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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刹那芳华 ...

  •   一切有为法,如雾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

      那一年,颜洇八岁,云眷初十三岁……
      酃央宫。
      天穹澄澈苍蓝,极远处,舒开的白云扬散着,曳出淡淡痕印。偶尔吹来一阵风,夹杂了海水的咸涩和灵异的芬芳,这是酃洲独有的气息。空气湿润却不粘稠,被月色星光浸润了一夜之后,倒在清晨显出些许凉意。
      清溪环绕在整个酃央宫内,人们说,溪水是龙神流下的泪,默默守卫着宫中的酃姬、神女和大司命。靠近寂铃殿的地方,无幻祭司命人借地势整理出一片花园,亲自在里面种上奇花异草。
      花影重重,鸟声碎碎,水音泠泠。
      莲花绽放在溪边,洁白如雪的花瓣上,如泪水滴落一般,各有一点淡淡的紫痕。莲本是无根之物,风过后,水波聚聚合合,碧色的叶托着花朵上上下下地沉浮。一串串铃铛似的紫藤轻轻摇曳,一地光影斑驳。苍劲挺拔的松柏静静伫立着,丝毫没有被枝杈间跳跃的黄雀惊动。间或,低低掠过几只灵蝶,翼上沾着暗香,悄悄来去,仿佛是花朵的精魂,飞回来寻找曾经的来处。
      一颗古老的榕树下,斜斜倚着一个少年。线条柔和的脸上,带着淡雅澄明的笑意,虽然闭着双眼,他用周身所有的其他感观“看”着这个花园。几片飞花擦着他的发丝落下。少年依旧没有睁开双眼,反而更专心地聆听着万物的呼吸静动。
      宁心以观天地,而后窥仁道以护众生。
      几年前,刚到酃央宫,他并不明白无幻祭司口中的教导,更不明白他所要修习的法术究竟是源于何处归于何处。他的母亲在临终时将尚在襁褓中的他交给酃洲的少司命木祝明,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一个孩子是属于酃洲的。他从来都不明白,曾是酃央宫占星女史的母亲究竟从深邃远寂的星空中得知了什么,更不相信舅舅木祝明反复告诉他的——你将在这里踏上命运转轮。
      他从小住在舅舅木祝明家,看见过他的法师都赞叹着他卓绝的灵修。比送到宫里跟随大司命修习的颜昀还要出色几分,他们这样说着。
      无幻祭司在第一眼看到他之后,久久惊讶地直视他澄澈的瞳仁,缓缓开口:“眷初,你可愿意跟随我修习术法?”
      男孩没有开口,抬头征询似地看着身边的木祝明。淡蓝的瞳安宁平和,有如无风时的苍宇,悠远无垠。
      木祝明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淡淡道:“自己决定。”
      云眷初漾开一抹笑容,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的。”
      从那天起,他便每日在这清溪边的花园里修习。花开花落,风起风过。短暂有如蜉蝣,俯仰即逝;久长如同古柏,屹立千年。生与死的交替,存与灭的往复,他悄然牢记,而后,在万物天人齐一中,他心中冉冉浮起一种“守护”的意念。而今,他已然相信,一直以来,存于心中那种暖柔的情愫,正是“守护”的执念。
      生之茫茫,死之缈缈,惟有守护,才能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的一生不会空空流过,天地间,渺小如自己,也并非一无是处。
      忽然,他睁开眼,抬起手,从肩上接过一只幽蓝的蝴蝶。蝶停在他白皙颀长的指尖,缓缓翕动双翼。阳光在翼上折出一片斑斓,又有几缕稀薄的日光渗过树叶撒在他的脸上。云眷初略眯起眼,指尖轻弹,那只灵异的蝶在他眼前徘徊三圈凌空而去,仿佛迷途的林间精灵再度找到了归处。
      他目送着蝶远去,却蓦地愣住——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女孩。
      女孩不过八九岁光景,站在鹅卵石小道上,穿着纯白如雪的裙袍,宽宽的边口上,绣着极繁复的纹饰。她赤着脚,细白的足轻轻点在圆润清凉的石子上。柔柔的黑发宣泄下来,发稍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恰好微微卷起。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轻灵地不沾纤尘。
      女孩不出声地看了云眷初许久,精致的脸庞上,纯色的黑眸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终于开口道:“我迷路了,送我去凝月湖好么?”言毕,她便不再说话,神色间全是骄傲警惕的光华。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刻,少年仿佛看见女孩周身都泛出淡淡的莹蓝。他没有多想什么,温和微笑,点点头,答应:“好的。”

      熟识后,再度提起这次相遇,云眷初总是开玩笑一样评价颜洇——我以为她就是那只迷路的灵蝶,重新化作女孩的样子,向我道谢来的。
      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的颜昀则问他,那个时候,你正正经经呆在酃央宫修习术法也不过几个月,也只是在花园和无幻祭司的霜楼之间来去,又是怎么知道去凝月湖的路的?
