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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锦绣劫灰 ...

  •   ——若水,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若水,要不要吃桂花糕?
      ——若水……
      ——若水!
      伸手,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近在眼前,又远在无法触及的彼端。棱角分明的面容,终化作背影朦胧,直直坠下心头。
      回来!
      倦疏,回来!!
      她坐起身,一灯如豆,倒影着消消长长的侧影,微湿的发丝,垂落天涯。不过是个梦,却胜过实景,那般阵痛。低头看时,手心里,早已遍布深深浅浅的指痕——抓住的,从来都是空白一片,梦中亦如是。
      “小姐……”一直在旁的丫鬟轻轻唤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窗口。远方是雾气袅绕的长留湖,旁边,就是那个誉为“圣地”的长留石室。明月还是明月,愠怒还是愠怒,却都在这一刻化作一声轻叹。伸手到脑后,轻巧将发束起,穿起外衫,接过弓箭,一步踏出,巴不得立刻赶到那个地方。
      纵然留在手心的只有指痕,苏若水只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无论会发生什么,无论发生过什么,一定会尽全力守住!
      她推开门,差点撞上正欲敲门的人。
      苏若水首先回过神来,看见那名夕照宫弟子血污狼藉的衣装,急急问了句:“是不是,宫主他们出事了?”
      那弟子忙不迭单膝跪地,言语间不住喘息:“宫主他……他进到了……石室里面,照刚才那个白发女人说的,按了那个石台……然后……然后……”他抬起头,神情惊惧。
      “然后什么,快说!你倒是快说啊!”苏若水心急如焚,再顾不得什么,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拉住那名弟子的衣领。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听到有人再叫,闻到……闻到血的味道。暮寒护法在我旁边,他说,石室里面封印了奇怪的东西,叫我快点回来报信……”
      “倦疏呢?倦疏怎么样了?”
      “里面一点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
      “告诉我,倦疏怎么样了!”苏若水手上更加用力,目光如炬,却是燃烧着惊惧与忧心。
      “我……我不知道……”
      苏若水手一松,不发一眼,缓缓站起身来。眼前即刻一阵晕眩,她向后退了一步,堪堪站稳,低声呢喃着——果然会是这样。她咬住下唇,握紧银弓,飞奔下楼。
      “月使,你一个人去,是万万不行的啊!”那名弟子在她身后喊道,他亲历过石室内令人窒息的恐惧,他知道,这个年轻的月使定然无法承受黑暗与血腥扑面而来的痛苦。
      那名弟子看见苏若水翻身上马,然后,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突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苏若水去的地方,根本不是长留石室,而是与之相反的地方——酃央宫!
      苏若水紧握缰绳,催促着坐骑。细细的贝齿,咬住唇,一心一念皆是向着那个石室的方向,而前去的方向恰恰相反。如今,那些性命的重担,皆落到她的肩上。然而,凭自己一人,甚至无法保证能够安全进入石室。
      她需要有人帮忙,她想起了那个白衣如雪的酃姬,她想起了那个面对她的弓箭眼神慈悲的大司命。如果,此刻有谁能够帮到她,那只有这两个人!虽然是“敌人”,她却觉得,他们会帮她,因为,那也是他们的长留石室。里面封印的东西,与酃央宫,不,与整个酃洲都大有干系!
      突然,马一声长嘶!
      苏若水将马控住,抬头时,看见酃央宫上方的天空,竟然发着诡异苍蓝的光芒!她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发现长留石室的方向,同样也笼罩在苍蓝的光芒中!惊诧中,她仿佛听见低声的沉吟!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长留石室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酃央宫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若水心中疑惑,却没有停下前行的速度。黑夜中,她骑马奔向那个神秘的所在,以及未知的未来。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去酃央宫找到那两个人,不管结果如何,现在,她必须要试一试!

      ******************************************************************************
      酃央宫,冰楼。
      风炎停在颜洇面前,离她一步之遥。他发丝凌乱,脸上没有表情,却无意识地抿出唇际一道残忍的弧线。几点血迹凝结在他的脸侧,平添许多妖异。
      “不要!”
      颜洇张大眼睛,看着面前几近陌生的白衣司命,尖叫声里不知是拒绝还是恐惧。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话,说那些遗落在久远时空中的言语!
