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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雨飘摇 ...

  •   “暮寒,宫主在哪里?”迎面撞见暮寒护法,苏若水直接用疑问代替了招呼。
      “宫主一个人去城西的长留湖了,他不是年年都有习惯要放莲灯的么,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六了,他……”
      苏若水恍然大悟,不等暮寒说完,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纸伞,匆匆向外跑去,身后遗落一句——“我去找他!”
      每年,七月十五中元夜,他都有放莲灯的习惯的。小时候,她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那么漂亮的灯放在水里让它们漂走。他说,水可以把他要说的话带到无法见面的人身边。后来的中元夜,她就和他一起放,一放,就是十六年。
      但酃洲不比雁阳,每一草每一木都是那么陌生,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蓝紫衣衫的女子急急奔跑着,手中虽然撑着一把纸伞,雨水却还是沾湿了她的发。握着伞柄的手因为冰冷的雨水而变得僵硬麻木,紧皱的眉,紧抿的唇,而她的眼神中却还带着一丝埋怨。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白衣的身影——他弯腰,小心地将托于掌中的那盏素白的莲花灯放入水中,手轻轻一推,这盏素白的莲花便顺着水流向远处漂去。
      他起身,并不回头,只轻轻说了句:“你来了啊。”
      她咬了咬唇,“嗯”了声,算作回答。
      倦疏啊倦疏,你明知道我会担心你的,为什么偏偏要一次又一次淡定开口,仿佛是要故意欣赏我的惊惶失措。
      即便这样想着,若水还是走到云倦疏身边,踮起脚,尽可能地为他挡开风雨。
      “我来打伞。”他依旧淡淡说道,从她的手中接走伞柄。
      “倦疏,为什么要放灯?”
      “习惯。”他开口,双眼却看着那盏孤独的灯在湖面上下沉浮。
      “为了这些习惯,竟然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难道对你而言,死去的人永远比活着的人意味更多?难道……”
      “你知道这个湖叫什么名字么?”倦疏打断了苏若水,突兀地开口问道,然而,他并没有等待回答。“长留。叫长留。以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放灯,我说,水可以把我要说的话带到无法见面的人身边。错了,那个时候我说错了。其实,每年中元节放灯,不过是一种救赎,告诉自己,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还留在自己心里。”
      “你问过我,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十年前,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死了。其实,我对他也只有依稀的印象,只知道他叫云眷初,和我有一摸一样的面容。我们的母亲嫁到中州云家前,本是酃洲少司命木祝明的妹妹。她在生养我们的时候,难产而死,留下遗言,说要将我们两个分置于酃洲和中州。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是通过信笺辗转到我手中的。”
      “你可知道,眷初他是怎么死的?他为了救如今的酃姬,自愿承担所有惩罚。云家通过我的舅舅木祝明,至少想要将哥哥的骨殖安葬回中州。”倦疏看了看身边的女子,随即低下头,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但酃央宫的回应竟然是——云眷初作为叛徒,尸骸已经被镇入酃洲最深的从极之渊,兴许已经化为灰烬。云家倾其所有,翻越绝崖山来到酃洲,却被那个术法已经达到上窥天道境界的风炎尽数变作怨灵!”
      “你说,我如何能在得知风炎向我的亲人做出种种残忍阴毒的事情之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如何能够不顾这些在梦里听见的‘救我’的呻吟,自己在雁阳安心地当夕照宫主!所以,十年前,我早已立下誓言——此生一定将使酃央宫堕入烈焰,‘刹那’开放时,升起绯红妖月,弥散血味氤氲。”
      云倦疏停了停,转过身来,面对着吃惊的苏若水,幽幽开口:“若水,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我无法守住自己的一片安宁心境前,我不会让自己有任何守护的念头。”
      “倦疏,你也知道我的……”苏若水避开倦疏的视线,轻轻开口,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一旦我有了守护的念头,无论会发生什么,无论发生过什么,我一定会尽全力守住。我们不一样……”
      许久,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雨中,静静看着那盏白色的莲花灯向湖的中心漂去。
      小小的烛光,从白得近乎透明的灯上洇开,在黑夜里显得那样冰冷,它微微摇曳,仿佛风一吹,马上就会灭掉。水面上,到处都荡漾着这样的浮灯,有的上面还写着亡者的名字。风雨中,那些细碎的光芒随着波涛上下浮动,一大片聚在一起,却宛如坠落在湖中的星子,映亮了长留湖上的一方天空。
      流水浮灯,安慰的是黑暗深渊的亡者,救赎的是生者的追悔与曾经的无能为力。
      苏若水却清楚地知道,这,永远不会是对她的救赎……
      两人并肩走回那家偏僻的客栈,路上没有什么人,惟有雨滴打在纸伞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那些遥遥的灯火一样冷冷清清。
      回到房间,云倦疏走到窗边,将木窗开直,好让那些视线中的雨冲刷走方才回忆中的血色,好让耳中听见的宣泄水声冲淡那一句——我一定会尽力守住。
      忽然,他的视线被天际一道白练牵住。那道白光竟然直直向这里逼近,渐渐清晰起来的影象让他大吃一惊——是一个女子!