      云眷初清浅一笑,躲开颜洇从远处移来的一大捧水花,自若地开口:“其实当时,除了霜楼、寂铃殿、花园,正好无幻祭司也带我去过一次凝月湖。呵呵,不过这一次,也远远比在这里住了五年还会迷路的人顶事很多!兴许,这也是巧合吧!”
      世界上,正是又这么一些无法预知的巧合,如果没有这些巧合,日后的很多事情都根本不可能发生。当然,这些,都是谁都无法预知、无可奈何,甚至无能为力的事情。
      相遇是巧合,在相遇的同时,也预定了终将到来的别离。也许,别离也是巧合,一生,便是由这样自己告诉自己“是巧合”的事情串连在一起。冥冥中,转轮从来都不止歇,曳出每一个人分分和和聚聚散散的命运……

      这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少年和女孩一前一后走在鹅卵石小道上。
      眷初已经有意放缓了脚步,每每回头,依旧发觉女孩在离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他回头,微笑着开口道:“如果我走得太快,你随时都可以叫我停一停的。”
      女孩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然而一路上,眷初并没有听到这个安静的女孩说一句话。一直是他停下脚步,看着女孩走近,随后,再向前走去。
      忽然,他看见女孩皱起眉,又轻轻向后退了几步。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他心中恍然——前面,是一座跨越清溪的石桥。石桥不高,自然上面沾了飞起的水花,但女孩是赤足的。
      云眷初转身,迎着女孩诧异的目光缓缓蹲下身子,视线齐平,缓缓开口:“我带你过去吧。”说罢,一声口哨唤来了自己的骑兽。
      “不行。我还不认识你。”女孩昂起头,黑白分明的眼中有那么一些敌意。
      突然被抢白一句,眷初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正当他想说什么来消除女孩儿戒心的时候,却见女孩儿笑了起来,洁白细小的手掌抚上一旁骑兽的鬃毛。纯黑的兽身更衬得她晶莹纯白,正如那些白莲,清清淡淡。
      “我认得它,那么说,你也是酃央宫里面的人了。”她略歪着头,晶亮的目光融在少年淡蓝的眼睛里,语调中依旧是几分傲然,“我叫颜洇。无幻祭司、沉月大司命和昀哥哥都叫我洇儿。我现在告诉你,你不许忘记!你叫什么?”
      “眷初,云眷初。”
      开口同时,少年伸手抱起女孩儿比起同龄人更加娇小的身子,足尖一点,轻巧地跃起。
      颜洇轻轻“啊”了一声,无意识地紧紧搂住眷初的脖子,生怕掉下去。然而,她看见少年淡定的笑颜,即刻知道,任何担心忧虑害怕,都是多余的。
      两人稳稳坐在骑兽背上,云眷初一手松松控着缰绳,另一手环过女孩的腰,柔声道:“坐好了么,洇儿?”
      颜洇不禁向后靠了靠,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风在他们耳际掠过,她抬起头,看见那张俊美的脸上永远都含着笑意的眼眸。从此,这片清明平静的海,便深深印入记忆,甚至深刻入骨。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骑兽便停在了凝月湖边的空地上。眷初正要再向前走,却发现衣袖被牵住了。他回头,正看见颜洇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角。
      “我认得路了。谢谢你,眷初。还有,以后,我能不能来找你玩,如果昀哥哥不在,就没有陪我了。其他人,他们见到我都不说话,他们都不肯理我。以后……你能不能陪我玩?”