      那个声音说——阿璐,替我杀了他!杀了那个怪物!杀了帝鸿!
      风炎看了看左手托着的头颅,鲜红的眼眸继而转向颜洇,沾满血迹的右手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印。
      霎时,颜洇脑中一片空白。无数景象在她脑中翻腾,她想扯住一条线,却发现所有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她找不到一个开头,也无法顺着它找到接连的任何一个部分。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更加睁大眼睛,盯着白衣司命妖异的脸,仿佛能够从中找出任何与耳中的声音、脑中不断浮现的图像有关联的丝毫痕迹!
      砰!
      打偏了……近在咫尺之遥,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打偏了!那道曾经穿透上代大司命胸膛的噬血令,堪堪擦过颜洇脸侧,在石墙上凿出一个洞来!
      忽而,敛渊的头颅从风炎手中滚落在地,带着那样邪恶而扭曲的嘲笑,冷冰冰地面对白衣司命弯腰痛苦的紧锁双眉。
      颜洇见状,向前迈了一步,想伸出手去碰触风炎额环上发出轻微荧光的玉魂。她伸出手去,并未多想,只知道,面前的男子,是她的大司命,也是十年来在她身边指点她的风炎,更是那个贮存了云眷初最后灵修的风炎。然而,当她即将触及的时候,突然腰上一紧,被人环住身侧,瞬间移至他方。
      “是你!”颜洇侧过头看着眼前那对冰碧的瞳,几多安心,几多疑惑。
      颜昀勾出一抹笑意,轻轻道了声“洇儿,抱歉,我来晚了”,目光却直直落在不远处的白衣司命身上。
      颜洇微一挑眉,与生俱来的敏锐让她感到一丝异样。
      “他刚才要害你,看来,那个风炎大司命的心神已经全部为血咒术的阴灵吞噬了。”颜昀的笑意更加谐谑,但眼中光芒出奇地冰冷,“洇儿,你站在我背后,我必须要……”
      “昀哥哥,你要干什么!”颜洇用力拉住颜昀结起手印的手,阻止他的动作。
      年轻的少司命放下手,顺势拢了拢颜洇脸颊边散乱的青丝,道:“我发过誓,绝不背叛酃央宫,所以,我这么做,是为了酃洲好,不,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你便是要杀了他?”颜洇手指抵墙蜷身的风炎,分毫不让地反问。
      “失去心神的人,无论是大司命还是你我之中任何一个,与凶兽阴灵无异!”
      “颜昀少司命,我以酃姬的身份命令你让开!”
      颜昀看见,那一个瞬间,平日安静怯懦的女子,竟露出无比坚定明亮的目光。青丝随着看不见的气流在她身边缭乱飞扬,她漆黑的瞳,仿若镜面,反射着他笑容掩盖下试探的神情,又仿佛尖锐无比的冰凌,直直透过他的每丝血肉,看到他的内心。他突然恍惚起来,似乎记得,在不久前的某个地方,看见过这样的眼神,叱咤天地,凛冽如冰雪!
      “那么……如今,你想怎么样?”僵持许久,他终于低头,语调不自觉柔和了些许。
      “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因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度死在我的面前。”女子淡淡开口,唇际漾出无奈苦涩的笑意。
      颜昀怔住,低下头,没有说话。
      “再度”两字的含义他是知道的,十年前的那夜,他也是知道的。然而,这两者不一样!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初窥术法的少年,现在,他已然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司命。于他,最重要之事,莫过于再不受人摆布,能够守住自己的珍宝!