      那个白衣女子斜坐在通体晶莹的麒麟上,三千青丝尽数倾落天涯,雨点擦着她的发落下,她忽而抬头看他,神色间沉默而傲然。
      云倦疏急急下楼,走到客栈后门。
      麒麟停在正对窗口的客栈后花园中,白衣女子早已站在地上。她定定看了他许久,轻启樱唇:“眷初,是你么。”她的声音极清极淡,压抑着所有的痛苦和惊喜,就好似平时最常见不过的一句问候。
      看见女子白衣上绣着的异草珍花和她额上的冰蓝色圣花印记,云倦疏心下恍然。但当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胸口仿若被堵住,迟疑道:“你便是酃姬吧……”
      颜洇眸中显出瞬间的迷惘,低低说了句什么,字句却被风雨打得零零散散。
      云倦疏仔细看着女子,却终究无法听见她的言语,只得一言不发。本来,面对眼前的女子,他就不能说什么——他毕竟不是眷初!
      颜洇不顾男子漠然的神色,一遍遍固执地重复着,眸中黯色流淌成隐秘的绝望。终于,她抿了唇,再度开口,清如玉碎的声线裂开迷蒙水汽。霎时,她面色苍白,全身气力都仿佛在那一刻用完。
      惊雷突然炸响,倦疏的眸猛地一紧,刚才颜洇的话,他已经分明听见!她深刻入骨的绝望如雨帘,随风肆意打湿他的全身。
      ——眷初,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从前的那个洇儿了!
      终于,云倦疏抬起眼眸,幽幽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酃姬颜洇,你看,我可真的是云眷初?我不想骗你,不想用他的身份来骗你。”
      颜洇静静看着,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细细一排贝齿硬是在唇上咬出血痕。一样澈然的淡蓝眼眸,一样漆黑的发丝,一样的血玛瑙手链,甚至连微笑也是一样的。不,不一样!面前这个男子笑的时候,他眸子那么冰冷沉郁,夹杂着绵长凄厉的憎意。他的目光没有那份包容一切的温和,正如未出鞘的利刃,精心掩藏着锋芒。
      眷初不是这样的,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她想见到的人。
      她凄然一笑,摇了摇头,狂风吹乱了发丝,在空中绝美无序地舞蹈。低头,抬手,迅速从脸颊边掠走一串晶莹,任由它们碎在风里。视线模糊了,那便由它模糊罢!为什么一定要看得那样分明!
      隔了雨幕,颜洇遥遥望着云倦疏,隔了层层叠叠的时光和那些交替重复的记忆。暴雨倾泄下来,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它们冷冷坠下,静静贴在身侧。雨水打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支离破碎。
      “颜洇……”倦疏斟酌许久,终于再度开口,淡蓝眼眸中的神色瞬息万变,但刚触及颜洇的目光,便立即转向远方,“是的,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酃洲的事。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至于他……正如你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颜洇突然伏于水麒麟背上,清丽的脸埋入手中。裙裾在风中飘飞,露出雪白的足,她的手指突然痉挛地抓住灵兽银白的鬃毛,整个人纤弱得如同雨中飘萍,下一刻,便能随风而去。
      “你什么都知道!你的酃央宫用了最残忍的方法将眷初杀死!是的,他死了!他被处以车裂,活生生撕开躯体四肢!颜洇你仔细看我,不要低头,看!我不是他,云眷初,我的孪生哥哥,在十年前,为了救你,死了!”
