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52、羲和望舒Ⅴ

　　封神仪式上，陆续有很多神官向他们道贺并表达期许。可羲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恍惚中看到句芒嘲讽的眼神，又看到望舒紧皱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有很多她从未感受过的情绪缠绕在心间，她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些莫名的情绪，也不知要如何面对望舒。

　　于是仪式一结束，她立刻转身只想快些逃离这座大殿，望舒慌张地拉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是焦急：“羲和……”

　　句芒化作人面鸟身从他们身边经过，嘲讽道：“好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望舒神君，你可要好好担任这御日之神啊。”

　　羲和甩开望舒的手，紧紧握住望舒剑直指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什么话都别说，让我独自待一会。”

　　“羲和，我知道你的心情，这安排定是出了问题，我们再去找伏羲帝君和盘古大帝商议。”

　　“这就是他们的安排！”她紧握望舒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语气决绝，“他们认为是你，那就该是你，我没有异议。”

　　盘古大帝似乎看见了这一幕，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他们：“望舒，羲和，你们随我来。”

　　羲和瞥了盘古大帝一眼，飞身而去。她不停地换着山洞躲避神族的找寻，甚至连盘古大帝的传唤也充耳不闻，只顾蜷缩在圆形的火海中，放空大脑躲避现实。

　　直到盘古大帝仙逝的消息传来，新立的三位神君必须即刻到岗维持世间运行的秩序，她才恍恍惚惚地回到昆仑山。

　　远远地看到望舒驾车驱使太阳前进，她一瞬间清醒了。

　　神殿里只剩下她自己的物品，句芒和望舒皆已搬去各自的宫殿，唯有三只神兽固执地等着她归来。

　　“主上，我们都愿意跟着您。”

　　“不必，太阴性寒，不利于你们修行。”

　　羲和将寝宫的仙侍们打发到殿外等待，沉默地独自收拾行李，脑海里闪回往日的点点滴滴，未将三只神兽叽叽喳喳的声音听进耳里。

　　她将发髻上的迷榖树枝取下放进木盒里，凝视片刻后再度拿起，犹豫了一会后又放了回去，下定决心啪嗒一声关上木盒。

　　“羲和。”

　　羲和心里一颤，转身看到门口的望舒，他身着红色官服，不知何时起便站在那儿了，自己竟一点感知都没有。

　　“我只你心里有结，我们谈谈吧。”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我未能立刻任职御月，愧对神族与万千生灵，此后羲和不会再如此行事，请望舒神君安心。”

　　“羲和，我想让你理解阿爷他们的苦心，你一直躲藏，阿爷没能亲口向你解释原委，是他的一件憾事。你并非不适合御日，正相反，你的力量即使取代太阳也不为过。可是太阴本就性寒，若我任职，只会让世间的午夜天寒地冻，同样，你若任职御日之神，会使世间大旱。羲和，你我二人阴阳调和才能维持正常运转，让生灵存活延续。”

　　羲和陷入沉默，她能理解望舒的这番话，只是那百年岁月里的日日期待与刻苦修炼，怎能轻易就接受这是一场空，倘若早有人选，为何偏要故作安排。而这人选，为何偏偏是望舒……

　　“望舒神君，我会忠于职守，也会更加专注修炼，你既已担任御日之神，请你莫忘了当初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太阳对世间有多重要，你最清楚。”

　　望舒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无奈道：“羲和，不要再加上‘神君’二字，我情愿你冲我发火，也求你别如此待我。”

　　羲和不再回应，刻意忽视他委屈的眼神，自顾自地打包所有的行李，招呼仙侍们前来搬运，她瞥见天边的落日，说道：“望舒神君，时候不早了，我也需赶紧回宫准备御月。”

　　望舒拦下意欲离开的她，问道：“那迷榖树枝你不打算带走了？”

　　羲和按住望舒阻拦的手，“我不会再迷失方向，留着已是无用，我不需要无用之物。”

　　望舒伸出的手缓缓落下，眼神落寞。

　　她踏出宫殿，感受到三只神兽似乎跟在身后，转身冷冷地看着它们：“不许跟来，去最适合你们的地方。”

　　银白色的月光撒在太阴宫的每个角落，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再也无法看见太阳下的世界。纵使居所各处的宫灯上都燃着她的火焰，她也总觉得清冷。

　　人们总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待她御月时，所看见的景象大多是人们归欲尽，灯明灯又灭，世界渐渐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其实万家灯火也是月华下的一种美景，可热闹只属于每个屋檐下，羲和独自立于天际，只能远远地看着人间的星星点点，再看着灯火在更深露重时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整个世界只留下月光撒下的残影，她的耳边也只有呼啸的风声。

　　有时，她会盯着身上的银白色华服，想起神族初建时只穿着草裙、兽皮的时代，神族游走在各个部落中，用火焰让人族告别茹毛饮血，用武器让他们保家狩猎，用工具便利衣食住行，彼此好像没有什么差别。后来，神族告别部落时代回归昆仑山，她只在修炼闲暇之余，于遥远的山巅之上俯瞰世间。现在，座座宫殿立起，神官确立，独自维护世间的一切秩序规律，彼此无声却默契。

　　她已经快记不清白昼下的人族生活是何模样，为何从前只一心想着神职，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想过各个神职之下所看到的世界呢？现在所看到的世间，就连争吵嘶吼的兽群到了月光之下，也要找个山洞躲起来进入梦乡。

　　御月归来，望舒已在扶桑树旁等待更替，句芒总爱在三人同在时嘲讽上几句：“众神中唯你御日之神最气派，不说驾车御日，就连身边还有三只神兽相伴。羲和呀，你和望舒当初不是那般要好吗？如今他知道你在午夜时孤零零的身影吗？”