      然而,他却发现,面对颜洇的话语,他根本无力反驳。同是为一个“守”字,选择的,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身侧,颜洇轻轻走过,发丝飞扬,宛若裂锦。他伸手,却在触及她衣袂的前一刻,凝在半空。
      颜洇径直走到半跪在地的白衣司命面前,双手上下翻转,十根纤细晶莹的手指结出一个莲花般的手印。她的前额上,冰蓝的刹那印记散发出清淡的光芒,映亮了那张神色坚韧的脸庞。她站定,伸出右手,贴上风炎额环上的那枚玉魂。
      玉魂有灵,代代大司命皆是靠着这枚古玉安抚自己的心神。酃洲子民眼里,酃央宫的主宰们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他们本身就是可以和龙神相媲美的传奇。其实,传奇,也只不过是为了成为传奇而诞生的凡人,和千千万万生灵一样,永远成不了神祗。又或者,其实,神祗,也不过是轮回中的意外与奇迹,仅此而已。
      莹莹光芒,自颜洇右手源源不断向外发散,那枚碧色古玉也回应出如水清辉。酃姬本来就是执掌“生”的神女,龙神的生死予夺,在她们手中皆化作了悲天悯人。颜洇闭上眼,集中全部灵修。突然,几道苍蓝的光芒自她身侧迅速掠过。
      有一个声音,再度于颜洇脑中响起,反反复复质问着——你为什么要救他!他设计害我,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虽然闭着眼睛,颜洇还是看见了,凛冽的目光逼视着她,叫她无法凝神。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看,却还是看见了那个她永世无法忘却的面容——那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境里,曾经出现在寂铃殿水镜里,方才出现在脑海里的和云眷初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容!
      那个和云眷初无比相似的男子站在高出海面的礁石上,一头漆黑长发在风雨中狂乱缭绕,背后,惊涛骇浪随着他的指向翻卷成高耸的墙。他的眼中,凄恨、憎怨、不解、绝望汹涌一处。然而,他放下手,向着虚空狂笑,他说——你为什么要救他!他设计害我,你为什么要救他!我给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回报我!血红光芒包裹住他,生生压制了他身上本来的苍蓝光晕。
      颜洇只觉得一阵心痛,似有一把剑从胸口刺入,冰冷而尖锐地穿过肌肤血肉,迅速精准地刺穿心脏。痛,不止因为撕裂心脏,还因为急于剖白的自承心伤。她不明白,为何这个有着同样淡蓝色眼眸的男子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说出那般凄恨的话语,更不明白为何胸口那样疼痛。她只觉得,眼前的场景熟稔于心!
      颜洇紧紧咬住下唇,纤弱身躯微微颤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额上渗出密密一层汗珠。颜昀一惊,想出声叫她停下,然而,他没有开口。突然,他想起一直藏与记忆深处的小女孩的身影——白衣银饰,于寂铃殿里的灵珠前,闭目而立。那个时候,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耳中听见女官们的话——神女不愧是和白璐殿下一样有天玑注世之姿的人儿啊!
      天玑,北辰第三星。若是谁被誉为“天玑注世”,那么,这个人在拥有绝世奇才的同时也继承了无与伦比的坚强韧性。这样的人并不多见,然而一旦出现,便如同天上明月般引人瞩目!为数不多的这些传奇似的人之中,散发着最清淡明洁光芒的,无疑是千年前第一个继承龙神力量,并与帝鸿大司命共创酃洲的酃姬——白璐。
      时光,将事情塑成故事,将故事磨成传奇,接下来又将传奇琢成神话。
      酃洲的孩童从记事起就听说过早已神化的白璐,他们知道,酃姬白璐是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子,与帝鸿大司命分掌酃洲的“生”与“死”,一同立起绝崖山,造起酃央宫和长留石室,封印东海凶兽,将一个三面环海的荒洲化为仙境。然而,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局,老人们说,这等天女一般的人物,自然是要重新回到碧落去的,酃姬白璐一定是重新化作了天玑,然后等到酃洲有大难的时候再度下凡。
      颜昀小时候也是从木府的老管家口中听着这样的神话长大的,到了能够识字的时候,便找到家中一卷卷《酃洲书》,翻看关于大司命和酃姬的记载。然而,因为年代久远,史料早已不详,提到白璐,最后只这样匆匆结尾——酃姬白璐,为罢淫雨惊雷,封戾气于从极之渊,力竭,病卧三日,帝鸿亦无力回天,薨时,仅二十有二。每次看到这句,他都暗暗在心底称赞着酃姬白璐的坚韧,闭上眼,他仿佛就能够看见狂风暴雨中一个女子傲然挺立的身影。
      但现在,看着颜洇微颤的娇小身躯,他想到的,正是这位传说中的酃姬白璐。这两个背影,连同颜洇幼年时的那个全部重叠在一起,令他惊叹——他从未比此时更加感受到颜洇身上的坚韧,那份坚韧就好像是传自白璐并根植于她每一丝呼吸的。此时,颜昀真的信了,洇儿与白璐真的很像!
