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54、羲和望舒Ⅶ

　　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决绝地走向大海，一个汹涌的海浪袭来，将他卷了进去，起初人体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不停地挣扎着，但弱小的身躯很快没了力气，渐渐下沉。

　　羲和凝视着海面之下瘦骨嶙峋的身躯，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乐麒，随我来。”

　　她飞向大海，手中的火焰化作绸缎直入海底，隔绝海浪，缠绕住奄奄一息的少年，将他带回岸边。火焰化作金色流光进入少年的身体，他咳出海水，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恍惚惚地问道：“这便是死后的世界吗？”

　　羲和落定海边，将乐麒变成小黄狗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少年：“你没有死。”

　　少年缓缓放下双手，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呼吸，片刻后，他睁开双眼，满目空洞，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

　　羲和转身欲离开，少年猛地起身爬向她，抓住她的裙角，纵使全身疼痛不停咳嗽也不松开手。

　　她没有回头看他：“你想问我为何救你，却不救你阿姊吗？”

　　少年紧握的手颤抖着。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晚的异象，风沙漫天，你却毫发无伤。”羲和轻声道，“那是你阿姊在救你，如若不是地府的有意阻挠，你不会惨遭折磨，也不会无端丧命。我只是替不合理的秩序还你一命。”

　　羲和转身，指尖轻轻点上他的额间，火焰围绕着少年，像针线一样在身上编制出布衣，金色流光进入体内，周身的伤痕也逐渐痊愈。

　　“与其说是我救你，不如说是你阿姊救了你，是她选择了让你活下去，你要继续活下去吗？”羲和朝他伸出手。

　　少年没有伸手回应她，只是低下头全身颤抖着，但紧握她裙角的手仍未松开。

　　乐麒跳到他面前，张大嘴巴：“你若还是一心寻死，便让我吃了你罢。”

　　羲和静静地看着他，不再多言，只是始终伸着手。片刻后，少年抬起头，眼神不再空洞，虽然满目悲伤，却有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他伸出手回握住羲和。

　　双手触碰的一瞬间，少年的手中冒出火焰，他震惊地踉跄退后，反复拍打双手，不知如何使火焰熄灭。

　　乐麒大惊：“主上！”

　　羲和凝视着少年手中的火焰，心里一惊，她明明只是普通的治愈术，为何这少年竟拥有了她的部分力量？此后她会承受什么样的果也未可知。罢了，罢了，误造此因需引善果，她不能就此不管不顾，便道：“用心思考控制，就像控制你双手行动那样控制火焰。”

　　火焰渐渐消失，少年震惊地看着毫无损伤的双手，又反复确认自己身体的异常变化。

　　“我不懂你们人间的生活规矩，白日要如何活下去全靠你自己，每夜子时在此处等我，我会教你运用火焰。但你需记住，不可滥用能力，不可随意掠夺杀生。”

　　“这是……？”少年开口问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发生了变化。

　　羲和不再言语，抱起乐麒转身回归职位，麟音笑道：“望舒主上如果知道此事应该会很开心的，您竟然开始在乎除他之外的人了。”

　　“此事谁都不许透露。”羲和目光冷冷，“不然我会让你们都再不能言语。”

　　乐麒在她怀中一哆嗦。

　　她注视着海边的少年，那少年自她离开后只是呆坐在岸边，凝视着海平线。

　　次晚，少年如约来到岸边等待，羲和带着乐麒教他运用火焰，在他练习时，羲和看他的行为明显比昨夜熟练一些，问道：“你寻仇去了？”

　　少年低下头：“我只是把屋子烧了，没杀人，但没控制好火焰，他受伤了。”

　　羲和心中叹气，罢了，没死就行。

　　少年又支支吾吾道：“他的下半身都被火烧没了，但还有一口气……”

　　羲和又叹了口气，罢了，如若没有地府干涉，那男人本就该死，更何况他现在又没死。

　　结束今日的教导后，羲和正准备离去，少年拉住她的衣袖，她瞥了一眼他黢黑又满是灰尘的手，少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收回手，躲闪着视线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您能给我取个新名字吗？我和阿姊生来无父无母，也没有过名字。”

　　“我为你取名便代表我是你的主上，可你应为自己而活，自己想一个名字吧，来日再告诉我该如何称呼你。”

　　少年的眼睛亮了亮，立刻回答道：“我想过了，可以叫常羲吗？与您的名字有一字相同，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到您。”他在沙子上写下名字。

　　“无妨，随你。”

