的那些事情,我们终究是逃不过。”
      风炎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静静负手而立。圣花的莹蓝光华笼了他一身,清远孤高的目光正对着“长留”、“无归”四个饱蘸了追悔的字迹。
      颜洇停在他身后,扬起一张微笑的脸庞:“既然千年前白璐做到了,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的。” 风炎回头,看见颜洇那双漆黑的眸,如同冰雪一般澄明,闪着凛冽决然的光芒。她开口,声音不响,却字字坚定:“我绝不会让龙神将酃洲毁在我眼前,一如白璐!”
      “什么?”突然间,正殿入口响起颜昀无比惊诧的声音。
      风炎看着颜昀,却无半点惊讶,只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你会追来。既然来了,就把夕照宫的人马引出这里,人多碍事。我和颜洇必须……”
      “告诉我,千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酃洲书》上记的,并不是真相,对不对!”颜昀急急吼了一声,“你们刚才说,毁掉酃洲的,是佑护酃洲的龙神?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颜洇沉吟片刻,抬头直视颜昀冰碧的眼眸,幽幽开口,“《酃洲书》上的这一章,是七百年前后来人加上去的,封印于从极之渊的,就是龙神酃息,真相就是你在寂铃殿水池中见到过的场面!”
      颜昀怔住,那些曾经在水波中分合聚散的情景浪涛一般扑面而来。月夜、圣花、怒海、火光、血色,还有那个引剑自尽的酃姬,和那句……原来,那个凄恨的声音,是龙神的;而那个女子,就是酃姬白璐。
      然而在这些影像中,依稀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庞,想到时,令颜昀不自觉战栗起来。忧惧犹如藤蔓,死死纠结缠绕在心头。
      毫无疑问,颜洇的血在那一日唤起了龙神的力量,在寂铃殿的池中展示出千年前的情形。那么几个时辰前,风炎的血是否也唤起了龙神的力量,让他自己和颜洇陷入千年前帝鸿白璐的回忆。但那个时候,为白璐力量掌控的颜洇对帝鸿说“原来你要的竟然是我们都害怕的那些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很高的代价”,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在酃洲,白璐与帝鸿被视作与龙神等同的存在。然而,在正史《酃洲书》上,对于白璐只有寥寥几笔的概述。若以年代久远为由,为何关于帝鸿的功绩却记载详尽。而且,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前面就加着各自的称号,但而在他们成为酃姬、大司命之前的事情,则根本未被提及。若真如颜洇所说,那个漆黑的深渊中封印着东海龙神,那么从极之渊的深处,究竟还埋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昔。
      颜昀紧皱了眉,事情一定都能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风炎,我们走吧,该是时候去寻求一个结局了。”颜洇指着正殿深处的一扇紧闭石门,开口道,“这个封印是帝鸿设下的,我无法解开。”
      风炎结起手印,即刻迅速翻转过来,门上现出银白印记。随后,空气中传来沉闷的巨响,石门缓缓开启,密道中封闭了千年的尘埃在空气中迷了人的眼睛。颜洇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她的脸,没有人看见她紧紧咬住下唇好让自己不退却。
      尘埃不久便散去,密道中有风吹来,带着海水的咸涩。仔细分辨,还可以听见低沉的龙吟。
      “这里通向哪里?”颜昀挑了挑眉,开口问着,向前走了几步。但他却在靠近通道前被风炎伸手拦住。
      “不要进去,这是为了你好。”风炎看了一眼颜昀,转向颜洇,继续说道,“你也不要去了。白璐可以咬牙封印住龙神酃息,但如今,发生了那么多无法预料的变故,你无法那样绝决,你会心乱的。因为解除封印后,龙神首选的躯体,一定是身为命数继承者的云眷初。”风炎看着颜洇惊讶的目光,依旧神情凝重:“你没有忘记吧,当年敛渊让人把云眷初的身体镇在从极之渊。”