      突然,颜洇惊呼一声,仿佛手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弹开,连同人也向后退了几步,直直撞在颜昀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颜洇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喃喃着。刚才,就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将她与玉魂之间的呼应阻断甚至将自己的手推开。那股力量霸道无比,却又隐了一份温和,她的掌心依旧雪白柔软,只留下冰冷的触感却没有任何最轻微的刺痛。
      在两人的惊呼中,白衣司命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形尚未站稳,便抬起头来。那双仿佛能够滴出血来的鲜红眼睛,对着窗外空中的苍蓝光晕竟然闪过一丝绝望。
      “风炎。”颜洇轻声唤着,向前走去。
      白衣司命转过头,眉微蹙,仿佛在层叠的记忆中搜索这样一个苍白清丽的面容。颜洇一步步走近,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血红色的眸中逐渐清晰。白衣司命张开口,似乎是要说什么。然而,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轻轻的一声脚步里,承载着横亘在时空间中巨大且无法明说的前尘往事。
      “不要过来!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要过来!听见没有,不要过来!”
      颜洇听见风炎的话,突然怔住,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丝毫。一阵没有边界的恍惚将她围拢在内,她觉得有一种绝望和悲伤在心底的某个地方破壳而出,精心控制的情感在瞬间上涌——那是一种穿透心肺的悔和另一种撕裂全身的恨。她睁大着双眼,却发现那些冰冷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接连滚落下来。她不知道流泪的原因,更不知道为何在流泪的同时她又能牵住嘴角不断上扬。
      “真可怜……”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淡漠悠远,却好似凌驾云端,“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要的竟然是我们都害怕的那些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很高的代价……”
      颜洇一边说着,四周的“刹那”香气越发浓郁。那一丛丛莹蓝的花朵竟然就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长叶开花,它们近乎疯狂地绽放又近乎疯狂地迅速枯萎,织就的锦绣,转瞬间凋落成灰。女子娇小的身形被香气花朵逐渐包裹起来,越来越模糊,就好像她本身就要融入着生死并行的喧嚣中。
      “洇儿你怎么了,洇儿!”颜昀发觉不对,一把抓住颜洇的手腕,令她不得不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然而,他在那个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颜洇的眼神冷澈如同冰雪,绝望流淌成没有尽头的河流,洇开的雾气迷蒙在表面。但在这绝望中,又有一线光明,自深渊底部仰望遥不可及的天空。在眼眶中徘徊的泪光中,尚且遗留着叱咤天地凌驾云端的气度。
      像!像极了!此刻,颜洇的神情正和那天他在寂铃殿的池中看见的那个倒影一摸一样!他立刻想到,先前觉得无比相似的,也正是那个水镜中的影像——引剑自尽的酃姬!
      “颜洇!你是颜洇!醒一醒啊,洇儿!”颜昀不自觉地大声叫出来,手上更加用力,似乎这样,就能够唤回不知心神游移何方的女子。没有来由地,他觉得害怕,水镜中的景象一遍一遍重复在他眼前。
      恰在这一刻,颜洇的眼神突然变了,她闭上眼,再张开时,眼中顿时冰消雪融。她看着颜昀焦虑的面容,问道:“昀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
      颜昀哑然,不知从何谈起,却见脚下那一从从刹那如幻影般统统散去,灰烬在黑夜里划过莹莹光痕。
      “说什么改变命运,我们终究逃不过命的。”一旁,幽幽响起风炎的声音。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风炎一手撑墙缓缓站起身来。尽管他发丝凌乱,衣上沾血,俊美的脸上,那对眼眸冰蓝澄澈,里面自是酃洲人加以称道的大司命的清淡明洁。他走到无幻祭司的尸体前,用手轻轻合拢大祭司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闭上的眼睛。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他轻轻说。
      “风炎大司命,你是不是已经不能控制身体里的血咒术了?”颜昀问道。
      风炎蓦地回头,看着颜昀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良久。终于,他开口,说的是——“你想说什么。”
      “方才,风炎你就因为血咒术失了自己的心神,杀了敛渊,杀了无幻祭司,甚至,还要杀洇儿。一个本应守护酃洲的大司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无论大司命是否执掌酃洲的‘死’与‘惩戒’,这样的你……”
      “颜昀,你到底想说什么!”风炎截断了颜昀的话,大声吼道,却不知道是对颜昀还是自己。
      颜昀一手抵额,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我想说,师傅,如今,你已经不是最强的了,你输了,输给你自己的憎怨。风炎,酃洲不能有你这样的大司命!”