      话才脱口,云倦疏即刻后悔起来。这个和眷初一起长大的女子应当比他更加悲哀。因为,她清楚地看着死亡,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
      然而,颜洇并没有激烈的反应,伏于灵兽上,淡淡开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眷初不在了,但我相信,他会回来,他……没有死去……”
      “怎么可能……”
      “我没有找到他!十一天,我用尽一切神女所能使用的术法,却感觉不到他的生死,枉费当年那些‘天纵奇才’的赞誉。”

      那一幕,重又浮上心头。她站在露台上,用匕首划破手指,用血在雪白的地面上画出巨大繁复的章纹咒印。最后,她摘下颈间他送的水玉坠,置于中央。滴血的小手于胸前结起手印,口中轻轻念动晦涩的咒语。然而,咒语还未念完,地上鲜血已作轻烟弥散。
      ——眷初没有死!
      这原是她的第一个念头。用血招魂,然魂不归,血化轻烟!身为酃央宫神女,她相信人有魂魄,如果眷初不在了,他的魂魄必将归来——因为他说过,他会回来。
      十一天,她不眠不休,兀自立于风中,仅仅企盼能在冥冥中感到他的所在,哪怕只是生或死的踪迹。但,每个招魂的咒印都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抹去,每次占卜都被突如其来地打断,星象风语显现的都是死门,但死门背后又是更加复杂的生!手上的伤口早已硬化结痂,她颓然跌倒,握指成拳,一下下撞在地面上。细嫩的皮肤破了,渗出了血,在雪白的地上,竟是冰上燃火的光景!
      第十一夜,酃洲周围的海仿佛发了狂,怒吼咆哮的风卷着巨浪,不顾一切地打在石岸上!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漆黑,那是千百年未曾见过的暴风雨!待她抬头的一瞬,竟然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又想做什么。雨水浇透她的全身,地上那些残留的印记无可追回地融去。眼前一黑,她终于昏死过去,在疾风骤雨的呼啸中,她听见一个声音,温和地唤她……
      但当她睁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角边,凝了一滴泪,然后缓缓地于耳际漾开。
      她摇晃着站起来,不出一言,固执地推开惊惶失措的侍女,又要去那个露台。
      突然,她看见了酃姬敛渊。她站在房间中央,发丝冷冷垂下,手中托着一个白玉匣。
      “打开!”酃姬敛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身上的花香妖娆得近乎怨毒,那对碧绿的眸子闪着令人窒息的光芒。
      颜洇缓缓走近,纤细的指尖颤抖起来,樱唇开合,黑眸中层层堆垒惊恐。刚触及玉匣,她突然缩回手,紧紧闭起眼眸,发丝随着头的剧烈摇动狂乱飞舞。“我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啊!”她竭尽一个女童的所能,尖锐呼叫着。
      然而,没有人理她。酃姬敛渊打开桌上的匣子,死死板住她的身体,笑容美丽却扭曲:“洇儿,乖,你一定要看!你不能不看!”
      血!满目的绯红冲入她的视野,玉匣侧壁,爬满干枯的暗红血迹。她依稀明白,不忍再看,扭头,但已然太迟。下一刻,少年依旧面带微笑的头颅印入她的眼眸!
      “看清楚!云眷初已经死了!”敛渊冰冷的声音如利刃,瞬间刺破她的耳膜。一时间,她什么都再听不见,胸口狠狠一痛,喉头一甜,便呕出一口血来。
      啪!
      敛渊一个巴掌打在颜洇脸上,训道:“原来,你真是动心了!你不是神女么,不是将来的酃姬么,呵呵,你才多大,竟然已经学会动心了!你给我记住,你的心只能殉给龙神!”
      颜洇低下头,嘴角淌下的殷红更加触目惊心。她轻轻开口:“我没有动心,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什么都做不了!”
      “不甘心?好!那我今天便让你认命!‘度绝崖而来者,血洗酃央。’这是沉月大司命从寂铃殿的池中得到的预言——那个中州来的云眷初,是注定会毁掉酃洲的人!”酃姬敛渊捧起匣中少年的头,置于颜洇眼前,厉声道,“这是他的命!颜洇,我告诉你,如果你还记得你是酃央宫的神女,那他早晚要死,我不过是将这个时间稍稍提前了。”
      “洇儿,你能违背命运吗?你敢违背命运将整个酃洲置于崩溃尽头吗?你敢么?”
