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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叹无常江韵身消殒 喜临门乞儿讨酒食 ...

  •   夜渐渐深了,江韵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她的手脚都被轻柔的锦缎缚住,这是李曼容的手笔,自那夜她与白玉龙起争执,被他打晕后,她就被关在这小小的房间中。
      这是她的闺房,如今却成了她的囚笼。
      明净的妆台上放着几盒香粉和一匣子的珠翠,她平日因铺子里事务忙碌,甚少有时间琢磨妆靥,妆台上也只放着一盒描眉的青黛,这些东西是方才李曼容送来的,陪着它们一起到江韵面前碍眼的,还有那套极为华丽装饰繁杂的嫁衣。
      它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仿佛在对着她含羞带怯地笑,她却恨不得上去将这笑容撕碎了扯烂了。
      可她如今连动都动不了。
      她绝食了,李曼容似乎早有准备,见她不吃不喝就直接在帕子上撒上蒙汗药,将她迷晕,她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饥肠辘辘,就算有清醒的时刻,看着端过来的饭食也没法思考了。
      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她就会被人扯起来穿戴打扮,塞进花轿,送入火坑。
      她默默地闭上了眼,似乎不去看不去想,她就与那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就能说服自己这只是梦而已,只是一场噩梦。
      梦会醒,可她醒来时看到的却是更残酷的现实,镜子里的人面容憔悴,消瘦的脸颊敷上粉又更显几分苍白,一双迷离的眼,无论缀上多么华丽的胭脂都难以寻回她往日的俏丽颜色。
      李曼容见她醒了,凑到她耳边苦口婆心地说着:”韵儿啊,舅母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今个是你大喜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跟着时公子上京享福去了,你就别闹了好不好?“
      窗边立着两个小小的人影,朦朦胧胧的晨光将他们的声音带进了屋里,“让我瞧瞧,让我瞧瞧,‘玉容花貌无须饰,镜里分明见谪仙,若能得会佳人面,满庭花影乱红斜。’“
      “姐夫这诗做得可真好,娘!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新娘子啊!”
      “得了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能看出这诗好不好?”
      “你平日里刺几句我也就罢了,如今对姐夫也毫不留情,我看以后啊姐姐可是不会请你去他们家做客了!”
      “我哪有说姐夫不好!你血口喷人,姐姐的夫婿定然是天下第一好!”
      听着屋外姝儿和礼儿的调笑,江韵迟钝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舅母,韵儿不闹了,您把韵儿放开吧……“
      “好好好,你只要肯听话就好,舅母怎么会害你呢!”
      手上的束缚渐渐松了,江韵转了转手腕,默默地低下头自己去解脚腕上的锦缎,满头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像是屋外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
      落到她耳中,她却只嫌吵闹。
      她才一解开脚上桎梏,就铆足了力气往李曼容身上撞去,李曼容被她撞得东倒西歪,无力地倒在地上哀嚎,一转眼她已奔至门口。
      出了这屋子,她吵也好闹也好逃也好,总归是要毁了这场婚事的,她不愿被束在宅院之中,更不愿与那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成亲。
      可身后却传来李曼容的低呼:“哎呦,我……我这腰……”
      她迟疑了,一回头就看见李曼容靠着矮柜坐着,一双干瘦的手按在腰上,想要揉一揉,却怕手法不对伤了筋骨。
      她屈膝蹲了下来,伸出手搀住李曼容的手臂:“舅母,你……”
      才在她的眼前显露了一瞬的天光顿时被一个宽厚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怎么还没好,外头时公子催妆诗都做了好几首了!”
      白玉龙就堵在门前,如今她该怎么逃。
      “这是……你这白眼狼都到今日了还要触我的霉头!”