      风炎恍然一笑,道:“原来是这样。颜昀,如果你要当下一任大司命,不妨直说。”
      颜昀没有料到风炎这般坦然,余光扫到颜洇惊讶的神情,已经结起的手印顿时僵在半空,低下头,眼中透出心事被看穿的羞愧和怒意。
      “我要见酃姬和大司命!”突然,冰楼下传来的喊声打破了三人间的寂静。
      谁?这样的夜里,怎么会有人闯入酃央宫?三人齐齐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头发松散凌乱的女子,身着蓝紫衣裳,手执银弓羽箭,正是苏若水。
      “你就是那个敢向我射箭的女子,我记得你。”风炎向前一步,最先开口。
      “是的,我就是夕照宫月使,苏若水。”苏若水抬起头,眸含晨星,身姿傲然,“我是来找人帮忙的,我求大司命和酃姬跟随我去长留石室!”
      风炎打量着气喘吁吁的女子,并不接口,突然问道,“你是怎么闯进来的?难道没有结界阻拦?”
      苏若水一皱眉,一路上,除了需要避开为数不多的追逐的酃央宫卫士以外,并没有遇到什么术法布下的结界。她咬了咬唇,继续说道:“我并没有遇到结界阻拦,请求大司命和酃姬速速跟随我去长留石室。至于若水私闯酃央宫,救人回来以后,若水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颜洇暗自惊叹从苏若水眸中看见的坚定,向正要开口的风炎摆了摆手,静静看着苏若水,问道:“先不提代价,你是中州人,你要我们去长留石室,又是为什么?”
      “我请求你们去救倦疏!”
      颜洇一皱眉,没有来得及开口,却听见身边的风炎说道:“救出你的夕照宫主,随后等着他带着你们夕照宫的人马再次叫嚣‘毁灭酃洲’么?”
      “倦疏他听了一个白发女人的话,进了长留石室,逃回来的人说,他放出了石室里面的阴灵!”迎着风炎的冷笑,苏若水极尽全力地大声说着,“大司命,你们不止是救倦疏,而是救整个酃洲,救所有人啊!”
      风炎突然想到了那些问题的答案。为何苏若水在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结界,又为何明明自己有意识却无法抑制血咒术的反噬。都是因为,长留石室中千年前的封印被云倦疏解开了,那么很快,酃央宫内位于寂铃殿的封印也将被冲破。接下来,恐怕“他”也要醒了……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时隔千年,更加深重的憎怨足以掀起毁灭酃洲的惊涛骇浪!谶语是对的,果然会有大难,降至酃洲!
      在风炎思考的时候,苏若水看见了颜昀,她疑惑地问道:“原来你是酃央宫的人……那个时候,你又为什么要指点我如何向大司命射箭,又为什么和那个白发女人一起对我们隐瞒石室里面的阴灵?”她的声音不响,在风炎和颜洇耳中,却宛如霹雳。
      一切都联系到一起。
      风炎突然明白为何敛渊最后在面对死亡前会露出这般狂喜怨毒的笑容,这个前一代的酃姬在最后一刻传音入密——你最怕的是不是背叛,你是不是怕别人也像你一样,从你手中夺走你无法抓握的一切?
      他早就应该想到,为了自己的目的,敛渊当初帮助他击败沉月大司命。她会帮助一个少司命取得生死予夺的权力,就会帮助另一个少司命击败他。而如今作为少司命的颜昀,也恰恰如同自己少年时一样,不曾真正效忠于师傅,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不惜任何手段,不吝任何代价!
      相当完整的计划!
