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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堕星血影 ...

  •   天穹漆黑无垠,沉沉云霭间透出疏淡迷蒙的月华。刹那,总是在每个深夜开谢的,无论是否浸润水色银辉,莹蓝的光芒自地上升腾,细小零碎的,如同窥探浮世的眼睛。
      然而,此夜,转瞬即逝的花朵并不立刻凋零。迷离月色中,柔软的花瓣边竟恰似在火中掠过,显出一圈粗细并不均匀的绯色,亮光沉寂下去,淀成一片暗红。这些刹那,就好像自黑夜的坟墓中直接汲取养分,凝了所有的痴怨嗔恨,化作了妖异的一触。
      从远处,走来一个女子,白发垂地不曾挽起。她伸手,略长的指甲掐断一枝花茎,将花朵置于指尖细细端详。白发在侧脸飘零,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神情。许久,她抬起头,神色几经变幻,翠绿眼眸中突然绽开那般莫测妖艳的笑意。她指尖一用力,破碎花瓣纷纷滑落。
      她抬头,视线追逐着那些飞扬的花瓣,直到被牢牢钉在那座雪白的宫殿上。
      那是芳华阁。
      她眸中闪过一丝突然降至的憎意,看着血影飞花搅乱视野中本该清明肃穆的图景。这座宫殿的主人,那个懦弱的孩子,决计是不如自己的,然而,却是她生生从自己手中夺走了酃姬的称号。如果颜洇不出现,那么,芳华阁是自己的,酃央宫是自己的,甚至……甚至整个酃洲也是自己的!
      呵,什么龙神宠儿,什么天纵奇才,这些统统是前代少司命为自己一族的利益编造的谎言!只有她看见,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只会拿起那个盛满“忘忧”的杯子,毫不犹豫地逃避!
      颜洇,你背后的光芒早已超过了你的本身,你从来都是按照别人规定的道路行走着。那么,此番,让我再欣赏你动人的惊慌无措吧!我要让所有人看到,层层保护剥落后,躲藏在其中软弱怯懦的你!

      芳华阁。
      颜洇没有睡下,长发在身后静静铺撒开一片漆黑如墨。镜前点着灯烛,昏黄光晕的明灭下,她暗夜一般的眸子沉寂如斯,因为思绪早已遗落在久远的过去。
      突然,一阵风吹来,蜡烛“噗”一声灭了。
      “谁?”颜洇立即回头,惊惧的黑影在瞳中渐渐扩大……

      ×××××××××××××××××××××××××××××××××××××××

      冰楼。
      重重帘幕,层层坠地,死死将楼中烛光闭锁一室。酃央宫内,众人皆知大司命的冰楼是唯一的光明永驻之地。然而,黑夜中最明亮的地方,是冰楼;黑夜中最幽暗的地方,也是冰楼。楼,没有变化,也不会变化,不同都因为观者本身的视角和所在。
      风炎坐在案边,颀长指尖玩转着一颗滚圆的珠子。烛光在珠上折过,带出鲜红凄迷的色彩,那只能是血的颜色,不容错认。世上,也惟有人的鲜血才有这般诱惑的瑰丽。
      “风炎,你……”老者看着一边角落里的尸体,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方此,我察觉异样气息,果然是你。原来,你还未放弃这样阴毒的术法。”
      白衣司命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机械地任由那颗血珠在指尖滚过。他苍白的脸上逐渐出现了血色,然而冰蓝色的眼眸竟随着血珠的滚动变做浅紫,顿时妖异非常。沉默许久,他淡然开口:“无幻祭司,我无法放弃血咒术。”
      灯影震颤着,无幻看着风炎忽明忽暗的面孔,一时间好像看着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淡定温和,另一个阴郁冰冷。
      “风炎,你可还记得,刚进酃央宫时,我让你记住的话?”
      白衣司命一愣,手中动作缓了缓,轻轻点头,说道:“记得,我不曾忘却。”
      “宁心以观天地,而后窥仁道以护众生。”苍老的祭司提及这番话的时候,恭敬万分,仿佛念出字音本身就是一种至真至诚的膜拜,“我当时告诉你这句话,是因为沉月。”
      “沉月大司命?”
