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53、羲和望舒Ⅵ

　　羲和驾车御月时，想起修炼时望舒同她说过的人间之事，忽地问道：“凤梧，望舒下凡之时，你们也陪伴在身侧吗？”

　　“我们三个是交替跟着望舒神君下凡的。”

　　“以后，同我说说你们在人间的故事吧。”她虽然不认可望舒的行为，可夜夜御月总有无聊之时，听听故事用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的选择。

　　凤梧变出铜镜：“望舒神君担心您不愿同他交流，便准备了一样法器，这里记录了一些事情，您可以亲眼看看。”

　　羲和扫了一眼，铜镜里的有许多人，他们穿梭不息，人流两侧便是行商，货物琳琅满目，女人挑选着饰品，孩子们在街上嬉戏打闹。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而镜外的世间只剩下一片寂静，连灯火都渐渐熄灭，她纵使再俯身看世间，看到的模样也永远不会和望舒相同。

　　热闹喧嚣永远属于白昼，而午夜寂静无声。

　　羲和自嘲地笑了笑，是从何时起自己会产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了？神族条例不会有误，她不该有这些异常的情绪。

　　既然成为这御月之神，就该如封神之词所言，为世间护好这太阴。

　　但百年间沧海桑田，她也想知道白昼下的人间到底有什么值得望舒频频流连。

　　铜镜里的望舒正在与几人对饮，不知说了些什么，开怀大笑起来。羲和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眉眼弯弯，嘴巴竟然能咧得这么开。

　　“你确实在偷闲吧？当值期间竟去人间偷酒喝。”羲和戳了戳铜镜里的望舒，“不怕我拿这铜镜向伏羲帝君参你一本吗？”

　　农人耕地种植，望舒跟在一旁帮忙，与田野上的人们有说有笑。

　　路边的小乞丐们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望舒买下一大笼分给他们。有一个年幼的小姑娘蜷缩在墙角，全身颤抖，望舒将馒头放在她手心，轻轻摸摸她的头。她忽然不再颤抖，眼神明亮，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愿松手，望舒悄悄在她手心里塞进贝币，又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猛地点点头，注视着他离开。

　　满眼绝望的男人步步走向大海，半个身子被淹没，望舒将他救上岸，给了些贝币，男人跪下痛哭流涕，却在流完泪后一改颓丧，眼神坚毅。

　　奴隶在市场上被贩卖，她的全身尽是伤痕淤青，只因生了一副好模样，便企图被男人卖出个好价钱。周围的人虎视眈眈不断竞价，望舒成为最后的买家，付出了一整箱贝币的代价，却最终带奴隶来到另一个城镇，放了她自由。

　　“他总是做多余的事情。”羲和放下铜镜，继续驾车，沉默了片刻又忽然问道，“地府还没来追责吗？”

　　麟音回答道：“望舒主上认为御日之神本身就是带给世间希望的，救人是分内之事。而且，这好像不归地府管。”

　　“人的命运应当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他如此行事，断了人族自身行事的因果不说，怕是迟早要教人族学会完全依赖神族，那此前教他们独自生存延续的苦心怕是白费了。”

　　镜中的场景开始变幻，望舒像是在回应她的这番话似的，忽然说道：“羲和，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很多人其实只需要一点温暖便能继续活下来，这就是太阳的意义。”

　　羲和放下铜镜，温暖不可能永远存在，救人一时不能救人一世，如果这些人不能学会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那么被神给予的多活时日只是对那些想活而不能活的人的嘲讽。

　　这是神带来的不公，不公会带来矛盾，神族只能旁观，不能置身其间。

　　果然，铜镜里的一切都只能当故事看，她与望舒不可能是同路人。

　　除却望舒的所作所为，人族的演变确实令她惊异，她与铜镜横跨百年时光，在一个又一个画面中，看到了人族丰富的情感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过盛大的热闹场景，也有惨烈的相互厮杀。最初女娲大神捏土造人族，神族佑其延续，千年来人族自然演变成了与神族大不相同的模样。她没有理解望舒所谓的不忍，只看到了世间万物自然运行的奇妙结果，他们身为神，守护的便应当是这样的过程。

　　有时，她也会在月亮初升时看看人族的场景，天将暗未暗，耕作和行商的人们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归家，再迎来袅袅炊烟。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上热食，衣不蔽体的乞丐、被关在笼子里的奴隶，到了寒冬的深夜便更是饥寒交迫，只能蜷缩着身子取暖，甚至有无数的人就此长眠在这样的夜晚。

　　羲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羲和神君，羲和神君，您能听见吗？求求您，求求您了，我愿以一半的寿命作为代价，求求您救救阿姊。”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在羲和耳畔响起，她心里一惊，这漫长时光的寂静深夜里，第一次听到这样呼唤她的声音。这声音满是悲怆，不断重复，期初她只想屏蔽这声音，但在一番思索之下，她竟释放出一小簇火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火焰的寻找下，她看到了声音的来源——少年被锁在铁笼里，全身赤裸，深深浅浅的血痕与淤青布满全身，甚至有几处伤痕像是新添不久，还在冒出血珠。

