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7、李氏长生Ⅱ

　　李长生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

　　我的内心在本能反应与无常的责任中反复摇摆着。救，我死；不救，他死。

　　他忽然起身，从柜子中拿出一个带锁的盒子，打开盒子后，里面装着抑郁症诊疗记录和相关药物。他喃喃自语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活得多么痛苦，我一直想求一个解脱，但为了你，我不敢，我怕你难过，怕你因为我也离开而活不下去。”

　　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也在生与死之间苦苦煎熬，煎熬了那么久，却在今天被至亲推进深渊。

　　还有1小时31分钟。

　　李长生忽然轻轻地拍起手，唱起歌来：“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他满眼含泪，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但眼神里已经充满绝望。

　　“我不去国外读书，是不想让你再为我花钱。”

　　“我一直在努力，你看不到吗？为什么不夸夸我呢？你夸我一句，我真的会很开心，我觉得我还能熬下去。”

　　“妈妈。”

　　“没有人爱我，你不爱我，所以从不夸我；爸爸不爱我，所以他自杀抛下了我。”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实在听不得这些话，当初的我也曾深陷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折磨得人喘不过气来，丧失一切希望，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想一心求个解脱。

　　但凡当时有人能抱抱我、夸夸我，告诉我我其实很棒、不用和别人比，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现在我只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他的结局就一定是死路一条。为人时，我也优柔寡断、担心忧虑一切事物，害怕引火烧身、害怕波及亲人，现在没了生命也没了牵挂，我必须要有胆子做些什么，以保留那作为“人”时的善意和对生命的尊重。

　　我来到1601门外，使用实体化能力，从李长生的记忆中盗取他暗恋的女生的声音，正准备给李长生打电话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略带磁性的声音，与这声音而来的还有一道刺眼的光。

　　我看不清光源处是什么，只能约莫看出个人形，那人背后好像还有三对翅膀。

　　我试图用地府的黑暗掩盖这道光亮，逐步向光源逼近，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

　　这个家伙应该不是地府的官员，地府官员不擅长用光，这是另一股势力，看来这可能就是望舒之前欲言又止的内容之一。

　　但现在时间紧急，我不能和这个家伙纠缠，随手便将鬼绳甩了出去，转身就往楼梯间跑，边跑边输入手机号码。

　　但他快得就像一道闪电，我的喉咙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电话接通，李长生“喂”了一声，我挣扎地感觉自己脸都扭曲了，还是发不出声音。

　　“打错了吗？”

　　“……”

　　“再见。”李长生挂断电话。

　　——不要！

　　我反向折回，迎面撞上这道光。

　　这道光竟化为一个人，或者说……天使？

　　我相信自己不是老眼昏花或者臆想症严重，他就是穿着白色长袍的六翼天使，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面容上来看分不清性别，眉宇间的英气像男生，但整体的造型看来又有些女性化。

　　他毫发无损，手里反而拿着我的鬼绳。

　　“你是无常，要救他，疯了吗？”

　　我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怒吼道：“走开，不要碍事！”我试图挤开他，但他像一根石柱一样堵住我，撞上去冰冰凉凉的。

　　“是你不要碍我的事，李长生死后不愿入轮回，我奉命来带他入天堂。”

　　“他不能死！”

　　我慌张地连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容不得你胡搅蛮缠。”

　　这位天使在我额前给了我一拳，直接打散实体化，在我没反应过来时，他竟用鬼绳将我五花大绑。

　　我惊讶地发觉鬼绳居然已经不受我的控制，但它与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周身散发着白光，即使挣扎也不会有刺痛感。

　　他拖着我回到李长生的房间，此时李长生打开窗户，静静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喃喃自语道：“没有希望，活不下去，就是脆弱吗？”

　　“那我可能真的是个懦夫吧。”

　　我缓慢地挪向天使，被捆住的双手拽着他的长衫，恳求道：“求求您，求求您了，不要阻拦我。”

　　“他只不过是你的任务目标，你为什么要救他？”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还有救的，只是需要一些温暖……”我能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颤。还有一小时，我紧张地全身颤抖，“求求您，让我救他。”

　　“与我无关。”

　　李长生回到座位，拿出一张空白的A4纸，写下他的遗言：

　　“亲爱的妈妈：

　　请原谅我的懦弱与无能，狠心撇下你最终选择离开这个人世。你说得没错，我的人生确实充满失败。但即使是失败，我所付出的所有努力也不该被一票否决。但我最痛苦的就是让你对我失望，也让我对我自己失望。

　　我很羡慕那些成功的人，他们大多有过在黑暗中蛰伏的痛苦时光，凭借着超常的勇气和坚定的意志，终究迎来光明。但我确实无法具备这样的心性，也无法等来这样的结局。我败给了骄傲，败给了自己。用一句话来总结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吧。”

　　他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纸上，晕染了刚刚写完的字。

　　我不忍看下去，尝试各种方法挣脱鬼绳的控制。

　　天使抱臂站立，无动于衷。

　　李长生将写好的遗书整齐地放在书桌上，站在窗台旁，向窗外伸出手，轻声道：“今天的风真大啊。”