      颜洇浑身脱力一般瘫倒在椅子上,黑眸中疑惑愤怒的光芒终于黯淡下去,成了两潭死水,不起波澜。
      在她的认知里,命运,从来都是凌驾一切的。它叫你生,不须同意,你便生在这个世上。它看腻了,便寻个方法,让你离开,同样无法拒绝。在命运面前,任何想更改的试图,都是虚妄的!
      见颜洇许久没有开口,敛渊将眷初的头颅放回匣子,用丝巾擦尽手上血迹。向门外吩咐道:“来人!把神女的药取来!”
      不多时,那杯碧蓝色的液体便放在了颜洇面前。她认得,那是“忘忧”,喝下它,然后什么都会忘记,就仿佛一切从头来过。
      剔透的碧蓝后面,是敛渊闪烁的眼眸,她说——“喝下去吧,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喝下去吧!
      当整个大地全部消亡,当所有星子尽数陨落,苍茫中剩下的,还有那个永不止息命运转轮。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神女,在命运面前,根本无能为力……
      ——喝吧!
      原谅我,当我已经无能为力,留给我的选择只有——逃避!
      仰头,一饮而尽!

      雨依旧肆无忌惮地从空中浇下来,浇湿了那些衣衫与视线。
      “眷初已经不在了……”颜洇以指抵眉,幽幽开口,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要让自己确信一个既定事实。
      “是的。他不在了,我不是眷初,我是他的孪生弟弟,云倦疏。”云倦疏走近几步,缓缓开口,声音枯涩:“酃姬颜洇,你知道十年前酃央宫对眷初做了什么……他被处以了极刑……”
      “极刑……”颜洇口中喃喃,目光突然变得惊恐,仿佛面前又出现了那个匣子。她神经质地低头看手,仿佛从空中流淌下来的冰冷液体带着那样鲜红触目的凄艳。
      身为酃姬,她知道所有背叛酃央宫的惩罚,其中,有一种让人在极端痛苦中渐渐死去的刑罚——车裂。人的头颅四肢分别绑在玄铁锁链上,牵与五匹烈马之身。皮鞭呼啸之后,撕裂的是空气,也是原本和暖柔软的肢体。
      “是的,车裂!”云倦疏缓缓吐出这个残忍已极的名字,不自主向前逼近,眼眸冰冷,“酃央宫判处的车裂,理由是,欲加害神女!”
      颜洇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死死压住耳朵。“啊!”她再也抑制不住那些风卷暴雨一般袭来的痛苦无力,以一个女子最尖锐的声音肆意宣泄着。那声呼喊,仿佛是责问苍天的漠然,仿佛是谴责自己的软弱。
      恰时一个霹雳,遮掩了颜洇的呼叫,天地间雪亮的光芒中,这个女子的脸上落满悲凄。衣袂被风雨撕扯着,她紧闭的眸中却重复出现她想象的十年前——那个眷初被车裂的深夜。最后的印象里,眷初依旧时微笑着的,温柔的蓝眸中盛满对万物的包容,还有一句——也许,我还能够回到你面前。
      也许,我还能够回到你面前……
      她突然抬头,直直盯着云倦疏开口道:“那为什么,我无法找到他,为什么?他即便死去,也应该有魂魄归来!”
      “车裂后,他的骨殖被镇入从极之渊。我听说,是风炎他亲手将他镇在那里的……”
      “什么!”颜洇只觉得眼前一晃,面前的一切都变得黑暗冰冷。
      从极之渊,众人都认为那是海地最深处。那里没有阳光,只有压迫一般的深水和窒息。据说,酃央宫初建时分,第一代酃姬和大司命,联手在从极之渊设下一个巨大的封印,龙神也亲自沉睡在那里,守护酃洲,压制着深渊的一股戾气。因此,如今传承下来任何术法都无法到达那里,被镇在从极之渊的人,也将永世无法往生,只能无力等待着自己的魂魄慢慢被看不见的力量销蚀。
      如果是那个地方,她的确无法得知他的生死,他也永远不可能如他说过的那样归来。
      车裂。
      从极之渊。
      这些字眼在她脑中不断徘徊,颜洇死死咬住下唇。贝齿下渗出血迹,然而,她没有在意,任由雨水将它们融成一股腥红。原来,眷初竟然为了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原来,也真的有人会动用她曾经认为是夸张的残酷刑罚。
      “颜洇,我问你……”云倦疏略微迟疑一下,定了定神。当他再度开口,声音却轻了下去:“我就是夕照宫主,要来毁灭酃央宫的夕照宫主……我问你,你可愿意和我联手杀了风炎……”
      “不!”