      “当然可以。”少年牵起唇际宁静清淡的弧度,不假思索地开口,“洇儿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啊,我经常在那个花园里面修习的。或者,你也可以到无幻师傅的霜楼里来找我。”
      “真的?”女孩的眼睛一亮,仿佛依然不相信似地抬头看着少年。
      “真的。”眷初眼中笑意更浓,低下身,勾起女孩冰凉冰凉的小指,“我可以和你拉勾啊。我答应你,会和你说话,会陪你玩,会陪你一起长大。”
      颜洇疑惑地看着被勾住的小指,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想问,又不敢开口。
      云眷初看见女孩的茫然无措,有些诧异,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这就叫‘拉勾’,是发誓用的,要是没有做到的话,就要被当作小猫小狗了。”
      颜洇“噗哧”一下笑出声来,阳光照到她脸上,淡淡撒了几许生机。她用力勾了勾手指,又急急放开,环顾着四周,她向不远处跑去。随后,她蹲下去,手里像是摘了些什么。她回头向眷初浅浅一笑,又急急跑回来,将那截纤长的花茎塞到少年手中。
      “送给你!把它插在水里,晚上就会开花的,蓝色的花,很漂亮!”
      颜洇说完,便独自向凝月湖边跑去。绿草间,白衣黑发随风蹁跹,宛如蝶舞。她回头挥手的时候,恰好让额头上的散发飘开,隐隐地,现出一个莹蓝的淡印——似是一朵花,卷曲的花瓣泠然轻盈,空灵绝美,却近乎虚幻。
      云眷初突然想起来,为何这个女孩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那样熟悉。是的,刚来酃央宫的时候,他曾经在远处看到过她。她跟在沉月大司命的身边,发上戴着精巧的银叶冠饰,立在寂铃殿的圣池边,双手平展在身边,额上有一个发着奇异光芒的印记。
      他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守在祭殿门口的女官无限赞叹地开口——果然是天玑降世,和千年前的白璐殿下一样,都是天纵奇才!

      后来,只要天晴,颜昀便会带着颜洇去寂铃殿边的花园找云眷初。小小的女孩儿花样百出,一会儿用术法催出青藤,将不住抱怨的颜昀缠了个结结实实,一会儿,又突发奇想,将一地落叶扬到空中。更多时候,她跟在神色飞扬的颜昀身边,静静听着两个少年说着她所不知晓的术法。
      “有时候,我觉得她真不像一个神女。”眷初饶有兴致地看着玩累了趴在颜昀膝上睡着的小女孩。
      “你说洇儿?”颜昀皱着眉,顺手将一缕发丝从小女孩手中抽走,“她从小在酃央宫里长大,平时生人面前,倒也是一副尊贵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但她毕竟也是一个孩子,也会怕孤单的。以前,她见不到什么人,现在的酃姬殿下看到她也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都是这个什么‘神女’的头衔,把她弄得没了孩子天性。”
      颜昀老成地说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和眷初,事实上,也都刚刚走过孩子进入少年而已。失去孩童天性的,又止颜洇一个人。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不过才三岁,刚刚被封为神女。她就那样子没有动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人偶一样,那样乖巧又那样自闭。”颜昀淡淡叹了口气,继续道,“也难怪她这样,神女的甄选过程实在太残忍了……”
      这时,女孩小小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嘴角勾起纤细的弧,大概是因为知道熟悉的人在阳光下的关系,做了好梦。
      看着女孩脸颊上显出的血色,云眷初只觉得心中一震,那一夜无幻祭司告诉他的事情突然在他脑中回荡开……

      初遇颜洇的那天晚上,女孩送的那截青绿的花茎上结出了花苞。莹蓝的花朵在云眷初的惊叹中绽放,那一瓣瓣的奇异色彩在烛光中明明灭灭地变幻。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之间这些花瓣尽数零零落落。花萼也同时收缩了,原来花朵的地方,凝着一颗泪水一般的珠子。一丝怅然缓缓爬上他的心头——女孩的印记和这朵花,是一模一样的……
      “眷初,你遇到神女了。”苍老的声音在忽然响起。
      “无幻师傅……”他慌忙起身回头,发现无幻祭司早已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我没有责备你,你也没有做错什么。终有一天,你是要遇到她的。”无幻祭司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却叹息一般说道:“洇儿,是神女,也是未来的酃姬。只有流着龙神遗下血脉的人,才能够摘下这奇阴奇寒的‘刹那’。”