      “是的。那个时候,他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说……”无幻停了停,静静看着面前的风炎,浅笑起来,一如面对当年初遇时分一脸倔强的偏执少年。“他说,‘这个孩子必定是下一代的大司命,而且,他必定会杀了我。你看见没有,他的瞳中,兼有宁海如镜和怒海狂澜的光景,不知道,他以后为酃洲带来的,是锦绣繁华还是劫灰漫目。”
      “锦绣繁华……劫灰漫目……”风炎低声沉吟着,手指一紧,血珠碎裂,鲜红的血液没有溅开,反而缓缓融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风炎抿了抿唇,随即皱起眉。
      “凝了全部无邪灵修的噬魂珠,滋味如何?”
      “不好受。”风炎撇了撇嘴角,顺手抹去唇际流下的一丝血迹。他卷起宽大的袖口,腕上那道骇人的伤口已经合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笑了笑,开口道:“尽管阴毒,这样的术法毕竟有用,比起‘护’的术法要有用许多!无幻祭司,你有没有想过,千年前的帝鸿大司命话会出错,或者,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理解错了?”
      好似料定无幻瞬间的疑惑,风炎又一笑,继续开口:“何为仁道?只有‘护’才算?那么,千年以来,执掌死与惩戒的大司命都没有仁心?无幻祭司,你知道的,当年我无法在修习正典的术法上到达至上之境。倘若如今我还是执于正典的术法,恐怕,连说一个‘守护’的力量和资格都没有。‘守护’并不是一个信念就可以成就的,单独一个信念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为了复仇习得阴毒的血咒术,但终有一日,血咒术会反噬你自己的心神灵修,只遗留一个毁灭一切的意志。风炎,这样的反噬,即便是你,也无法阻挡的,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太晚,我们都将无能为力。风炎,纵然未来化作不人不鬼的魔物,你……”
      “无幻祭司,你说得不错。当年,我习得血咒术的确是为了代替沉月,成为酃洲的大司命,但如今,我仍不能放弃血咒术。我决非信命之人,也自知,我早已罪不可赦,如若此番我能够阻止预言的实现,使酃洲渡此大劫,必在反噬前自裁以谢天下。”
      看着眼前的风炎,无幻脑中陡然出现另一个白衣司命的身影。沉月也曾这样站在他的面前,自知再无法抑制阴晴不定的心性,说了那些令他诧异难忘的话。
      ——我早已记不分明,当初我所思所忆的是谁,只能放大成整个酃洲,来对抗寂寞永生的虚无。终有一日,我将自裁以谢天下,返还那些因我而起的憎怨,又或者,会有一个人将我从痛苦中释放,继承大司命这个位子,连同立于冰楼之巅的寒冷……
      ——风炎那孩子,太像当年的我了。我希望,有一日,他将找到继续行走下去的理由,能够一直继承这个承载虚无的大司命之位,并助酃洲渡过那个龙神预言中的劫难。
      “既然你早已决定将走的道路,我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你和洇儿,都是酃洲难得一见的奇才,千年前酃姬白璐和帝鸿大司命共创酃洲,兴许,你们可以和他们一样……”
      “不!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风炎决然打断了无幻,毫不理会祭司脸上的惊讶,低低重复了一句“绝不能一样!”他的眼中,极憎恶的光芒一闪而过。
      “是的,你们当然不能和先辈相比的!”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听到话音,风炎和无幻都是一惊。这个声音的他们都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们都认得,同时他们都知道,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拜你们所赐,我早已记熟了那些刻在东塔夜星台墙壁上的丰功伟绩。如今,你们认定的酃姬是逃避一切的懦弱女孩,而那个看似天人一般的大司命却修炼着恶鬼一般的噬血术法。呵呵,你们自己说说看,你们有什么资格和先辈相比。”
      女子说着,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出来,白色长发下,翠绿眼眸含着沉不见底的凄恨。然而她无缘无故地笑了,一把拉过身后的另个女子,柔声道:“我的好妹妹,我的酃姬颜洇殿下,你方才可是听见我的话,看见那具尸体了?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不是么?刚才我说,风炎一直在修习阴毒的血咒术,你不信,现在,你终于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了吧!”