　　“羲和神君，求求您，救救阿姊。”

　　阿姊？

　　羲和扫视周围区域，只见一行人挑着猪笼正走向海边，猪笼里绑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等他们到达海边时，少女也没了气息。

　　男人们将猪笼丢进大海，猪笼渐渐沉没。少女的灵魂回到海边，往男人们来时的方向拼命跑去，就在要进入少年所在的屋子时，突然出现的黑白无常用勾魂爪捆住少女，拖着她便要回到地府。

　　“让我再见阿弟一面——”少女悲痛地盯着那间屋子，挣扎着伸出手。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少年的惨叫声，原是一个男人正拿着鞭子不停地抽打他。

　　“继续叫啊！叫得再大声些！”男人开怀大笑。

　　“住手！”

　　少女因愤怒与怨恨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将勾魂爪生生捏碎，身子不断变大，像巨型野兽般，双手迅速抓住黑白无常并将他们朝着大海的方向扔去。

　　她的周围涌动着不规则的气流，狂风将门冲破，风沙涌进屋内，风流像利刃般戳进男人的双眼和双手，血液溅了出来，男人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着。

　　但这股风沙始终没有伤害少年。

　　满身伤痕的少年缩进铁笼里，声音沙哑：“是谁——”

　　少女蹲在他面前，泪流满面：“阿弟，世上没有神，以后阿姊会保护好——”

　　一柄闪烁着凛冽寒光的长剑穿过少女的灵魂，少女身躯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风沙消失，男人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判官一号拔出长剑，瞥见身后姗姗来迟的黑白无常，对他们劈头盖脸一阵训斥。

　　“你们竟如此失职，让这恶鬼伤了人！”

　　“判官大人，我们也未料到这小女子竟有这般强的怨气。”

　　判官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将她带回去受罚吧，转为畜牲道，永世不得为人。”他一挥手，将男人受伤的眼睛治愈，又将屋内被损坏的物品复原，随后转身离去。

　　男人艰难地爬起身，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不知方才的风沙与疼痛是真是假，片刻后，恶狠狠地踹了一脚铁笼，带着满腔怒意摔门而去。

　　羲和看向铜镜里的望舒，喃喃自语：“怨气源自灵魂的不甘，便也是天地间自然而生之物，这女子的怨气本能让她杀了男人，可地府所谓的职责阻碍了她的行动，这是在维持人间的秩序，还是在插手人族的命运？我们所谓的秩序，真的是世间的秩序吗？”

　　羲和盯着铁笼里的少年，陷入沉思。

　　那夜过后，此起彼伏的“羲和神君”的呼唤吵得她头疼，她干脆将世间的所有声音屏蔽，却每晚都会留意一下这少年。

　　有时，男人会将少年拖上床榻压在身下。有时，男人会用鞭子不停地鞭打他。但少年从未哭过，他言听计从、乖巧温顺，连笼子上爬过的虫子都不忍捏死，却总是无端遭受非人的折磨。可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祈求的声音。

　　羲和看着广阔无垠的大地，叹了口气：“人之恶，竟能到此地步。”

　　男人看着床榻上的少年，带着狡黠的笑意说道：“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好，我要好好奖励你，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其实……你阿姊，早就死在大海里了。”

　　少年眼神里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男人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满意地大笑：“被我骗了这么久，很不甘心吧？对，再痛苦一点，再崩溃一点，对，就这么看着我，你这副模样真是世间最美的画面。”

　　少年再无任何反应，任由男人摆弄，只在男人心满意足离去后，空洞的双眼里溢出泪珠。他紧紧抱着自己，无声哭泣。

　　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哭泣，羲和只觉向来平静的内心仿佛被尖锐之物扎了一下，这少年缩成小小的一团，瘦骨嶙峋，丝毫看不出来已有十五六岁的年纪。

　　少年哭了许久，他抬头忽然注意到门竟然虚掩着，那男人似乎太过高兴而忘记了锁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推出能让他通行的大小，并缓缓关上门，不发出一点声音，又悄声翻过篱笆，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他全身赤裸，满身伤痕，不顾迎面的寒风刺骨，每一步踏出，地上都有一道血迹，一步一步走向海边。月光下，他面如死灰，双眼无神。

　　夜晚的海边风急浪高，少年目光空洞地盯着海平面，因寒冷而忍不住不停地颤抖着，汹涌的海浪几近将他骨瘦如柴的身躯卷走。

　　他忽然抬头看向月亮，呢喃道：“原来，他们说得都是假的。”

　　羲和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已经没有了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