　　羲和平静地说道：“可句芒大神而今也只能守在扶桑树旁，你已经孤寂到连夜晚也要守望着我御月了吗？我竟不知你这般关心我。”

　　句芒哼了一声：“少自作多情，谁守望你御月了？”

　　羲和低下头笑了笑，不敢对上望舒的视线，她一向重礼法，本该以维持秩序至上，如今却因这神职生出了异样的情绪，她害怕被发现、被拆穿，只能用最生疏的语气冷冷地警告他：“御日之神，莫要偷懒，务必尽职尽责。”

　　回到宫殿，她在月光之下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望舒剑，看着自己的火焰覆盖它原本银色的光芒，让长剑像太阳一样燃烧得通红。

　　可长剑不能始终燃烧，当剑落时，银白色又会重现，就像这宫殿上永不磨灭的月光。

　　她想用火焰凝聚成太阳的模样，可火焰每每聚合，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散开，星星零零的小火苗漂浮在空中，羲和便也不再强求，只用这万千小火苗给宫殿增添一点明亮。

　　望舒御日即将结束，她又该准备御月了，只是这一次没有在扶桑树旁看到望舒的身影，她驾车而去时，身后突然有展翅的声音。

　　麟音和乐麒一左一右跟在车后，凤梧飞到上空与她平齐，长鸣一声后说道：“主上，我们回来了。”

　　羲和有一瞬间的动容，可她明白这份多余的情感并不利于它们的修行，只是平静道：“你们知道我想说什么。”

　　麟音大喊道：“望舒不是我们唯一的主上，不可以交替着来吗？修炼时去太阳宫，不耽误的。”

　　乐麒变成小黄狗一跃趴上羲和的肩头，撒娇道：“主上，平日里你最喜欢揉我脑袋，你真的不想我吗？可是我很想你。”

　　羲和无奈一笑：“罢了。”

　　寒风呼啸的深夜，她看着身边吵吵闹闹的三只神兽，心中感到一些暖意。

　　羲和带着它们回到太阴宫，看到白梧桐竟已经被移栽到庭院中央，仙侍们也准备好了两只麒麟的用品和食物，甚至还给了羲和一个木盒。

　　“这一切皆是望舒神君的安排，这也是他让我转交给神君您的。”

　　这是她曾丢下的那个木盒，打开一看，木仍是迷榖木，但形状被打造成了人族的木簪。

　　麟音凑上来，悄声道：“望舒主上在御日时常常喜欢溜去人界，了解人族的生活，这是他跟人族师傅学习手艺自己打造的。”

　　“溜去人界？”羲和诧异道，“时至今日，他仍是如此行事吗？这已是擅离职守。”

　　麟音的声音突然变得谄媚：“主上，您不要总是这般顽固嘛，您御月应该也知道，不必时时刻刻都守着它的，白昼下的人间非常热闹，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望舒主上是很温柔的神君，他帮了很多人，就像太阳一样温暖人间。”

　　“人族自有个人命运，他怎可随意出手扰乱命运安排？地府没有找到他吗？伏羲大帝没有惩戒他吗？若神官们都像他这般行事，那神族条例岂不是如同虚设？维持世间秩序岂不是如同说笑？”

　　乐麒低下头，对傻眼的凤梧悄声道：“别说话，别惹火上身，羲和主上一根筋，说不通的。”

　　羲和瞥了它一眼：“我听得见。”

　　乐麒转过身装傻充愣。

　　麟音欲言又止，焦急地原地转圈：“您怎么还是如此执拗啊！”

　　“罢了，他如何行事，如今也与我并无干系。好了，不恼你们了，话已至此，那倒不如说说人间有何有趣之事？”

　　“羲和若想听有趣的事情，我可以亲自同你说。”

　　羲和的笑容僵在嘴角，转身便看到站在月光下的那人脸庞温柔，唯独一身红色官服格外耀眼醒目。

　　“你又擅离职守了。”

　　望舒步步走近，语气平静：“羲和，这神族有上千条规定，没有哪一条规定要求我们需时时刻刻守在太阳太阴旁，我们手上的剑便是我们的眼，代为行责维持秩序，纵使有任何意外也可及时赶回解决，哪来的擅离职守一说？”

　　他抽走羲和手中的木簪，将它直接插进羲和的发髻中，柔声道：“你仍需要迷榖，不迷己心。”

　　“我不知你是否仍执着于神职任命一事。我真的很想让你开心，但我不能把御日之神的职位让给你，我想不被众神承认的职位纵使给了你，你也不会乐意接受。羲和，俯身看看世间生灵吧，除了修炼，除了职责，这世间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在意。”

　　羲和抓住他的衣袖：“望舒，事已至此，我纵有万种不甘心，但也已接受了安排。你应当知晓我既接受，就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望舒紧紧握住她的手，满眼落寞：“可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待我，不愿再同我多说上几句话。羲和，我爱世间万物，也包括你。”

　　“望舒，我知你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可擅自插手人间之事，干扰人族命运，是一种滥用能力，我知你爱世间万物，可世间万物有自己的因果定律，你的干扰不是爱，迟早会造成恶果。”

　　“羲和，从前我便与你说过，你有你的不偏不倚，我也有我的守护之道，这便是我的因果。一旦你真正了解世间，便无法再置身事外，视线之中，我不忍任何善意被误解，不忍无辜者受苦，不忍少者无依、老者无靠，既身为御日之神，便愿用漫长的神族寿命造福万千生灵。”

　　羲和抽回手，心中无奈，从前身为神子可以和而不同，但如今身为神官，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