      颜洇摆了摆手:“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很奇怪,眷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龙神的继承者,那么暴虐的酃息……”话没有说完,她的眸突然便是一紧,仿佛想起了什么,只低下头去,不经意间发现,手掌中攥着衣角。“憎怨是可以返还的。”她低声说。
      风炎撇了眼逐渐隐下去的转魂灯火,定定看着通道深处,开口道:“返还憎怨,只要我一个人就可以。时间不多了,颜洇,你随颜昀回去。”
      “不!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办到吧。”说着,她抢先踏入了通道,掌中,充当灯火的刹那顿时绽放,细小的莹蓝色映亮了她清丽的容颜,她的脸上漾开一抹令天地动容的笑意,“无论眷初变成什么样子,都是眷初,都是继承了龙神身上宁静温和一面的人,即便是酃息,千年前的时光也不会一点意义也没有。”
      颜昀看着颜洇和风炎向他从未也再不可能知晓的境域走去,他们的身影在转魂灯的银白光芒中变得不清晰起来。长留石室中,灯影憧憧,但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紧紧包裹住了颜昀。他悲哀地笑着,不自觉捏紧了手,其中的“玉魂”坚硬冰冷。原来,即便得到了大司命的位置,在这绵延了千年时空的镜中倒影前,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昀哥哥,你不是旁观者,你是……”
      他突然听见颜洇空灵的声音。后来的好几年中,颜昀一直以为,他听见的那个声音是错觉,直到有一天他偶然从古老的藏书楼中找到关于“玉魂”的记载。古老的字体书写着只有历代酃姬、大司命知道的秘密——额环上的古玉可以让大司命和酃姬瞬间心灵相通的境界。当他看完这篇记载的时候,书页突然从他手中梭梭滑落……在那么多年精心堆垒的记忆下,那个场景重新跃到眼前。
      ——是回头前冰雪般剔透的眼眸和他见到的最后一抹映亮天地的笑意,是黑暗中用金丝银线绣上各种繁复章纹的衣袖边口,是雪白衣袂衬倾落天涯的三千青丝。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突然绽放出令他感到陌生却依然绝世的美。她托着莹蓝色的圣花刹那,和风炎一同向前走去。她走向黑暗与未知,一步都没有回头。

      通道的尽头,便是正对从极之渊的漆黑礁石,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将是一切终结的地方。龙神尚未完全苏醒腾出深渊,水汽袅绕中,低沉的龙吟却越发清晰。颜洇站在礁石上,风拂动她的发丝,仿佛久远的记忆中那些经过岁月沉淀的东西,悄然搅乱了一池静水。
      那是记忆中一片墨蓝的天空,银月弯曲成美丽的弧度,柔润的光辉洒在冰凉的海面上,海风吹过的时候,月华沉沉浮浮零零碎碎。
      她靠在漆黑的礁石上,一头黑发在微风中飘零。眼前,除了月夜银海,还有那些不断被浪涛推到面前的残碎木片。她适才想起,出港没有多久,遇到了风浪,高墙一样的浪涛倒下来,后来……后来的事情,她却完全不记得。
      “你叫什么?”
      她寻声看去,整个天地中的光辉都仿佛集中在面前的一个白衣男子身上。比墨犹深的长发直直垂落肩头,一双淡蓝的眼睛竟然如同月下沧海,澄澈悠远。那是一种惊人绝世的美,她有些恍惚,却又隐隐地有些害怕。
      “你叫什么?”男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身姿傲然。
      仿佛血液中的那份骄傲突然复苏过来,她尽力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开口道:“我是怡亲王的小女儿白璐,你又是谁?”
      “不过是一个被贬亲王的小女儿,却问我是谁。” 男子突然大笑起来,身形笼罩在苍蓝的水气中,淡蓝眼眸在月下熠熠生辉,“我的名字是酃息,就是你们常说的东海龙神。”见她并不露出惊恐的神色,酃息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蹲下身,笑容暖柔:“阿璐,你愿不愿意留在这个酃洲陪我?”