      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颜洇抬眸注视着面前与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轮廓,清冷的目光在风雨中宛如疾电,长长的睫毛上却坠落下点点滴滴的怅然。
      “不。酃洲需要他,生死之力需要平衡。如果作为大司命的风炎死了,整个酃洲必然会出现异状。我的确恨他,恨极了他将眷初镇在深渊,但我不仅仅是从前的那个洇儿,我首先,是酃姬。即便我永远无法忘记你的哥哥,但如今我必须抛弃了自己所有的嗔怨爱憎,因为直到下一个神女出现前,我都是酃姬……云倦疏,你笑什么?”
      “我也不清楚……或者,我忘记了……”男子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
      真是讽刺!他所念的,是为眷初以及所有从前云家的人报仇,眷初为了保护面前这个白衣女子而死。她是眷初的珍宝,然而现在,他发现,他的哥哥费劲心力救下来的人终有一天要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
      直到很久以后,云倦疏忆起这次的笑,才终于明白当时的原因。待他终于明白当时他是在嘲笑命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更本没有逃脱冥冥之中的命运,而那时,他的身边也已经没有人能够陪伴他穿越命运。他想去找苏若水,但这个他原以为会一直在身边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他想告诉颜洇,颜洇早就已经不在了。他想去问眷初,然而他更是魂飞魄散,何处都寻不到踪迹。
      “颜洇,你有没有想过不当酃姬,离开酃洲?”
      “那不可能。这里,有我所有的相遇相离,每丝空气、每寸土壤,都见证了记忆里的痕迹。”白衣女子叹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凄楚的笑容,“云倦疏,你不必再说这样的话,因为没有如果。”
      是的,没有如果。要是有了如果,那么很多事情都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如果十年前,她没有让眷初和颜昀看见手上的伤痕,他们不会想到要带她离开;如果她没有那么弱小,敛渊不会那么残忍地将眷初车裂,并让风炎将骨殖投入从极之渊……
      如果……如果。
      这两个字,代表着永远无法挽回的结果。即便有这样希冀的语气,终究无法掩饰浓重的绝望。只有自己分明知道,不可更改的背后有多么强烈的希望。然而,意识到这些,纵然用全身所有来交换,也不能让时间倒流,枯海重盈。
      所有的假设只是让她更加清楚,其实,一切都已经变了。从指尖滑过的花瓣早已化作风沙,消失的,再也追不回来。
      颜洇眼中的神情再次漠然起来,严肃开口:“你执意对酃洲不利,即便你是眷初的弟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看来,今夜之后,我们是必定要有一番生死之争了。同样,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毕竟,我不是眷初。”云倦疏伸手,一振衣襟将衣上雨珠弹走,目光也恢复沉静。
      看着面前的脸庞,颜洇的神情还是禁不住软了下来。
      要是眷初还在,一定是这样的面容吧……
      天上雨,肆无忌惮地打湿她的发、她的衣,还有她早已失去血色的唇。任凭风雨飘摇,她斜坐上麒麟,宛如雕像。
      忽然,她微笑起来,恍然中,似绽放了一朵花,清清泠泠:“夕照宫主,我想过离开酃洲。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同意离开酃洲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让我离开。”
      “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颜洇梦呓一般重复着,脑中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缥缈。惟有那双蓝色的眼眸,没有一刻是黯淡的,如同一片海,淡定宁静。
      一梦十年,醒来的时候,却早已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喝下“忘忧”?到底,自己在逃避什么?是逃避所谓命运,还是逃避青翠年华中模糊的思念?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还如当初不相识!