      颜洇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影不住颤抖,黑眸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地上的尸体,没有对敛渊的话做出丝毫回应。突然,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冰雪,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带着凌驾云端的气度。她走到风炎面前,抬起手,抚上白衣司命的面颊,叹息一般开口:“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我不像看见你成魔。你痛不痛……痛不痛……”
      风炎原以为看见一切的颜洇会勃然变色,却不料她竟然没有半点恐惧。那张清丽的脸上,莹蓝的刹那印记奕奕生辉。一瞬间,他恍惚起来,他似乎看到过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也听到过这个声音。是在梦里么?是不是在没有边际的梦里,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伸出柔软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问了一句——你痛不痛。然后,自己又轻轻说了一句——“你一点都不怪我,一点都不恨我么?”
      “呵!她怎么敢恨你!她早已无能到一味逃避,风炎,若是你不在她身边,她又要依靠谁来保卫自己安身的酃央宫?说什么白璐重生,她身上哪里有丁点叱咤天地的影子!”不等颜洇回神,敛渊抢先开口,双眸中堆垒起层层叠叠的憎意不屑。
      “不得无礼!你也是当过酃姬的,也该知道礼数规矩!”无幻祭司上前一步呵斥道,然而触及女子倔强的目光,他的语调软了下去,“敛渊,你不应该嫉妒她,通过占星,你早就应该知道,她比你更加合适当酃姬。”
      敛渊突然狂笑起来,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刹那间,空气冰凝成利刃,生生截断众人的轻呼——女子苍白的额头上,爬着狰狞鲜红的疤痕,就如同她生命中所有的尊贵与卑微都被时光撕裂扭曲成可怖的一触。她脸上的神情变化万千,低下头,幽幽开口:“我原本是最合适的,最合适的……只要为了酃洲,我能够放弃一切!但她……”她直指颜洇,唇际漾开凄恨笑容,“她能么?颜洇,我问你,如果你再度遇到云眷初,你能不能杀了他,你会不会为了酃洲杀了他?”
      “我……我会的……我会的。”颜洇轻轻说完后,死死咬住下唇,沉沉低下头。
      “哦,是么?那你为何不在几个时辰前杀了那个云倦疏?呵呵,即便是那个人的弟弟,你都因为相同的面容而不愿下手,怎么他亲自站在你面前,你反倒可以了?你说的,都是骗人的吧!哦,不对,你只是会说而已。”
      “酃央宫从来不拒绝挑战,也不会在暗中下手!敛渊,适可而止!若你现在就重新回东塔去,我可以不追究你这般无礼的罪!”
      “罪?呵呵,风炎大司命,你不用这般担心,也不必那么急着赶我走。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自然会回去。颜洇,我再问你,如果云眷初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白发女子言毕,她满意地看着颜洇,对着单薄颤抖的女子露出隐秘的笑意。
      “我……”
      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回音。敛渊在等,她要等着嘲笑颜洇的懦弱!无幻在等,他要等着证实星命的对错!风炎在等,他要等一个颠覆命运的可能!颜洇也在等,她要等一股气力,能够让她说出这个盘旋在脑中跳跃在舌尖遗落在鸿蒙沉淀在记忆里离散湮灭拼弄重合了无数遍的答案!
      “我……我不能……”
      说吧,这样说是对的,只能这样做!颜洇闭上眼,紧攥手指,毫不怜惜自己细白的掌心早已被指甲割得支离破碎。说吧,只要再有一点勇气,就能够说出来!
      “我不能让他毁去酃洲。如果没有另外的道路,那么,就让我们一同进入永夜的安眠……请让我们一同奔赴盛大的死亡!”
      让我们一同进入永夜的安眠。
      让我们一同奔赴盛大的死亡。
      风炎竟然再次恍惚起来,因为熟悉的……那个笑容,那抹悲喜交加的目光,那片海,那抹血光。
      “哈哈哈哈!”敛渊大笑出声,脸上竟然眼泪纵横,“同死?如今你倒有这个勇气了,那么当初呢?我偏偏不相信,这些年你就能改变这样多……”她突然欺身向前一手牢牢扣住颜洇的脖子,另一手执一把匕首,阴毒的快感在双眸中迸发出来。“好,既然你早已有这样的心思,不如让我助你一并都实现了吧!”