      听到花名的时候,云眷初竟感到全身一颤。她知道这种花,在舅舅木祝明家中时,他便听说,酃央宫有一种圣花。这种圣花在开谢后,会结出一颗灵珠。因此,它也被中州人千方百计带回中州去,在大药房中卖出天价。圣花刹那,凭借使用的分量,既是绝佳的灵药,也是无解的奇毒。
      而今,这样的珍贵,只因一句“送给你”,便被轻巧地塞入他的手心。
      “你觉得洇儿是什么样子的呢?”无幻祭司拈起落在几案上面的一片花瓣,缓缓问道。
      “有些胆小,与其说是神女,还不如说,只是一个女孩。”
      “你能这样想,很好。”无幻叹了口气,烛光映出他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他挑了挑灯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洇儿很苦,在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因为星象有神女的样子,被送到这个酃央宫里来。她连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谁,也都是不知道的。神女都是把心殉给酃洲和龙神的人。寂铃殿里面的圣池会在合适的时候显示出征兆,让我们知道,要开始甄选神女了。”
      “甄选的方法,即便是十几岁的少年都会恐惧的。那些五岁不到的女孩,不管出生多么高贵,都被关在寂铃殿的那条回廊里面。眷初,你还记得那里罢。”无幻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又将目光转向烛光,继续道,“回廊里面,从来都是只点两排烛火的。在甄选的时候,甚至还在地上用鲜血画了古老的阵法。因为加注了术法,这些血迹都不会干枯,洇儿她们,就坐在这样的回廊里面,手里,除了一支‘刹那’以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眷初失声喊道,淡蓝的瞳仁由于惊讶紧紧缩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一抹憎恶的光芒,“血阵是用来召唤阴灵的!难道,是让她们在黑暗中降服阴灵么?”
      “不,不是降服阴灵。这个血阵召唤的,是历代司命和酃姬留下的生魂。如果,是真的酃姬,那么便会淡定安静地坐在黑暗里,不会出声尖叫。”无幻支起头,揉着太阳穴,幽幽道,“整整三天三夜,那些女孩子就这样被关在黑暗里面。第三天,重新开门的时候……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跌倒在血阵上,嘶哑地喊叫,那些联在一起的鲜血仿佛活过来一样,汩汩流动。”
      “那些孩子,都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啊,有的在出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得黑暗了……在我和沉月都以为这次没能够甄选出任何人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孩儿。”
      “是洇儿……”云眷初喃喃说着,神色间几分欣然几分悲哀。
      “对。就是她。那个时候,我们真的高兴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高兴,只是纯粹地高兴!”回想到这里,无幻祭司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就仿佛一个老人说到自己的孙女,“她坐在一个小角落里,闭着眼睛一声不响,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她手上还握着那枝青绿的花枝,花枝上,莹蓝色的圣花刹那不停地开谢,借着龙神血脉的灵修不断地开谢!你一定不相信,她坐在血阵上,但是白衣上没有沾染丁点血迹,那些淡淡的光将她包裹在内,额头上,已经出现了淡蓝的刹那印记。沉月将她带回冰楼,后来又在旁边造了芳华阁专门让她住,亲自教她。等到她行了笈礼之后,便是要成为酃姬的了。”
      “新选出来的神女在行了笈礼之后,便要登位成为新的酃姬。那么原来的酃姬呢?”尽管心中想到了答案,云眷初还是开口问着,声音有些干涩。
      “龙神的血脉从出生开始,就是祭献给龙神的。她会被除去所以记忆和术法,送到长留湖边的长留石室守陵。登位成为酃姬,便同时注定着自己将在一个轮回当中踏入一个更加短暂的轮回。”
      无幻祭司突然停了言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你可还记得当初我告诉你的那句话?”
