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30、坠落沁羽Ⅲ

　　“你究竟是人还是像我现在一样的生物？小姨没说她有朋友去世。”沈沁羽与我肩并肩走着，一同寻找林念夏。

　　“说来话长，但这些不是目前的主要问题，我们先帮你解决问题。”

　　“真的能做到吗？有个女生的妈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而且我还刺伤了那个男生。”

　　“先有证据，然后报警、市长热线、上公众媒体曝光……所有可行的方法我们都尽可能尝试一遍，好不好？”

　　沈沁羽停下脚步，“曝光……是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故事吗？我爸妈的去世，我被欺负、去世的事情吗……？”她低着头，“我不想，不想死了之后还被这么多人评判。”

　　“好，那我们就不用这种方法。”

　　林念夏独自坐在太平间门口，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一位护士劝她明日再来处理后事，但她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在她身边蹲下，“姐姐，我们帮沁羽最后一个忙吧，帮她惩罚那些欺负她的坏人们。”

　　脸色苍白的林念夏抬起头看着我，嗓音沙哑：“好。”

　　我与林念夏离别不过两年时间，她已经拥有一辆自己的SUV，也有了一套自己的小房子。我记得大学毕业时曾与她畅聊过未来的生活，要经济独立、要买车买房，如果有机会的话，一起买一套小房子过着同居生活也很不错。

　　看着她已经实现这一切，我有些欣慰。

　　我偷偷地观察着房间的摆设，看到电视旁立着的照片时，蓦地一愣。

　　有一张是我与她初中毕业时的合照。

　　林念夏给我倒了一杯水，问道：“这么晚不回家，你的爸爸妈妈不会担心吗？”她拿出创口贴，贴在我之前被木碎划破的伤口上。

　　“他们长期出差，不管我，没关系的。”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下意识地想回答“夏望舒”，却紧急刹车，从书包翻找带有名字的物件。实体化后应该有相应证据佐证，不能凭空捏造，好在课本上确实写着名字——“白锦玉”。

　　“你不是沁羽班上的同学吧？”

　　“我们是参加运动会时认识的。”

　　沈沁羽提醒道：“告诉小姨，我书桌下带锁的抽屉里装着本日记，还有那些人给我写过的纸条，钥匙在衣柜里装着内衣一格的拐角。”

　　在我转述后，林念夏立刻翻找这些东西，坐下一张张翻看的过程中，她逐渐泣不成声。

　　那些纸条上醒目的红色写着：“是你克死了你爸妈”、“贱人怎么还不去死”、“勾引男人的下贱婊子”……

　　“沁羽没有跟班主任说吗？她可以直接这些纸条找班主任、找校长、找我啊……”

　　沈沁羽低声嗫嚅道：“我找了，班主任拿着纸条比对字迹，却找不到始作俑者，那时我就知道，还有外班的人参与，班主任帮我上报教导主任、上报校长，全都不了了之……”

　　“为什么不找我？我能帮她！”林念夏低吼一声。

　　“你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我不想再让你为了我费心……”

　　“可她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林念夏捂住泪流不止的双眼，“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及时关心她，我早该知道她是最懂事的姑娘，我没有替姐姐保护好她，是我的错……”

　　沈沁羽嚎啕大哭起来，明明与林念夏面对着面，却就此阴阳永隔，再也感知不到彼此的温度。“是我的错，我不该意气用事，我不该跳下去的！我后悔了，我不想死！”

　　我忍不住再次叹口气。

　　林念夏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还要从沈沁羽的父母去世前说起。

　　沈沁羽的父亲沈安康是普通的公司职工，母亲夏念林因为工作熬夜、压力大、总是发脾气等原因，在沈沁羽上小学时就被查出乳腺癌中期。为了治病，父亲只能更加努力工作，小姨林念夏也因为工作忙碌时常抽不出时间，沈沁羽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

　　母亲总说只有让自己强大，才能不看人脸色行事、才能随心所欲，所以总是要求她好好学习。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自身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当时的成绩能稳上市里最好的初中。

　　但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专找苦命人。

　　在沈沁羽中考的前一个星期，她的父亲因为没日没夜的加班，猝死了。

　　这对于沈沁羽一家而言是致命的打击，中考也因此发挥失常，分数只达到海同市口碑较差的第三中学。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夏念林的病情也恶化了。

　　第三中学本是寄宿中学，由于沈沁羽家里的特殊情况，因此她申请了走读。由于需要照顾母亲，她时常请假，缺了不少课，但无论是什么考试，成绩始终排在班里的前五名。

　　虽然在学校里沉默寡言、没有朋友，但初一上学期她也确实没树立所谓的“仇敌”，像个透明人似的。可到了下学期，情况却截然不同。

　　最初的矛盾来源于初一下学期开学的摸底测试，杨梦婷坐在她后排，这是她们班最喜欢拉帮结派的女生，据说她的母亲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因此班里也没什么人敢惹她。

　　开考前十分钟，嚼着口香糖的杨梦婷戳了戳沈沁羽的后背，“选择题和填空题答案传一下，懂？”

　　沈沁羽没有理她。

　　杨梦婷“嘁”了一声，将口香糖吐到沈沁羽的马尾辫上，“装什么清高。”随后，又向坐在后面的女生重复了一遍要求。

　　沈沁羽沉默地用纸将口香糖从头发上抠下来，包好后放在她的桌子上，“不要乱吐口香糖。”

　　杨梦婷冷哼一声，将纸弹到地上，“关你什么事，臭脸给谁看啊。”