      “敛渊,你做什么!”无幻祭司紧紧皱起眉,看着面容扭曲的敛渊,目光中带着愤怒与怜惜,因为他知道,从前,那个孩子,不是这样的。但是,人心永远难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下一刻别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何况是十几年的光阴。
      “无幻祭司,我退位的时候,你们告诉我,说我没有悲悯之心,不如颜洇。但要我悲天悯人,又有谁悲悯过我?我从小就是一个人,你说,有谁怜悯过我!风炎,我当初借给你典籍,你可曾为我想过丝毫?你既然不让我当酃姬,又何必不杀了我或者将我罚去长留石室,为何还将我留在酃央宫东塔眼睁睁地看着远离自己的荣耀!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酃洲,又有谁想过我!那么,你们就用这个女孩和整个酃洲来补偿我吧!”
      风炎冰蓝的瞳紧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一个声音,时常在那些不忍回首的往昔中出现,轻轻问他——你做的,是否步步都是错?
      既已废除敛渊,又念及她曾经的相助,是不是错?
      少年时,遇上敛渊,与她商量一同除去沉月大司命,是不是错?
      七八岁时,为了复仇,想方设法进入酃央宫,拜大司命为师,是不是错?
      原来,一路走来,面对无数抉择,他都选错了岔口。一步偏,步步错,这些错,早已没有尽头可以寻找。但是,为什么这些错误,都要等到无法回头重新开始,甚至连弥补都已经没有用的时候,才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叫他惊觉!
      电光火石间,本没有太多可以容他细想的,却不知为何,有成千上万的影像冲入风炎的脑海。那个在疾风暴雨中立于石崖的女子缓缓开口,即便听不清她的言语,却能够看懂她说的话。她小小的唇苍白地颤抖着,说的正是——你错了……
      敛渊的匕首,立刻便要刺入颜洇的身体,那样快的速度,想来她早有预备!
      天地间,风雨大作,宛如末世!
      噗!所有的灯烛都灭了,狂风从窗外灌进来,擦过室内的每个棱角,在四壁隔绝的空间内不住盘旋!
      颜洇眼前猛然一亮,雷声轰然而至。她脸上突然一阵酥痒,有什么东西,从自己面颊上爬下去,粘稠地,带着滚烫的温度……她伸手,食指滑过冰冷的面颊,放到眼前——血!
      指尖上尚温热的血液,仿佛齐齐从坟墓中挣扎出来的花朵,在沉重的黑夜里肆意开出一片鲜红魅惑,毫无顾忌地在生命终点张扬罪恶。
      铛!
      这是匕首落地发出的声响,虽不及雷鸣,却比雷鸣更重地敲打在稠密的空气上。
      颜洇侧过头去,血液呼啸着喷到她脸上。她的眼睛模糊起来,整个视野布满血红,铺天盖地!借着闪电雪白的光亮,她看见,本该是敛渊的头的地方,竟然是空的,鲜血从断颈中不住汩汩流出!与此同时,她的脚仿佛踢到了什么东西,正是敛渊的头!雪白的头发沾染着鲜血,脸上漾开一个怨毒的笑!
      颜洇还没有惊叫出声,只看见风炎走上前来,定定看着地上那颗血污狼藉的头颅。她知道,刚才一定是风炎先于敛渊出手,用血咒术抢先杀死敛渊救了自己。她压制住心头恐惧,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轻轻唤了一声:“风炎……”
      没有回答。
      “风炎……无幻祭司……”她咬了咬唇,又试探地叫了声,略微蜷拢手指,掌心冰冷,“风……”突然,她愣住了。一道比先前更加明亮的闪电刺破黑暗,她看见风炎蹲下身,小心地捧起敛渊的头颅,凑上前舔食断颈处滴滴答答的血液!风炎身后,隐约可见另一具倒下的躯体,布满皱纹的手举在虚空,停止在恐惧扭曲的瞬间!
      风炎抬起头,看见颜洇,他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去。他发丝凌乱,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眸色鲜红!
      颜洇一步步向后退去,撞翻了烛台,直直停住了。冰冷粗糙的质感隔着衣服传来,她身后,已经是墙!
      ——他是个怪物,替我杀了他!