      先借苏若水的手,好让风炎不得不使用血咒术弥合伤口防止神识借着血液一点点溢出体内。再借敛渊的口,让报仇心切的云倦疏前去长留石室碰开封印。自小熟读《酃洲书》的颜昀一定知道——帝鸿封阴灵于长留石室,遗戒言,曰:石室之阴灵于位列大司命之人有如性命,万不容解开。而他就是要解开这个封印,置风炎于万劫不复。
      但恐怕,敛渊在和颜昀商量的时候,并没有被告知,她的死亡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颜昀算准时间,在颜洇即将被伤害的时候闯进冰楼,因为,这个女子也是颜昀心底唯一剩下的至真至纯。
      然而,也正是颜洇,使得整个计划出现变故。颜昀不会想到,颜洇竟然会想到通过“玉魂”唤回风炎的神识。他也不会知道,那些隐藏在千年前的生死爱憎随着封印的解开逐渐清晰!同一个瞬间,风炎和颜洇都陷入迷狂,使得颜昀无法让颜洇亲眼看见风炎已经被血咒术的反噬完全变成不人不鬼的魔物,也没有办法照以前所计划的那样,使除掉风炎的行为看上去名正言顺!
      “颜昀,你很聪明。但是你知不知道,长留石室里究竟封印了什么东西!”风炎走到颜昀面前,抬手扭住他的衣服,冰蓝眼中燃烧着怒意,“里面封印的是诅咒!是足以毁灭酃洲的诅咒!”
      “风炎,通过长留石室和寂铃殿封印的,就是龙神……对不对?”颜洇低着头,幽幽开口,“有一个瞬间,我看见龙了,通体金色的龙,身边袅绕着苍蓝的水气。”
      风炎放下颜昀,看着白衣如雪的酃姬,叹了口气,说:“该来的还是要来。千年前的憎怨,总是要有返还的那一刻。”
      颜洇蹙起秀眉,似乎想起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明白。
      风炎转向苏若水,说道,“夕照宫月使,我们走吧,我随你去长留石室。”也不等苏若水回答,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
      苏若水急急跟上去,却看见风炎停了脚步,又折回来,直直向颜昀走去。
      “颜昀,你很聪明,但不要在我面前耍弄你的才智!”他在离颜昀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一把摘下额环扔给颜昀,眼中是看不透的微笑。
      嵌着玉魂的额环在空中划过无比优美的弧线,落在颜昀的手心。碧色古玉泛着温润明洁的光芒,颜昀不禁一颤。
      “你不是一直想站在冰楼之巅,不是一直想要大司命这个位子么?我把它给你了,连同代代大司命的孤绝,都一并给你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过的话——守护苍茫酃洲,至死不渝!我没忘记,你自己不要忘记了。还有……”风炎顿了顿,勾起难得的暖柔笑容,“我问你,你心中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又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风炎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当初血泊中的沉月一样,都是这样淡然,仿佛洞察了万物,踏上了归路……
      “等等。”
      风炎感到宽大的衣袖被人牵住,回过头去,看见怯怯伸手的颜洇。时光倒流,记不得是哪一刻,同样也是一双怯怯的小手牵住了目光。
      究竟什么是轮回?究竟有没有轮回?当几近相同的动作出现在相似的人身上,就好像出口与入口重合,起点与终点重合,完美地环成一个圈,那便是如轮转回……
      颜洇轻启朱唇,眼中带着不同平常的决绝:“我听见龙神的声音了,那个声音叫我‘阿璐’……且不论我究竟是不是千年前的白璐,是不是继承了与她同等的坚韧,我首先是一个守护酃洲的酃姬。所以,我与你同去。”
      “也好……我们走吧。”
      颜昀看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急急追赶到门外,他徒劳地向前伸出手,想叫住他们,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开口。
      “昀哥哥……”坐在水麒麟背上的颜洇突然回头喊他,“我知道,昀哥哥一直是对我很好很好的……无论如何,昀哥哥现在是大司命了,我不知道一个人和一个世界究竟应该选择哪个,不过昀哥哥一定要知道的。所以如果……”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挥了挥手,恍然一笑,似一朵绽放的花,瞬间抖落下几片纯白柔软的花瓣。
      酃央宫带翼的神兽凌空而起,向着长留石室的方向奔去。离开的时候,无论是风炎还是颜洇,都没有回头,他们向着过去绵延而成的现在而去,寻找一个未来的终点!