      她的胳膊被人死死地攥住,掌风向她袭来,却在碰着她的一瞬迅速停住,带起一声惨叫。
      一只金钗正插在白玉龙的掌心,鲜血如注,从伤处涌出,江韵再飞速从头上抽了一只,指着白玉龙道:”让我出去!“
      白玉龙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嘶……你这小白眼狼下手也忒狠。自然是要让你出去的,时家的迎亲队伍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时公子身子不适也早早起来准备,现下正满面春风地盼着你呢!”说着,他将手心的簪子一拔,也不管伤处的血如何喷溅,张着手臂就向江韵扑来。
      李曼容见状也迅速起来帮他,两人把江韵围在中间,仿佛饥肠辘辘的猛兽看着陷阱中的猎物。
      江韵举着金钗胡乱地刺,高喊着救命,可她毕竟是女子,蒙汗药的劲儿又还没完全过去,在白玉龙手下她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手腕被紧紧地箍住,身子像柳条一样被扯得飘飘摇摇。
      咚的一声,她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妆台的一角已嵌入她的额角。
      她没能将这身嫁衣撕碎,额上传来的疼痛却要将她扯得四分五裂了。
      她只看到匆匆蹿进入屋内的两双小脚,原本轻快的步子,变为了惊恐的颤抖。
      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样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任谁都没办法忽视,仪态端方的新郎官坐在马上,一手勾着缰绳,向左右两边的人群拱手作揖,他的神色看着虽是如常,可马下的侍从们却个个严阵以待,盯着马上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
      “小兄弟,这是哪家的排场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挤进看热闹的人群里,自来熟地揽着一个少年的肩大声问着。
      少年面露嫌恶,翻了个白眼将肩膀从他的手臂下抽了出来,又撇这嘴扫了扫肩上的并不存在的脏污,才没好气地答道:“是瑶林坊的时家娶亲。”
      “瑶林坊时家,我老乞丐晓得了晓得了。”说着,他搔了搔后颈,将身上早就不辨颜色的破烂衣衫整了整,揣着手沿街走去。
      少年瞥了他一眼,心下已经了然,这老乞丐必然是要趁此几乎到时府讨些饭吃,若是碰上时家的人心善些,还能讨几辆碎银子。
      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叫他碰上还真是扫兴,如今他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了,只想回家好好沐浴一番,将身上这件沾了穷酸气的袍子换了。
      那边,老乞丐一路走一路问,没一会就摸到了时家大门口,十好几个家丁守在门口,鼓着腮帮子吹着唢呐,那拿着铙钹的手都已举得颤抖,还仍在奋力地敲击着,似乎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
      络绎不绝的客人从敞开的大门涌进去,管家带着都快笑僵了的脸迎上每一位客人,那双引客的手几乎都没有放下来过。
      老乞丐揣着手混在客人堆里,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也不说话,只在时府大门外晃荡,饶有兴致地东摸摸西看看,引得一众宾客纷纷侧目,捂着鼻子晦气地躲开。
      守在一旁的管家已然看得眉头紧皱,拉来一个小侍从顶了他的位置就快步走向老乞丐,行至他面前时又挂上了那一脸端庄的笑:“这边请。”他抬手指了指一侧的小巷 ,欲带着乞丐往偏门去,随意施舍些饭食给他。
      可老乞丐仿佛没看着他的手势,憨笑一阵,微微颔首,将那双沾满泥垢黑不溜秋的手往衣服上蹭了蹭,便背着手往大门口去。
      管家愣了一瞬,忙去拦老乞丐:“哎哎哎,请随我来,切莫冲撞了其他宾客。”
      老乞丐挑了挑眉:“我也是受邀来参加婚宴的,为何要走偏门。”
      管家面露难色,今日婚宴请的都是与时家有些交情的乾安大家,请帖还是他一封封派人送出去的,眼前这人与那本宾客名单里的任何一个名字都对不上号啊!
      “这……那您的请帖?”