      当她现在清楚知道,从前的那个温和少年早已被镇入从极之渊时,那些无法分辨的情感在她心里交叠着沉淀下来。她终于明白,敛渊没有说错,那个时候,她确已动心;她终于明白——那种没有来由的轻轻撕扯的痛,叫做相思……
      然而现在她明白的时候,已然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浓重的黑暗紧紧裹住颜洇的身躯,苍白的手指痉挛地扭扯宽大的衣袖。三千青丝尽数倾落天涯,丝丝缕缕地割开面前本已经模糊不清的视线。
      不在了……
      时间终究如潮水一般涌过,颠覆了你我,抹平了往昔。没有人,能够安然坐在悬崖上,望千帆过境,却依旧沉醉流影。
      生当茫茫,死亦缈缈。眷初,原谅我,原谅我不得不作为一个酃姬,继续行走下去。
      已然消逝的,再追不回来。眷初,原谅我,原谅我付不出永远追忆的代价。
      下一刻,她的手便将垂落身前的发丝掠到身后,顺便抹走眼角残留的最后一滴泪水。面向前方的时候,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波动,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好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云倦疏惊异于颜洇突如其来的镇静。
      他无法想象,十年前,同一个颜洇曾经有过逃避记忆的时候,而且就在不久前,她还是那般狂乱。是不是,她现在依旧内心沉浮不定,只不过生生压制着喷薄宣泄的冲动。
      他无从得知,到底是怎样的执意蕴藏在这样的纤细里,又是怎样的坚强埋葬在这样的单薄下。也许,那些传说,是有理由的,所有酃姬的身上,都有传自龙神的血,让这些女子练出世间少有的隐忍。
      他开口问道:“既然你那样念着眷初,却又为什么不愿意为他报仇?”
      颜洇眸中,神色变化万千,她幽幽开口:“夕照宫主,世上有比复仇重要得多的东西。它源于曾经的刻骨铭心,又凌驾于一切情感。在它面前,我们都微不足道。”
      “这个世界上,惟有‘守’,能教你执着不放,惟有‘护’能教你甘愿割舍,惟有守护能让你忆起一切又忘却一切。”
      “也许,那个时候眷初护我,也是想让我成为酃姬,守护整个酃洲和酃洲的子民吧……”颜洇的声音不响,漫天风雨飘摇中,却和手中紧攥的水玉坠一般镇静。她坐在水麒麟上,宛如一道白虹,在风雨中贯穿了从天到地的无边黯色,她注视着倦疏,说道:“我该回去了,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不是以复仇者的身份。”
      “你以为,我会这样简单地放你回去么?”云倦疏笑了起来,温文尔雅的嘴角上抿了一丝道浅淡的凄厉,手不知何时已经搭上双刀的柄。
      颜洇心中一惊,却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夕照宫主是想把我扣下作为要挟?”
      云倦疏看着女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缓缓开口:“酃姬颜洇,你一点都不怕么?”
      “你和眷初完全不一样。”颜洇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声音宛如叹息,绵长。
      “这也是拜酃央宫所赐,拜风炎所赐!云倦疏,从十年前开始,就是一个复仇者!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成为牺牲品的人。生命本不该如同草芥,我要让始作俑者为之付出代价!”
      云倦疏淡蓝色的眼睛在风雨中分外明亮,因为,复仇是他心中足足燃烧了十载光阴的烈焰,如何能够这样简单地熄灭。如果他心中有守护的东西,那一定只有憎怨。他守护的,是绵延了十年的憎怨!
      顺着男子的目光回头,颜洇终于恍然——她身后的虚空中,站着带翼的獬豸,獬豸上,正是风炎!