      “一刻都不曾忘记。——宁心以观天地,而后窥仁道以护众生。”云眷初的声音散在夜色灯影下,清朗坚定,自有一番透彻澄明。
      “这句话是千年前的酃洲大司命帝鸿说的,他亦是酃洲第一个大司命,和酃姬白璐一起造了这个酃央宫。现在,所有人都是因为洇儿将是酃姬的关系,对她千依百顺。而现在沉月的星期一天比一天古怪,时时都对她那么苛刻,如果她一直安静阴郁下去,终有一天,会自己走向死亡,我希望,你和昀儿能将她从阴影里面带出来,帮她找到自己的去处……”
      云眷初笑了笑,道:“我将同她一起长大,她不会再迷路的。”
      也许,初见时的迷惘就是一个契机……
      ——我迷路了,送我去凝月湖好么?
      戒备的面容,和后来甜美纯白的微笑重叠在一起。
      ——送给你。
      那个时候,递上花茎的时候,女孩的眼眸那般纯净,没有丝毫世俗的污秽,她的笑颜,亦纯白如雪。
      眷初没有在意所谓“天纵奇才”,所谓“神女”;颜洇也并不在意所谓“珍贵”。他只是尽他所能地帮了一个迷路的寂寞女孩,她只是尽她所能答谢了那个有着清浅微笑的少年。
      其他的,都不重要,本不该重要。
      茫茫世间,只是发生了一场相遇,同其他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相遇一样。但又是谁,在这场相遇背后隐藏了那样多的恰巧,又是谁,教所有相遇都会有一个别离……
      云眷初当时没有意识到,当他勾起颜洇小指,当细长、纤小的手指相错的时候,就是重新开启转轮的那一刻。众多人,从此一同踏上那个莫测的转轮!
      颜洇当初没有意识到,她小小的手中握着的,不止一朵美丽的蓝色花朵。她送给他的,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刹那芳华!
      刹那芳华……
      如果知道终会是刹那芳华,那么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女孩又会不会向少年走去,说一声——我迷路了……
      世间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局。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自己会处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如果在刚才的岔道转弯,又会遇上什么。选择了一条路,便一定会放弃另一条,另一条通向哪里?
      这一切,都无从得知……

      ×××××××××××××××××××××××××××××××××××××
      时间,有如潮水冲刷沙岸,无比轻易地颠覆往昔。
      宛如一梦。梦的入口,是黑夜中云眷初的清浅一笑。梦的出口,是今朝白衣司命暖柔的掌心。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云眷初,你回答我!”
      风炎听任着女子焦惧的质问,没有作声,甚至不曾颤动环住颜洇的手臂。好像这些正在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又好像这些事情他早已了然于心。他闭上眼睛,额上的古玉散发着泠然透彻的光芒,霎时间,他的脸上已然不见先前的暖意,丝毫不存。
      沉默良久,他终于淡淡说道:“我不是云眷初……”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望着前方,根本不曾低头。他的眼中,映着一片寂寞漆黑的海面。然而,他却发觉心底的那潭死水仿佛被微风惊动了,一圈圈漾开波纹。
      ——你心中所念所想所思所忆的,又究竟是何方何处何事何人?
      空空如也。
      十年前,还有那份复仇的执念,还有那份死生皆由我的权欲。可如今,无数次在黑夜中立于冰楼之巅,在那里等待的只剩下空空如也。
      但,天涯无涯,追忆无忆,待从头看起,却发现求得的皆是虚妄。那么未求得的呢?谁又能那般斩钉截铁,说一句——未求得的决计不是虚妄?另一条路,是永远无法得知的,说什么“从头看”,说什么“如果”,也不过是顺着自己的意念,空想着期望。
      忽而,风炎笑了,他无声地笑了。
      无法得知确切的未来,无法得知另一种可能的现在,就如同现在,在漆黑一片中前行一样。仿若身处鸿蒙,辨不清八方六合,能够做的,惟有——向认定的前方继续走下去!