      “我不叫阿璐,我要回去的。”她咬了咬唇,“请你送我回去。”
      “回去?”酃息脸上的笑意变得几分玩味,“你是你们皇帝送给东海龙神的祭品,即便回去,他们也不敢接纳你。”他说着,伸出手,将一缕发丝卡在她耳后:“真可怜,不过十三四岁,就被当作祭品,被人推下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愣,依稀想起巨浪倒下的那一刻,有人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出发前,她被告知是去一个叫酃洲的地方进行祭祀仪式的,却不知道自己竟然就是祭品。
      “我不喜欢这种事情在我的地方出现,所以我沉了那艘船。”酃息说得轻描淡写,修长的手指从礁石上拈起一颗小石子,在指尖旋转了片刻,却成了一颗水滴状的玉坠。“该是这个‘璐’字吧。”他用另一只手,划开苍蓝的水气,空开的地方赫然便是她的名字。他将水玉送到她面前,笑道:“送给你的。既然他们都不要你了,就留在我这里吧。”
      “像这样被你像垃圾一样捡回去,我不要!”
      “你是龙神的珍宝,我很喜欢你这种性子。”酃息说着,扬手唤来一匹雪白的麒麟,突然横抱起她,将她轻轻放上神兽,“它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是走是留,都凭你决定。”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一开始想让我留下来?”她不解地问道。
      酃息清浅一笑,其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忧郁:“大概,还是因为一个人有点冷清吧……”
      她看了看酃息,低下头思考片刻,随即轻轻开口:“我不走了。”
      “一直留在这里陪我?”
      “嗯,一直。”她扬起一张微笑的脸,点点头。
      这些记忆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记忆真正的主人继承了龙神之血,执掌“生”的力量,叫做“白璐”。
      后来,酃息笑着折下一支莹蓝色的花朵,沾上指尖的鲜血,将它化入白璐的前额,说,阿璐,你是我的珍宝,继承我的血,掌握“生”的力量,成为这片土地上的酃姬。
      酃息终究是东海龙神,同传闻中一样,时而暴虐时而温和。然而继承了他的血,并在他指导下修习术法的白璐,却悄悄救助那些因为酃息震怒卷入海啸的中州人,将他们安置在酃洲。盛怒中的酃息发现后,要将这些人全部投入海洋。然而,一个曾经与白璐相识的叫做“帝鸿”的少年及时叫来了白璐。
      生与死,守护与毁灭,温和与暴虐,这些都集中存于酃息一身。但继承了龙神之血的白璐却制止了酃息的怒火。或许,是因为她当时已经能够掌握“生”的力量,又或者,她真的是酃息的珍宝,她站在海难中得救的中州人前,酃息更本不忍心下手。
      又是另一个月夜,白璐站在空空荡荡宫殿高台上,身侧站着帝鸿。酃息站在他们面前,指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土地,告诉他们,这个地方就叫做酃洲,终有一天,它将成为众人向往的仙境。月光洒遍他的长发,他为帝鸿带上加载了术法的额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然后,他说,在我无法控制体内会带来灾难的暴虐的时候,和阿璐一起,守护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们吧。
      她因为一场灾难来到酃洲和龙神酃息的身边,帝鸿也因为一场海难来到酃洲和他们的身边。但即便酃息也不能预料几年后会发生的事情。
      空中风雨大作,海上巨浪滔天,白璐冲到从极之渊的礁岸上,看见血泊中的酃息与帝鸿,她根本未思考,只记得不能让陷入震怒的龙神酃息毁去酃洲,一出手便是一重接一重的术法,早已死死封住酃息的动作,将他定在礁岸上,又同帝鸿一起封上了石门。
      “他是个怪物,替我杀了他!”酃息淡蓝色眸中呈现出绝望与愤怒,近乎疯狂地向她喊道:“阿璐,替我杀了他!杀了那个怪物!杀了帝鸿!杀了所有那些被你收留的中州人!背叛我的人,都不得善终!”
      从酃息陷于疯狂暴虐的话语中,白璐听出异样,却已经迟了。
      “酃息说得没错。”帝鸿缓缓站起身,英俊的脸庞上露出邪异的笑容,“龙神酃息的身上一直有一股戾气,我不信任他。我用血咒抽取了他的部分灵修,你看,他果然狂暴至此!”