      老乞丐晃了晃脑袋:“有人与我说了要请我喝喜酒,我就来了,请帖这东西我老乞丐没有。”
      管家见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只当他是个疯子,又瞅了瞅来往的宾客,拉着他往旁边撤了几步:“您若是来讨口饭吃,从偏门去,往厨房还近些。”
      “我是客人,为何要走偏门,为何要去厨房,自然是去席上吃。”
      “这……这不成啊。”
      在门边迎客的管家久久不见了踪影,时家大老爷时清提着衣摆跨出门槛,快步上前来寻人:“时济,这是怎么回事,稍后迎亲队伍就要到了。“
      管家看了看老乞丐,又看了看时清,面露难色地说道:“老爷,这乞丐非要去席上吃,怎么劝也劝不走啊!”
      时清皱了皱眉,仔细瞧着这老乞丐,估摸他就是来闹事的。但这种时候同这样人起了争执,若是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他心下一合计便对管家道:“算了算了,在角落为他单置一小桌,随便上些酒菜将他打发了就是,记得派人在旁盯着,可别让他闹起事儿来。”
      “是,老爷。”
      管家得了吩咐便引着老乞丐往门口走:“老伯您随我来吧!”
      老乞丐看着他的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整了整完全辨不出形状的衣领,将手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这还像个样子。”
      进了院中,老乞丐被领着做到角落上的一张桌旁,周围其余客人还未落座,只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赏趣。
      老乞丐耳朵动了动,听着不远处三位宾客低声细语的闲聊。
      “这时公子才到乾安多久啊,今日竟要娶亲了。”
      “也有一俩月了,听说这次回来为的就是娶亲的,早就在操办了。”
      “娶的是西街拂柳斋那个小丫头吗?没想到她年纪轻轻便能操持家业,如今还嫁了这么一个好夫婿,要是我家闺女也有她这般的本事这样的福气,我可得烧高香了。”
      “什么福气,我可听说那时公子……”
      “今天这日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梁老爷,您不清楚吗?”
      “哎,是是是,方才两位可什么都没听见啊,我们聊别的聊别的。”
      听到这里,老乞丐的耳朵动动了动,“老伯,酒菜这就上了。”
      “好好好。”
      老乞丐端着碗扒起饭,一双筷子舞得飞起,连掉在桌上的饭粒都不放过,直接腾了手,用手指捻起来扔进嘴里,吃得噎着了,又迅速端起酒壶,猛地往灌了好几口。
      没过一会儿,他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就沾满了油渍酒渍。
      守在他身后的小侍从见了他这生猛的吃相,不由得皱了皱眉,嘴角都扯开了,就差背过身去扶着墙根将今晨吃得早饭吐出来。
      忽听得不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鞭炮声,院子里的宾客都循着声走了出去,小侍从也探头探脑地想去瞧个热闹,可奈何这老乞丐一心只想着吃喝,而管家又嘱咐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直至老乞丐离开时家。
      从京城回来的大公子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一双纤长的手提起笔来落到纸上便是雷惊电绕,握上剑柄,一招一式白刃流星,看得人心潮澎湃,怕是寻便整个乾安都找不着这样的人物。
      只可惜天妒英才,偏让他病痛缠身,行不胜衣。
      大公子成婚是他们时家许久未有的大喜事,而他却只能在这儿陪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他愁啊!
      他看着围到门口的宾客抻着脖子叹了又叹,却许久都没等到其他动静,心中正奇怪着,老乞丐却忽的放下了碗筷,打了个饱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桌上的饭菜随被他风卷残云般的摧折了一番,却并未完全吃完,只是那壶折花酒已被他喝了个精光。
      “老伯,您去哪儿,别乱走啊!”
      他有些慌乱,不情不愿地抓着老乞丐的胳膊,心里想得却是让他再走近些,好能让他围观这一盛事。
      老乞丐果然不负他所望,三两步就荡到院门口,他鬼鬼祟祟地瞪着眼睛,算算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一把钳住老乞丐的胳膊,将他带至角落,又伸长了脖子望着一路铺撒谷豆的喜娘。
      大公子已由他的近侍扶着走了进来,虽时不时捂着胸口蹙了眉,面上的笑却如春风拂过,扫去了他那那满身的病气。
      未过多时,新娘子也被两名侍女搀了进来,只是,她歪着脑袋几乎是靠在身旁的侍女身上,脚步也十分虚浮,身体看着竟比他家大公子还要差一些。
      他琢磨着,前些日子出府办事时他曾悄悄往那拂柳斋绕了过去,瞧着那江小娘子在柜台后头,眉目含笑地招呼客人,完全不似今日这般弱不禁风啊!