      “颜洇,我不是他,但是我身上有他的灵修。”白衣司命平静地开口,就和平时在冰楼吩咐大大小小的事务一样,脸上表情并无波动,仅仅是诉说事实而已——听来就是那般平常的事实。停了停,他继续开口,仿佛没有在意颜洇剧烈一颤的身躯。“在他被车裂前,我吸取了他的灵修。”
      “让他死还不够,你……你怎么还能够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颜洇面色苍白,贝齿死死咬住嘴唇。突然,她左手结出手印,一束藤蔓,自虚空纠结而出,即刻死死扣住风炎的脖颈!
      “为什么不能?修习术法的人从来都不排斥这样的方法,既是将死之人,若灵修尚可为他人所用,又为什么不可以吸取?”白衣司命还是笑,只是笑,笑得淡漠,又笑得意味深长。
      颜洇纤细的右手牢牢抓住藤蔓的另一端,目光中带着那样深切的憎意,冷澈如同冰凌。风炎的脖子上,渗出了丝丝血迹,藤蔓的尖锐另端生生停在风炎心口,只要她再稍微变化一下那个手印……但,她闭上眼,毫无征兆地收回了那些藤蔓。
      颜洇,你为什么不反抗!风炎心中升起这样的念头,他为眼前的女子深深惋惜。事到如今,看来,她真的早已习惯接受所谓命运给予的一切,放弃所有的冲动和反抗了么……果然,和那个人完全不同,颜洇,从来都没有为了什么勇敢过……
      “颜洇,刚才为什么收手?”风炎开口问道。
      “因为如果你死了,那么眷初,就真的再也不在了……”颜洇幽幽说完,抬起手,死死咬住食指的中节。
      “我吸取了云眷初的灵修,这是事实。他自己要求把灵修给我,这也是事实。他其实做到了——那个陪你长大的誓言。我这样说,你可是相信?”
      颜洇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将手指拧在一起,右手小指冰凉。她信的,因为她知道,如果是云眷初,一定会这样做!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守住了承诺,绵延了刹那芳华。

      ——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她太怯懦了,我不放心……
      那一夜,云眷初看着风炎冰冷漠然地走近,并用玄铁锁链牢牢绑好自己的身体、四肢,却突然微笑起来,轻声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她太怯懦,我不放心,而你,我知道,你需要我的灵修……”
      风炎一愣,手上动作慢了些许。
      云眷初的眼中露出隐秘的笑意,再度传音入密:“我能够感觉你修炼了怎样阴毒的术法,也知道终有一天,你自身会因为这种术法而失去本心。我可以将灵修尽数给你,助你调和体内的戾气,但请你在洇儿身边,照看她,直到她知晓该知晓的一切。那也将是……代替我完成诺言……风炎,你答应么?”
      “好,我答应你。”风炎毫不犹豫地空划出一个印记,吸取少年的所有灵修。
      云眷初的身体委顿下去,然而他淡蓝色的眼眸一直隐秘地笑着。在他身体被撕开前,最后的一句话传到了风炎耳中——我们改变命运吧!
      风炎完全明白这个“命运”的含义,他知道,沉月大司命曾经多次为颜洇占星,然而,她的星象尽管呈现天玑注世之姿,却也极度混乱,时而清晰,时而空茫。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执意,即便是命运!
      这一点,他们相同。
      答应下少年并吸取灵修的时候,风炎并没有想到,终有一日,颜洇会认出这般熟稔于心的气息。他也没有想到,倾泄进身体的,还有那个少年的记忆,这些记忆在他脑中沉沉浮浮着不断提醒他——你永远失去了霰雪般的年华。
      也正是这些灵修,揭开了心底那个层层压住的秘密,那个秘密本不会有人得知……
      ——我们改变命运吧!