      尽最大力量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封印,原本并未多想以为如同从前一样,平静后的酃息会自己解开这些封印。然而此刻,她才知道,被强迫要求继承龙神之血后,酃息自己再无力控制身体中的那股戾气。酃息和酃洲……她只能选择一个……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事物。
      等到白璐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酃央宫,设下封印也早已是三天之前的事情。她挣扎着站起来,却看见站在房门口的帝鸿。
      “让开。”她冷冷开口。
      “你要去从极之渊边的礁岸?这又是何苦!即便我没有激发出龙神的戾气,他自己早晚也会……我只是想要龙神的力量,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可以让我立于冰楼之巅,亲自守护自己重视的一切!”
      “真可怜……”她开口,声音淡漠悠远,却带着凌驾云端的气度,“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要的竟然是我们都害怕的那些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很高的代价……你已经如愿以偿获得龙神的不灭了,你付出的代价就是接受诅咒——寂寞、孤绝与背叛!这个诅咒将永远属于酃洲的大司命,直到你们知道,心中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她说罢,唤来水麒麟,向着酃洲极东之处飞驰而去,身姿宛如雪亮的星子,在空中疾速掠过。几年前,她曾经同酃息和帝鸿一起越过云端,然而,这却是她最后一次跨越酃洲上方的天空。
      血月,巨浪,怒海。酃息眼中,凄恨、憎怨、不解、绝望汹涌一处。然而,他放下手,向着虚空狂笑,他说:“你为什么要救他!他设计害我,你为什么要救他!我给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回报我!”
      “我的命是酃息救的,用它封印你的戾气,是不是我就可以觉得对得住你了……”白璐说完,闭上眼睛,双手执剑,迎着海浪风涛,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随后,猛地向前一送!她没有张开眼睛,脸上没有丁点欢喜或者痛苦的痕迹。她的表情,淡漠泠然。只有眼角,悄然坠下一滴泪来。
      她听见了酃息的声音,龙神酃息在沉入深渊的最后一刻,终于发下了一生最重的毒誓,他说——阿璐,若吾重现世间,必将一切毁于汝眼前!
      踏入酃央宫,接受了酃息的祝福和部分力量,就再不能离开这片灵异的土地,他们,果然都不曾离开,将所有的生死爱憎都尽数埋葬在了那个漆黑的深渊,只留下凄狠的憎怨、决绝的封印、传承的诅咒、以及那些迟来的追悔。记载上,只有这样半真半假的话——酃姬白璐,为罢淫雨惊雷,封戾气于从极之渊,力竭,病卧三日,帝鸿亦无力回天,薨时,仅二十有二。
      斗转星移。从前的酃息、帝鸿、白璐;如今的云眷初、风炎、颜洇……全都是宛如镜中倒影的面容,然而细看时,却早已笼了数不清的重重雾霭,相隔了几生几世。

      海浪突然一阵高过一阵,颜洇站在突出礁石上,任凭狂风夹带着雨水重重打在身上。她将狂乱缭绕的发丝夹到耳后,眯起眼,隔着细密的雨幕,她看见墨蓝的海水突然旋转着升起一条水柱。水柱越升越高,仿佛下一刻便可以与天相接。天空中,霎时划过一道仿佛撕裂了天空的闪电,直直劈开升起的水柱。水花四散着炸裂开,苍蓝色的水气越发浓重,隐约可以看见其中舒展开的金色龙形。
      “龙神出渊了。”风炎幽幽开口,直视前方的眼眸宛如浩瀚苍宇,渺远镇定。他转向身侧的颜洇,看见她眼中冰雪一般的清澈光华,嘴角勾起一丝难得的笑意,也有一丝难得的恍惚。到底是白璐的继承者,往日柔弱的酃姬终于在狂风暴雨中散发出血液中的那份坚韧,这一切,都和遗落在久远记忆中的场景那样相似,然而,他早已下定决心,并和带着隐秘笑容的云眷初立下约定——我们改变命运吧!