　　沉默了几分钟，他一跃跨坐到窗台上，静静地看着楼下。

　　还有15分钟。

　　“不要，不要，不要——”无力感涌上心头，我急得朝天使跪下，磕了一个又一个头，“求您了！求您了！”

　　天使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说道：“你要记住，这是你作为无常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你必须面对的事情。”

　　这15分钟无论是对李长生而言，还是对我而言，都是痛苦的过程。

　　它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但终有结束之时。

　　他鼓起勇气一跃跳下，而我挣扎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我不敢看那画面，但天使强行拖着我来到现场。

　　虽然跟在无常二号后面实习时，我看到过无数千奇百怪、惨烈异常的死状，但这个画面，却叫我终生不能忘。

　　——比不上血池地狱的血腥和恐怖，但却比它更痛，痛到让我无力地跪在地上，不敢再看那画面。

　　天使的声音平静地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你是无常，是带走灵魂的无常。”

　　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无常……不可以有人心吗？”

　　“不可以。面对死亡，无常需一视同仁。”

　　这个回答像是再一次宣判我的死刑。

　　7点28分23秒，工作手机弹出消息框，让我确认他的死亡。

　　我不知道李长生的灵魂是怎么脱离身体的，等到他的声音传来时，我才抬起头，他正蹲下身微笑着看着我，轻声问道：“刚刚那通电话是你打给我的吗？”

　　我无声地张了张口，未曾料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句话。

　　“谢谢你，原来在我痛苦地想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世界的人在关心我、阻止我离开，但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这句话仿佛是我的催泪剂，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天使松开鬼绳，讶异道：“你竟然会哭。”

　　我不想矫情地擦眼泪告诉他他看错了，反正他也不是地府的官员，“对，怎么了？你有意见？”

　　“没有。第一次见，很新奇。”

　　确实，他那上下打量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新奇物种，但我没心情继续搭理他，如果不是他的阻挠，我便能救下李长生。

　　李长生把我扶起来。死后，他一直面带微笑，帮我擦去眼泪。

　　“李长生，我知道不该由我来说这句话，但是，生日快乐。”我哽咽着。

　　“谢谢你。”他顿了顿，“你是黑无常吗？在我小的时候，爸爸经常带我看电视剧，我看到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来接应，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电视剧里的黑白无常很吓人，但你很好看。”

　　天使把我扯到身后，挡在我和李长生之间，“李长生，你死后不愿再为人，我会带你走，无常并不负责这一块的内容。”

　　“你们先别急好吗？我想等一等，再看妈妈最后一眼，我对不起她。”

　　小区的居民们远远地围在周围。

　　李晴站在10米开外之地，手中提着的蛋糕蓦然坠地。

　　李长生颤抖着走近她，“妈妈，对不起。”看到落地的蛋糕，泣不成声。

　　李晴全身僵硬地慢慢靠近，不知道在问谁，“那是……李长生吗……”

　　听到她准确的发音，我如鲠在喉，突然明白原来她不是nl不分，她一直故意地叫他“nǐ长生”，是在叫他“你长生”。

　　看到李长生的死状，李晴先是愣了很久。等保安告诉她“节哀”时，她才回过神来，倒在地上，全身颤抖，“长生，妈妈知道错了，你醒来啊……”

　　“你在妈妈心里永远都是最棒的，妈妈之前说的都是气话啊……”

　　李长生跪在她身旁，连连磕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不孝，惟愿来世再与您相见。”

　　天使叹了口气，“你不是不愿意转世吗？怎么还有来世？”

　　见我们都沉默着，他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看来我们的信息错误，算了，走了。”

　　我仍然在恍惚中，最后只看到天使消失在刺眼的光芒中，同我说道：“无常一号，我叫路西法，后会有期。”

　　李晴哭到昏厥，我便随李长生的灵魂一起跟上救护车，直到李晴躺在病房里输着点滴、工作手机也发来提醒时，我才从恍惚中惊醒。

　　现在已经是8点58分，按照任务规定，我得在9点28分之前送他去枉死地狱受罚。

　　——但我不忍心。

　　李长生忽然对我道：“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吗？”

　　我愣了愣，“你说。”

　　“您可以托梦给我妈妈吗？让她买一只新生的小狗，说我会投胎于这只小狗身上，以后便陪伴着她。既然有地府，便真的有转世投胎吧？我只希望转世为一只小狗陪着她。”

　　这委实有些为难我，因为投胎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可能会涉及到生死簿的修改问题。而且现在生死簿电子化，需要网络授权才能修改，而权限又通过望舒授权给判官一号，我要是敢去改生死簿，就会惹怒地府头头和地府头头的一号手下，那又必死无疑。

　　而且，李长生是自杀，在地府需受惩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替他受罚。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罢了，毕竟一开始就打算救下他，既然未能救下他，总得要做些什么来弥补。

　　“你待在这，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愿望，别乱跑，否则你会被别的无常带走。”

　　我先在他周围下了一道保护咒，保证他24小时内不被别的无常发觉，继而将他暂时放在李晴的梦里，这样他们母子还能说上一些话。

　　我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阎罗王，任务不仅没完成，还带来一堆附加的麻烦事。他把我甩进地狱受罚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反正打也打不过，要不试试一哭二闹三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