      这句话,如同一叶飞花,被生生钉死在流年里。
      醒与梦的边缘,他看见咸涩海水呼啸着扑来,漆黑天宇被闪电撕裂,还有那道纯白锋芒仿佛贯穿时空。但在霎时映亮天地的,却不是这抹冰寒,而是女子脸上残破的笑颜!她胸口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带着生息离她远去,在她的白衣上纠结出瑰丽的死亡,那双冰雪清澈的眼睛终于在倒地的那一刻缓缓合上……
      梦中的女子像极了颜洇,却又有颜洇截然不同的决绝。若说出现在夕照宫主云倦疏面前的颜洇,是狂风暴雨中挺直茎干的圣花刹那,那么梦中自尽的女子就仿佛是立于风口浪尖的人甚至是掀起暴风雨的源头!这一切,光凭一个神色便足以得知。
      每每念及断断续续的长梦,风炎只觉得丝丝不安爬上来。那些腥风血雨,可是绵延了时空没有止息的征兆?那个人,会是将来的颜洇?又或者,自己在命运面前,原本就应该是无能为力的?

      獬豸稳稳停在芳华阁前,风炎带着颜洇缓缓站到地上。
      “淋了雨,好好休息。以后,再不能这样自作主张地出去。”
      “嗯,知道了。”
      “颜洇,我问你,如果现在云眷初还在,你亦知道他将毁去整个酃洲,你会如何?”思量再三,风炎开口问道。
      “我会……我……我……”颜洇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几次开口,却始终没有说出已经在舌尖的答案,脑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一人或者一世界,过去或者未来,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着女子剧烈颤抖的背影,风炎叹息道:“算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这声叹息,是对颜洇说的,又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会想好的……我一定会想好的……”颜洇说完,缓缓步上台阶,未曾回头。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使白衣司命紧皱起眉来,右臂隐隐发麻。他抬起右手,适才看见手心上,赫然一条吓人的裂痕——正是被苏若水的箭镞所伤!
      血从指尖一滴滴坠下,摔碎在花草间。然而,这些花瓣上的血珠好似活了一样,自己在花叶茎脉间游走着,转眼将一朵莹蓝的刹那染得绯红透明。那些花仿佛停止了开谢,泛起云纹状的雾气,竟映亮了一小方黑夜。
      风炎向那些变红的花朵伸出手去,修长的指刚触到花瓣,却仿佛被烫了下。但他咬了咬牙,将花摘下,置于掌心,轻轻一捏!许久,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缓缓松开手。那些零碎残红细细落下,如夜中血泣,嘤嘤作响。
      他轻声笑了起来,冰蓝的瞳映了血色,鬼魅妖异。他看着点点散开的光芒,仿佛看着从前的噩梦,从天地尽处而来的血,绝望地没顶而过,自此将他拽入不见底的深渊!
      白衣冷冷垂下,流转着月华,轻扫过石阶。
      冰楼门口,侍女极恭敬地弯腰行礼,不敢抬眸看他,仅仅一句声线颤抖的:“大司命回来了。”侍女看见风炎剧烈颤动的身躯,不由惊慌起来:“大司命,您……您……”
      风炎没有如往常回应,掌心的痛一阵阵更为剧烈。他身形一动,挟带着侍女,进入冰楼的密室。
      侍女惊恐地睁大双眼,瞳中没有边际的黑影逐渐扩大,朱唇张张合合,不断有血从唇际流下。她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抗争着,却被风炎牢牢扣住,光滑如玉的皮肤霎时变得透明,每条血管都清晰可见!
      风炎冰蓝的瞳中盛满妖异的笑意,气流翻卷着他比墨尤黑的发丝。灯火下的,不再是空灵淡漠的圣者,晦涩的咒语中,他的神情犹如堕入魔道的恶鬼。
      侍女周身的血液,一部分,向风炎的右手所在而去,剩下的皆向着胸口同一个点流动,终于汇成一颗血珠破体而出!
      风炎放开手,捡起那颗鲜红的血珠,厌倦地转过头。
      一边的地面上,侍女的身体逐渐冰冷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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