      他还曾听闻她将自己的舅舅状告到县衙,叱他恶意伤人,让她那为非作歹的舅舅受了二十杖刑。
      他原先是觉得,这样一个女子配他们家大公子,虽不能算是门当户对,但两人放在一起却也是郎才女貌,可如今……
      “啊……啊……阿嚏!”他正在心里嘀咕着,身边的老乞丐却突然长大了嘴,对着行至他面前的新娘子打了个喷嚏。
      那自他口鼻中喷出来的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熠熠生辉,可这毕竟是污秽,他们身边的宾客都纷纷皱眉捂嘴往旁边躲,将小侍从与老乞丐隔了开。
      小侍从当然也嫌弃地想逃,但他若是松手,还不知道这老乞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他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屏着呼吸低声道:“老伯,我们回去坐吧!回去坐吧!”
      ”不了不了,老乞丐该走了!“谁知那老乞丐竟摆起了手,挣开小侍从的束缚,从那洒满了彩果的一步一步地碾过去,摇晃着就荡到了门外,
      这时,一众宾客的视线早已被新人引到了堂中,他如此出格的举动倒也没引来他人的侧目。
      小侍从看了几眼,确认他终是出了时府大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也抬脚跟着众人往堂中里去。
      新娘子身边的侍女将牵巾的一端交给新郎,便匆匆撤了开,仿佛她的状况与她们毫不相干。
      小侍从还在担心江小姐身子这么弱没有人搀扶着会不会出什么事,但方才走路还踉踉跄跄的她此时竟端立着,完全不似那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的样子。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两侍女松手离开之时,他家大公子竟忽的伸手凑到新娘子身边欲扶着她,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现在不是身处喜堂,而是一对老夫老妻在院子里散着步。
      见她站定了,他家大公子才又悄悄地收回手,对身旁站着的近侍摇了摇头,命他退下。
      堂上坐着的是他们时家的大老爷和大公子的母亲二夫人,听说远在京城的时二老爷本也想赶回来,但奈何公务繁忙抽不开身,才请大老爷代他受了儿子儿媳的拜礼。
      堂上的两拜很快结束,新人在宾客的簇拥下慢悠悠地往洞房走,九曲回廊蜿蜒曲折,在往日里都走得人直喘气,可如今似乎只要两三步便可走完了。
      入了洞房,他家大公子搀着新娘子在傧相的一声“夫妻对拜”中相对拜了拜,又在宾客们的一声声祝祷中被四面八方投来的彩果砸得一起坐到床沿上。
      “那新郎官儿我们就不打搅了啊!哈哈哈哈哈!”
      “吃酒去!吃酒去!”
      洞房内的吵闹突然散了个干净,时夏坐在床沿偏过头仔细瞧着盖头下那若隐若现的面靥,他的嗓子似乎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地攥着牵巾,仿佛只要扯着它,就能把她拥入怀中。
      屋内不知沉寂了多久,才听得他哑声说道:“韵……江小姐,我……我……你盖着盖头一定闷坏了吧!”
      他这么说着,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拿来玉如意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挑起,盖头下那方精巧的下巴,花瓣似的唇,小巧的鼻尖,依次在他眼前展开。
      越往上去,他的心就跳得愈快,仿佛只要对上那含着春潮的眼,他便能望见仙人之姿,跳脱凡尘羽化登仙。
      可江韵眼角下的一点血痕却让他的手颤了颤。
      那血迹已然干涸,像一道裂缝,将那张丰容靓饰的脸撕裂开来。
      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只紧张地抓着江韵的手,动了动唇瓣。
      可那些即将倾泻而出的话语,却被那只似寒冰雕琢而成的手攥住了。
      江韵死了,死在他们大婚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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