      颜洇惊恐地望向四周,却更本看不到说话的人。她睁大双眼,仿佛听见狂澜拍岸的巨响,和海浪中若有若无的沉吟。那个说话的声音为何那般熟悉,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脸色苍白的女子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双眼。
      ——杀了他!
      声音在她脑海中不住回响。她看见了!一摸一样!她终于看见说话者的面容,还有那双淡蓝色眼眸,熟悉又陌生的妖异眼眸!
      她浑身瘫软,口中喃喃道:“为什么……”
      风炎仿佛没有看见颜洇的变化,已经径直向她走去。还有三步……两步……一步……蓦地,他停下脚步,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笑了起来,却和手中头颅上的笑容惊人一致——他的笑容隐秘而怨毒!他伸出一只手来,散发着血液的腥甜,结起一个手印!
      ——阿璐,替我杀了他!杀了那个怪物!杀了帝鸿!
      “不要!”
      眼前的情景和脑海中的图像交杂在一起,颜洇终于尖叫起来。电闪雷鸣下,她漆黑的瞳仁中盛满了一抹妖异的笑,凸现在鲜血黑夜的死亡之墓上。

      ×××××××××××××××××××××××××××××××××××××××

      玄圭城的长留湖畔,升起重重雾气。长夜无星,漆黑一片中隐约跃动起几点零星火光,依稀可以看见一些人,向着湖边走去。
      这样的夜里,本不该有人到这里来,而且,对于酃洲的人们来说,这个地方本身早已理所应当地成为不需要驻守的圣地。酃洲子民都知道,湖边有一座长留石室。这亦是不得让人随意出入的禁地,它甚至比酃央宫更为隐秘,即便是玄圭城中年纪最长的老者也仅仅可能在幼年时候进去膜拜过一次。
      长留石室,也可以看做陵墓,其中沉睡着历代酃姬与大司命。老人们都相信,当这些在酃洲被当作天人托世的人物死亡后,肉身沉于从极之渊,被海浪净化,而魂魄则借助龙神的力量收入转魂灯中,放入石室。
      长留,长留,便是要这些圣人长久地守望这个酃洲仙境。
      然而,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圣灵的居所,同样也靠着千万符咒镇着万千邪灵。历代大司命生前都凭借自身强大的灵修和术法护卫酃洲,经年累月,便有不少命丧术法的游魂依附在他们的灵修中。待大司命们死后,这些游魂被困在长留石室的七盏转魂灯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石室中积下了浓重的怨气,化作邪灵。但并没有人消灭这些邪灵,千百年来,就是依靠着它们,达到阴阳正邪的平衡。
      长留石室,酃央宫,在酃洲就宛如阴阳双面的存在。只要转魂灯火一日不灭,刹那圣花夜夜绽放,酃洲就能够继续作为一个仙境存在下去。
      但长留石室里究竟还有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云倦疏等人站在巨大的石门前,一时间,被门上繁复美丽的花纹吸引住目光,如何也移不开半分。通体漆黑的石门,是用采自长留湖底的整块玄圭制成。这是一种极致的黑,凝重地沉默着,紧紧守着所有秘密,夜色中,它们吸收了所有光芒,汇成一片延伸到虚无的无限。
      “宫主,这可是刚才那人说过的门?”有人开口问道。
      云倦疏目光中透着兴奋,向着属下重重一点头,算作回答。他缓缓抚摸石门,玄圭在手心中留下粗糙的质感,但却感觉不到丝毫冰冷。相反,有些许暖意从指尖传来。
      他们要找的,正是这扇石门!一个时辰前,那个白发绿眸的女子向他们描述的,就是它——扇形,对开,中间完全看不见缝,布满云纹浪纹,细细分辨,才会发觉上面还雕刻着隐约欲现的龙!
      颀长手指顺着云纹向当中行去,白衣公子脸上神情突然变得疑惑起来,连呼吸也加快了几分。
      “宫主,你怎么了?”护法暮寒诧异地看着白衣公子的手停在石门中央,轻轻开口问道。
      “奇怪……”云倦疏喃喃道,手指又移开了一些,他不住皱起眉。
      刚才,从指尖传来的,是一种坚韧的执意,这种力量每波动一分,就将他的手向旁边推开半寸,拒绝着他却小心翼翼地不伤害他。
      设下这个封印的人是谁,又为何带着那样深刻的遗憾设下难以解开的封印?