      既然是酃息的继承者,云眷初没有理由不知道千年之前的往事,或许,他可能是三人中最早回忆起一切的人。早已知道自己会为酃洲带来灾难,便在敛渊找借口杀掉自己时坦然接受,然而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视作珍宝的小神女,于是,将灵修托付给风炎,静静沉睡于他体内。
      原先,这只是一场夺取酃洲大司命之权和守护一个人的交易。如果云眷初的骨殖并未被敛渊私自镇入从极之渊,如果颜洇没有饮下那一杯忘忧用十年时间不断逃避又不断追寻,如果风炎和颜洇都没有继承帝鸿与白璐的命数,如果与云眷初乃至龙神相通的云倦疏没有恰好自中州前来……这只会是一场权益力量的交易,不会被那么多的鲜血泪水洇湿。
      获得了云眷初的灵修后,仿佛传自龙神的“护”的力量也随之悄然出现在风炎体内。每每立于冰楼之巅,看着空中的星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众人仰望他时恭顺而恐惧的神情。这时,巨大而沉重的孤绝令他窒息,仿佛他早已被从这个世间隔绝。他想起从前白璐对帝鸿的话,那句话,和沉月告诉他一模一样——你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世间是否真的有一样东西,能让人与人之间的爱憎变得比尘埃更渺小,能让权力的角逐都不值一提,却让人用费劲所有一切来守护。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千年前仙境的梦想,和现今真实存在的酃洲。
      “颜洇,你先别出手。”风炎低低说了一句。
      颜洇迟疑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金色的龙形缓缓聚拢,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刃瞬间劈开苍蓝的水气。虚空中,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黑发在气流中翻卷缭绕。他睁开眼,淡蓝的眼眸中含着憎恨、绝望的光芒,看见礁石上立着的颜洇,他忽而笑了,勾起的笑容绵长妖异,海水在他身后汹涌起一道高耸的墙。
      “阿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他说着,平伸出手,凌空一划,那些海水犹如奔腾的野马,向着那片礁石扑去。
      颜洇没有退却半步,立于礁石上,十指翻飞结起手印,那些压下的海水在她面前被一道看不见的壁障挡开,转而向两边扑去。雷霆风雨大作,竟和原本柔弱无力的海水一同劈碎了最前端的礁石。浪花碎石间,她直直挺立,身姿中带着凌驾天地的气度,额上的刹那印记也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明亮光芒,淡淡开口道:“结下那些封印的是我,所以……”
      龙神欺身上前,伸手抬起颜洇的下额,粗暴地打断她:“你怎么不动手用血来封印我了呢?如果就这样,就实在是太无趣了!”
      在龙神周身围绕的水气下,刹那开得越发疯狂。龙神轻蔑地一笑,伸手拈起一朵盛开的圣花:“不过这样也好,毁灭整片土地的景像难得一见,你就给我好好欣赏吧!”话音未落,他舒开手掌,莹蓝色的粉末缓缓飘零。
      然而,龙神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揽过颜洇的身体,带着她蓦地转过身,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挥。三支凝成冰凌的长剑在离开他身前三寸的地方停下,从当中裂开,晶莹的冰凌从空中落下,砸碎在漆黑的礁石上。
      “哦,我都差点忘记你了,帝鸿。”龙神向着风炎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只是颀长的手指隔着虚空轻轻一点,却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风炎猛然拉近。龙神一手揽住颜洇的腰,让她无法动弹,另一手死死扣住风炎的脖子。他勾起唇际漫不经心的笑意,侧过头,向颜洇柔声道:“睁大眼睛看好了。”
      话音未落,粘稠的血液喷溅开来,风炎的身体在整片血雾中无影无踪。温热的绯红色弥漫了整个视野,血液溅在龙神的脸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花。
      颜洇无法出声,她睁大眼睛,目光凛冽,脸颊上却滚落下两行晶莹的泪珠。风炎所说的返还憎怨就是这样么?面对早已发狂的龙神酃息就算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又有什么用!可是为何,最后的一瞬间,风炎的眸中会露出那样隐秘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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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极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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