　　考试过程中，她时常趁老师不注意猛戳沈沁羽的后背，沈沁羽不仅没理她，还挺直了后背并往板凳前坐了坐。

　　考试结束后，杨梦婷虽然没有立刻找沈沁羽的麻烦但却在日后时常刁难她，比如将她的笔袋扔进男厕所、藏起她的作业本等等。

　　母亲夏念林总说：“不要忍，不要像我一样。”

　　于是沈沁羽在每一次被刁难后都告诉班主任，但班主任每每只会在班会上不指名道姓地口头警告“某些人”。虽然班主任不指名道姓，但她也偶尔向教导主任提及此事。想必是杨梦婷挨了母亲的骂，随后便会收买其他班的人，代替她去欺负沈沁羽。

　　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沈沁羽的情绪和成绩，她始终冷静从容、波澜不惊，纵使同班同学由一开始的同情、劝阻，逐渐变为冷漠、旁观，对她来说这一切仍只是小打小闹，远比不上母亲的病情和自己的学习重要。

　　转折点是在五月份的领诵员选拔比赛，学校要在全校范围内挑选四位领诵员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朗诵比赛，杨梦婷一直以“校花”自居，自信满满地默认自己必定会被选上。

　　但现实是沈沁羽被选上，而她落选。

　　杨梦婷通过教导主任母亲的关系，找到了沈沁羽的家庭情况和联系方式，威胁她：“如果你不自愿退出，我就叫人给你妈妈发短信、打电话，说你不知检点，在学校勾引老师、跟同学谈恋爱。你妈妈不是生病吗？知道这些事情，不管真假，她起码会气得半死不活吧？”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刻，沈沁羽扇了她一巴掌，抓着她的头发就要往地上砸，“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拔光你的头发、毁了你这张脸。”因为做久了家务，她的力气比杨梦婷大很多。

　　——听到这里，林念夏苦涩一笑，看向我与她那张合照，又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泣不成声。

　　但杨梦婷不是一个人，陪同她的两个女生也上前抓住沈沁羽的头发，几个人互抓头发、拳打脚踢的过程中，杨梦婷的嘴里没一句干净话。

　　但因为沈沁羽的脾气过于倔强且毫无顾忌，紧抓着杨梦婷的脸不放，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杨梦婷生怕自己漂亮的脸蛋被划伤，只得先退一步：“只要你退出，我就不做这些事情。”

　　“不行，你们向来没有信用，得写保证书并签上名字。”

　　“好好好，写！写！松手！”

　　杨梦婷摸着自己的脸颊，满眼愤恨。

　　可沈沁羽还是太单纯了，没有信用的人，一张保证书就能让她重新有信用吗？

　　她申请退出领诵员后，短信还是发到了夏念林的手机上。

　　夏念林不动声色地删掉短信，打电话问班主任沈沁羽目前的情况，不知道具体聊了什么内容，沈沁羽只知道那一天脸色苍白的妈妈对自己说了很多，像叮嘱，又像告别。

　　“沁羽，不要忍，如果被欺负了，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爸爸已经走了，妈妈也没有能力再保护你，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你知道吗？你小姨初中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那时候有人站出来帮她，她们一起搅得学校地覆天翻。你也要学会这一点，不要孤军奋战。”

　　“往后的路，妈妈如果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你就去找小姨，她会理解你，也一定会保护你。”

　　……

　　沈沁羽握住母亲的双手，紧贴自己的脸颊，“妈妈，不用麻烦小姨，我自己能解决，你放心，你们都放心，没人敢欺负我。”

　　但是，她自己解决不了，也没有人站出来帮她。

　　班主任虽有心，可一旦考虑到自己日后的职业生涯，她便会劝沈沁羽忍一忍，不过两、三年，忍一忍就结束了。

　　她本不愿服输，可在骄阳似火的七月，母亲夏念林还是没能撑过去，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她感觉自己好像也死在了那个夏天。

　　在母亲去世后，她便搬出来跟小姨林念夏住在一起，可林念夏几乎日日加班，还要关心自己的吃住行、学习、身心健康，她不想麻烦小姨，坚持九月份开学后住校。

　　开学后，沈沁羽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鲜少开口说话，即使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一声不吭。以杨梦婷为首的小团体对她的欺负愈演愈烈，撕碎她的课本、摔坏她的手机，她也懒得说什么、做什么，可她越是这个样子，杨梦婷似乎就越生气。

　　在一次早课间，杨梦婷出去检查其他班级卫生后，平日里喜欢拍她马屁的两个女生围在沈沁羽周围冷嘲热讽道：“沈沁羽，听说你妈妈去世了？父母都死了，没人要你了，好可怜，怎么这么可怜。”末了，还装作掩面哭泣。

　　坐在沈沁羽前排的男生突然回头斥责她们，“你们来上学，知识没学到多少，全学了欺负人的本事吗？”

　　那女生的口气一下子软下来：“齐玉树，你才转学来没多久，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

　　“不好。”

　　“小贱胚子真会勾搭人。”另一个女生白了沈沁羽一眼，拉着同伴低声道：“走吧，一会我们告诉梦婷。”

　　齐玉树安慰道：“你不要听她们瞎说，她们没素质没道德没人品。”

　　“你叫齐玉树吗？”沈沁羽笑了笑，“谢谢你，你和你的名字好像，芝兰玉树。”

　　齐玉树一时间有些无措，“没……没有。”

　　沈沁羽正色道：“但你以后不用再为我说话了，你们每多为我说一句，她们便会在我身上多加一份罪。如果你不能永远站在我这边，就不要帮我一时。”

　　“我会站在你这边的。”齐玉树诚恳道。

　　沈沁羽并没有在意这句话，她随意一瞥，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冷笑的杨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