      就在这一刻,孤月突然破云而出,银辉犹如水银,尽数倾倒在平展的湖面上。水雾越发浓了,如梦似幻地袅绕。所有人都惊叹起来,在这些中州人总是听闻对于所谓“仙境”的描述,即便神往,也不能得知究竟。眼前这番情景,让他们不得不承认,酃洲灵异瑰诡的美,任何图像都无法描摹其十分之一。
      “看!天香曼陀罗!”突然,有人惊呼起来。石门中央,本来没有任何花纹的空处,竟然在吸收了月华后浮出一个印记来!
      刹那!酃姬的印记!
      好似回应众人的惊诧,银色的章纹光芒大盛。闪烁明灭中,云倦疏仿佛看见印记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白衣黑发,唇际隐着一个决然的笑,眼神却比冰雪更加凛冽。
      是那个叫颜洇的酃姬?难道这是她设下的封印?
      云倦疏即刻想到那个斜坐于水麒麟上的单薄女子。虽然没有看清那个印记中浮现的面容,但他认出了绣了金丝的白衣。但念及女子的神情,他不由又是一阵疑惑。不久前见到的女子,安静得几乎怯懦,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会那般决绝。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毕竟他现在一心所念就是尽快进入石室,自秘道直奔酃央宫!那个酃央宫是他所有噩梦的源头,最先是兄长被杀镇入从极之渊,其次是云家全部精华子弟的死亡,之后便是父亲的神志失常。当他的父亲终于得以从这个带给了他激烈爱憎的世间解脱后,他暗暗发誓,定要将强加给他重重不幸的酃央宫堕入万劫不复的火海——他不能不去恨一些东西,否则他就会崩溃。
      “玉轮临空,星子不殒。刹那生灭,无音绝韵。彼方苍茫,惟月分明。借彼辉华,照此本因……”云倦疏再次将手置于封印上,隔着虚空,闭上眼,凝起全部心神,默默念动那段不久前得知的祷词。
      众人只见一层淡金光芒自云倦疏手心散开,和门上的刹那印记交相辉映。不知从何方来的气流,卷起他的衣袂,若有若无的沉吟低低掠过耳畔。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云倦疏的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接连着砸到地面上。他猛然松开手,接连向后退去,身形踉跄。
      “宫主!宫主你没事吧!”暮寒上前扶住云倦疏,关切地问道。他眼中,平日里气定神闲的儒雅公子竟然此刻脸色苍白。不止如此,就连他握住自己的手也剧烈颤抖着。
      “难道说,那个女人骗了我们?”想起敛渊离开前的莫测笑意,暮寒心里一紧,看向倦疏的目光更增加了忧惧。
      然而云倦疏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淡蓝色的眼眸,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扇没有丝毫动静的门,平稳了翻腾不已的心虚,淡淡开口:“不,她没有骗我们,放心吧。她和我们提到酃央宫的时候,那种恨极了的眼神若非深有体会,是定然不可能假装的。刚才没能打开门,是我灵修不够,再说,从小,我也没有真正练过几年术法。”
      谎言。
      尽管云倦疏的脸上露出些许自嘲,却决非如众人所想。他笑,不是因为“术法不精”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骗了人。以往,在不能回答的问题前,他选择沉默,但这次他没有,因为他不能。
      苏若水说得对,当他已经凌驾众人的时候,他所看清的就是下面的所有人,这个时候,他身上背负着下属所有的信任以及性命。他能够使众人忘却危险,因为他们相信,他能够带来希望。然而,讽刺的是,当他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之时,却不得不通过说谎,来为别人保存最后的零星希望。他自知,一旦踏上酃洲,所谓希望是他自己都不能把握的,那么,最低限度,便要让那些忠心跟随自己的下属没有任何担忧和遗憾。
      身处高处却不住顾虑,这样,便出现了谎言。
      云倦疏不会知道,从此以后,他谎言一个接着一个,他自己甚至都忘记了本来的真实想法。这些谎言,尽管出于善意,却依然带给他无法弥补的遗憾。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说出谎言的本因,是在酃洲的那个夜晚的形成的。

      刚才松手前的一刹那,他清楚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双手执剑,迎着海浪风涛,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随后,猛地向前一送!她没有张开眼睛,脸上没有丁点欢喜或者痛苦的痕迹。她的表情,淡漠泠然。只有眼角,悄然坠下一滴泪来,碎在风里,再无迹可寻。在震惊中,他又看到了另一张脸——黑发蓝眸,和云眷初一摸一样,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这一定是过去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容就好像自己在镜中的倒影,为何那个女子和酃姬颜洇如此相似。