      风炎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云倦疏,冰蓝的瞳中,恰有一片沧海,渺远淡定。
      惊异于白衣司命脸上刹那间的暖柔神情,云倦疏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炎,你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听到了?”颜洇仰头问道。
      “是的。”风炎微颔首,一个手势,让水麒麟跃到虚空,转而注视着颜洇,“你太任性了。”
      霎时,风雨竟然停了。月轮破空而出,清辉倾泻在风炎的白衣上,流光一片。风炎右手结起一个手印,漫天莹蓝飞舞起来,灵蝶一般的花瓣在气流中上下沉浮。然而紧接着,他神色微一变,立即点出食指,在空中虚虚划过一道线,生生将那些花重新融入黑暗。
      云倦疏觉得自己握住刀柄的手滑了好几分。风炎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能将这一式“刹那芳华”使出又即刻收回的人,一定早已达到术法造诣的至上之境。而这份毫不变色的气度,也不枉整个酃洲的人奉他为神。
      “风炎大司命这样做,可是在向我施压,让我知难而退?”心知自己略占下风,云倦疏依旧不松口,眼中锋芒毕显。
      “知难而上,果然和他流着一样的血。”风炎轻轻微笑起来,仿若长年封冻的冰原上骤然绽开了一朵雪莲,清冷孤高。“我不想今天和你起冲突,我来,只是为了把酃姬带回去。何况,目前为止,你并没有对酃央宫或者酃姬直接下手,你在犹豫。你其实没有你自己相信的那样不顾一切。”白衣司命就这样淡淡说着,轻描淡写地揭开倦疏自以为掩饰很好的心境。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其他的地方,始终没有看倦疏一眼。
      云倦疏顺着风炎的目光,却看到苏若水——手执银弓,搭箭于弦,全部心神都凝于一点。她的发,在风中散开,兀自飘零,眸中,稚气尚未褪尽,却已然有了欺霜胜雪的光芒。
      “云倦疏,你心里是不是除了复仇,什么都没有?”风炎幽幽开口,定定看了那个男子一眼,随即拍了拍獬豸的头,向身边颜洇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眨眼的瞬间,两头灵兽以及它们的主人,竟已经消失在远处。
      当!
      银弓羽箭全部落在地上,不等云倦疏反应过来,苏若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把清丽的脸埋入手中,肩膀不住颤抖着。
      云倦疏急急赶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清晰听见她的嘤嘤哭泣。印象里,苏若水几乎从来不会哭泣的,除了她最害怕的时候……
      地上只有八支箭,通常,若水都是带九支箭的。还有一支,静静躺在地上,箭头上,沾着招摇的血迹。
      “夕照宫主,我可以助你进入酃央宫,你可愿意和我携手?”
      云倦疏和苏若水齐齐抬头,看见来者一双翠绿色的眼眸,诡异得令人心惊……

      晚风吹在细细刺痛着脸庞,颜洇斜坐于水麒麟上,却觉得浑身不住颤抖着。她咬紧牙关,牢牢抓住灵兽的鬃毛,她知道,若是此刻,只要极微小的一个疏忽,她便会支持不住从天空跌落。
      湿淋淋的白衣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让她那样虚弱的,却是刚才的那场疾风暴雨。是的,疾风暴雨。
      “颜洇,你是不是有事问我?”风炎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打破沉默。
      “风炎,我一直想问你……”颜洇停了停,注视着白衣司命淡漠的眼眸,“我想问你,眷初……眷初真的被你镇入从极之渊了么?”
      “是的。那个时候,敛渊是酃姬,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无法违抗她的。”
      那样冷静的语调,又说得那样理所应当。颜洇突然间笑起来,笑容中满是苦涩不甘:“是不是有预言说,眷初会毁掉整个酃洲?你也相信那个时候敛渊说的话么?”
      风炎没有回答。他静静坐在獬豸上,皱着眉,也许是在回想那个时候的情形,又或者,在考虑是不是该把当初沉月留下的那条谶语说出来。他犹豫着,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些所谓的命运、谶语究竟是不是会一定实现。
      “算了,风炎,我不问了。”颜洇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身下那片似乎空无一物的海洋。
      “你也不要硬撑了,刚才那样任性地在雨里站了那么久,身体都被寒气浸透了。坐到獬豸上来吧。”风炎伸手揽起女子娇小的身体,将她置于自己身前,顺着她的坐姿调整了下环绕着她肩的手臂,问道,“坐好了么,洇儿?”
      颜洇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向身后靠了靠,双手甚至牵住了雪白的衣襟。
      一切举动都那么自然,仿佛原来就应该是如此的。然而,颜洇突然愣住——这份自然来得太过异样。
      她抬头,一时间,天地交界只剩下那对眼眸,如晴空下澈蓝的沧海,宁静悠然,自有一种对万物的包容。那亦是记忆深处,原以为消逝了再不会见的慈悲暖柔。
      颜洇牢牢盯住大司命英俊的脸庞,眼中光华闪烁不定,樱唇几次开合,终于说出话来:“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云眷初,你回答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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