      他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时空,即将发生一切都好像已经发生过一边,而他对此都无能为力。他突然跪倒在地,捏紧手。指间冰冷的额环让他清醒过来,根本不是另一个时空,而是身处局外!巨大的空茫瞬间包裹了他,他想起风炎的话——你心中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又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也许,借着这些往昔,就能够将最初的权欲化作守护回忆承载之地的意念吧!
      地上,那些圣花刹那仿佛发了疯,在苍蓝氤氲中肆意开谢,碎裂的花瓣在风中旋转,落到地上,根本来不及立刻如往常一般迅速钻入土中。宛如末世的疯狂中,却有这样冷艳绝美的莹蓝光点,原来,即便是末世劫灰,也可以这般繁华似锦。不,还未到末世,这些细碎的花瓣昭示的,又怎么不可能是更加广袤盛大的锦绣!
      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定……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还有能够做到的事情,他的错应该自己弥补!
      颜昀这般想着,站起身,迎风而立。方才手中碎落的花瓣,随风散尽,他的目光,远远地,向着长留石室的所在!
      ×××××××××××××××××××××××××××××××××××××××
      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一天,年方十岁的小神女缳苑坐在颜昀的身边,面前翻开一本厚厚的《酃洲书》,正是记载酃姬白璐的那一页。
      颜昀突然在长夜里回想起这一晚的情形,露出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神情。很难得地,他苦笑起来。
      缳苑拉拉他的袖口,怯怯问:“颜昀在想什么,为什么笑得那么难过。”
      颜昀伸手抵住额环,平复住心境,开口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人和从前的事。”
      小神女闭上眼睛,煞有介事地伸手贴上那块冰凉冰凉的古玉。
      颜昀感到有些好笑,问道:“缳苑你做什么?”
      缳苑睁开眼睛,认真地回答:“颜昀你说过的,书上说,从前的酃姬可以通过这块玉魂知道当时大司命的想法,知道过去未来的,我也想试试看。”
      颜昀终于牵起以笑说:“这是不一样的。帝鸿和白璐,风炎和颜洇都是属于传奇的人,他们身上,真的流着龙神传下来的血,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而且,其实预见力是神给人的惩罚,让你知道过去或者未来,只有一个目的——让人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
      “颜昀你是大司命,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颜昀拍拍女孩的头,说:“当然有的,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时候了。不过现在也并不觉得什么,因为我是一个人,并不是宛如明月星子一样的传奇。”
      “颜昀你说过两次‘传奇’了,什么是传奇一般的人呢?”
      “我们大多数人,起初都不是为了传奇而诞生的。传奇一般的人,起初也不过是略微悖于常理的人物,但后来,他们可能是天纵奇才,可能是叱咤天地,可能是不得善终。可以说,所谓传奇,都是如同这圣花刹那一样凄艳绝伦。”
      “我有些不懂了,颜昀,能不能说得慢一些?”
      “好的。说的简单一点,传奇一般的人物都是燃烧尽自己,在最后化为最惊绝的一瞬间的,而点燃火焰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心。只要他们有一个执着不放的意念,他们就能够使枯海重盈,化末世为繁华。”
      缳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若有所思,挑起淡眉问道:“大司命不想成为传奇么?”
      “以前想过,不过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呢?”
      “因为会失去太多。”
      “不过,我还是想成为传奇中那样的酃姬!”
      看着缳苑清澈无比的眼眸,颜昀有些恍惚,但他微微摇了摇头,又笑了笑,道:“其实,这篇土地的每一寸都浇注了血泪交融的守护。只要能够守护好这片平安无事的仙境,你就是传奇的继承者了。”
      女孩笑了,使劲一点头:“缳苑明白了!”
      颜昀也笑了,他看着书上的字,眼前浮现出不知是颜洇还是白璐那双冰雪一般剔透的眼睛。
      小神女明白了她要继承的是“守护”,却不明白自己名字的由来。那是颜昀起的名字,缳苑缳苑,其实不过是还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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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锦绣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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