      ——你终于来了么,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这个时候,云倦疏一阵惊悸,仿佛自梦涯醒来,接着便被那种先前推开手指的力量向后推了些。

      兴许刚才是入障了。
      “没事,我再试一次。”云倦疏说着,再度定了定神,将手置于印前。
      突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幻象。那张年轻男子的脸上,浮出隐约笑意。那种包容一切的笑在他的梦中曾出现过无数次。那个耳际的声音是盛满欣然的叹息。
      那是眷初么?是哥哥?印象里,云眷初应该有一张温和的笑颜,双眸清明而平静。
      ——我在等你到这里来,解除我身上的桎梏,将我带离从极之渊。这些只有你能够做到,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液。
      幻象中,男子温和的蓝眸突然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芒,夹杂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轰鸣。好像是一样的声音,不过大声唤着——阿璐!阿璐!若吾重现世间,必将一切毁与汝眼前。
      然而,石门开了!巨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启,扑面而来的,仿佛是岁月打磨下的时光碎片。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异乎寻常……
      云倦疏率先走入石门,手中的火把映照着他的脸庞。细微颤抖的火光下,他的目光专注而警惕。一步……两步……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即使完全可以令下属在前探路,他也未曾这样做过。长久以来,夕照宫子弟也熟悉了这位年轻宫主的脾性,从而对他更为敬重,与敬重等重的,还有他们的信任。
      通过敛渊的口,他们早已知道,门后,是一条长廊。长廊漆黑,让人辩不清方位,让人分不清时间。众人走着,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恍若鸿蒙的长廊中,惟有脚步声空空回荡。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回廊里面走了多久,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仿佛立即就要将生命交付给这段路途。
      突然,云倦疏停住了脚步,眯起眼,向远处看了许久。零星的光点印在他眸中,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回头,提高了声音说道:“坚持一下!正殿就在前方!再坚持百步!”
      这一句话,无疑比众人手中的火把更有用!惟独光亮是万万不能脱离黑暗的,很多时候,人都更加需要一个方向,以致明心!所以,驱散黑暗的,不是光亮,而是光明!
      果真如云倦疏所说,众人行了近百步后,齐齐站在了恢弘的石柱前。
      石柱通体雪白,环绕了浮云,却在正殿内转魂灯火银白的光芒下,隐隐散出苍蓝色。两跟柱上分别刻了两个字,一个“长留”,一个“无归”。
      据说,这些字是第一代大司命题下的。他一边自顾自地吟着“为谁归去为谁留,一笑匆匆泯恩仇”,一边拿起那支饱蘸墨汁的笔,略一思量,便在雪白纸上写下了这两个词。
      长留无归,无归长留。为谁归去为谁留……如今,再无人记得这两个词应是何种顺序,又该如何解读。
      然而,当云倦疏看见这两个词时,心中不住微微酸痛,一个念头掠过他脑中——当他刚才不听苏若水的劝阻,亲自出手用药迷昏她的时候,他们或许就真的无归了,即便最后能够回去雁阳,也终将形同陌路。
      正殿中,转魂灯的光芒明亮而柔和。正中央,是一个略比四周高一尺的石台。石台并不光洁,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章纹,走近了辨认,才看出,那些都是圣花刹那。
      ——石台上一定有刹那的刻纹。你仔细看,便会发觉,这些章纹在石台正中间凹凸成一个手印!
      云倦疏走上前去,敛渊的话回想在耳际。他细细端详着石台,霎时,天光从极高处倾泄下来,正好是云破月出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小心隐藏在花纹中间的突起手印!他伸出手去——只要将这个按下去,就能够打通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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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堕星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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