　　羲和每夜都会花上一个时辰用来教导常羲，有时他们也会聊上几句。她的力量使常羲的身体生长快于常人，现在的常羲从身形上来说明明已同望舒一般高，身姿矫健，与曾经的瘦骨嶙峋模样判若两人，可在她面前却总是显得胆怯又小心翼翼。

　　她不喜怯懦姿态，忍不住提醒：“你不用怕我。”

　　“我不是在怕您。我……我想问您一件事。”

　　羲和疑惑地歪着头想看清他的表情，可他的头发太长了，将面容完全遮住，她有时觉得这人和百年前部落里不修边幅的男人相差无几。她想，明晚得拿个发冠教他束发，再带一套好一点的衣裳，像望舒那样看起来清清爽爽才好。

　　“您……有看到那男人对我做过什么吗？”

　　羲和点点头。

　　常羲的声音微微发颤：“您应该觉得我……我挺脏的吧。”

　　羲和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你如果觉得自己身上脏了的话，可以用海水洗一洗，用火焰加热一下便不冷了。”

　　“不是这个意思……”他忽然一惊，“难道您是觉得我需要洗洗身子了吗？”

　　羲和伸出两根手指扒开挡在他脸前的长发，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温柔笑道：“是啊，洗洁净便好，把身子直起来，不要总是畏畏缩缩的。你生得这副好容貌是天赐，莫因他人之恶惩罚自己。”

　　常羲怔住。

　　当日的御月结束后，她突然想起常羲的问题，瞥见正在看竹简的凤梧，揪住它的尾巴问道：“你觉得人族会在什么情况下描述一个人脏？”

　　凤梧头也不抬：“不洗漱。”

　　羲和点点头，看来的确如此，难道常羲这十几年来从未洗漱过？不知这孩子此前过得是何种生活，让一无所知的他独自面对白日的生活或许不太合适。

　　她便开始翻阅记载人族生活的竹简，并借助望舒的铜镜观察人族的生活。

　　当她把发冠和新衣裳带来之时，常羲杂乱的长发虽已经修剪整齐，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身上仍是最初火焰制作而成的布衣。他努力挺起背，但仍然眼神闪躲不敢同羲和对视。

　　羲和将望舒剑变成一张木凳让常羲坐了上去，当她轻轻拨起常羲的长发时，感受到他身体的一颤，柔声道：“我只帮你束这一次发，若是学不会，我可不会再管你。”

　　“可我的双目并不长在头顶……”

　　“那是你的事情。”羲和不以为意，束好发后将衣裳递给他：“换上。”

　　“在这里？”常羲无措地看着周围。

　　羲和背过身去：“你此前生活的环境恶劣，可能缺乏很多人族生活常识，我虽也不太了解人族，但近日来有借助一些工具加以学习。虽然可以动动术法就把衣服换上，可你到底还是人，不能太过依赖术法，我想着……多少还是由我来教你一些，好让你能够在白日正常活下去。”

　　“神君……我不太会系这个……您能帮……”

　　羲和立刻转身帮他系上腰带，轻声道：“我对人族有很多事一知半解，也不了解你为何此前会突然问我‘脏不脏’一事，我只觉得人族的心灵应当是决定肮脏与否的关键，你很纯净。”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羲和伸出抹去他眼角的泪珠：“不是你的错，好好活下去吧。”

　　她盯着手上残余的液体，只觉得神奇，这竟然是热的。自己有哭过吗？好像神子出生时是会哭的，但后来似乎遗忘了哭泣的情绪。

　　“谢谢您，我一定会善用这份能力，不再让阿姊的悲剧重演。”

　　“我教你，未曾想过让你去救人。”

　　“有此能力，便能拯救天下诸多性命，为何不救？我不愿看到世间的惨剧在面前发生。”

　　“可你救不了天下人。救一人，是此人的幸，却是对同一时刻未救下的性命的不公。神族守世间秩序，不该偏颇，也不该插手人族命运。”

　　“但因为知道这世间有神族的庇佑，陷于水深火热的人们才总想着再坚持一会，或许会迎来转机，无论这转机是不是神带来的，我们祈求的或许只是一丝希望。神即使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就已经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了。”

　　羲和只觉得看到了望舒二号，不想再与他争辩，只是无奈于自己虽坚守神族秩序，却失误造就了和望舒同样的果，她并非害怕承担恶果，只是有失初心，愧对于神族，更愧对于世间秩序。

　　常羲露出温柔的笑容：“羲和神君纵使认为神不该偏颇，但还是救下了我，也救下了很多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忽视了这少年最初的声音，他是如何知道“羲和神君”的？而且自那以后，她竟能常常听到人族的祈求，字字句句呼唤的都是“羲和神君”，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