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夏莫妮卡

2、映山 ②

　　这天中午，郭得选在侍从室跟几个侍从闲聊，从窗户外面闪过一个人影，他抬眼一看，樱桃穿着件殷红的单衫立在外面冲他招手。她身后是株老槐，生长茂密，阳光透着叶子洒下来，零零碎碎的闪着一片金光，像是风吹过湖水漾起的涟漪。她穿着红艳，肌肤白皙就跟要透出水来一般，隔着玻璃窗子看她，像是镶嵌在方方正正的一幅美人图里。有侍卫早看呆愣，说了句：“三太太底下的人都这样漂亮。”
　　说罢就是一群男人闹哄哄的笑声，郭得选不管他们，径直走出去，这才见她手里捧着白糯糯的一碟桂花米糕，笑着冲他说:“大少起了吗？”
　　郭得选笑道:“昨晚闹得那样晚，怕是还有一两个钟头。”
　　樱桃便将手里的碟子往他眼前一凑，他伸手待要拿起吃，她却手往回缩，笑了起来：“这是三太太专程让我给大少爷送来的，上回大少爷说起这桂花糕味道特别，三太太心里一直记着，让人又做了些来。”
　　郭得选说：“就一些糕饼，你何故这样小气。你一口一个大少爷，不是三太太心里惦记，是你惦记罢。”樱桃脸上一红，恨了他一眼，他赶紧说着好话：“我这嘴，倒是总实话实说！”
　　樱桃一听，将脚一跺便有走的架势，郭得选不敢再胡扯，赶紧拉住她：“我错了，错了！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呀。要是三太太怪罪下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态度良好，樱桃哼了一声，这才说：“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这也是你能吃的？你知不知道三太太的外甥女——就那位程小姐——这是程小姐亲自做的，就这么几个。”
　　郭得选疑道：“就拿这几块糕饼就将人认下了？之前看三太太的架势，倒是不愿相认的。”
　　樱桃笑道：“总在前门墙根儿下站着，一站就站半来月，有这铁杵磨成针的心思什么事能做不成？三太太最是要脸面，怕人说她瞧不上穷亲戚，这才心软了。可我要是程小姐，打死也不会再来沈家，多丢人啊。”
　　郭得选道：“这话怎么说？”
　　樱桃说：“你不知道这程小姐的来历吗？”正欲细说，侍从室里的电话叮铃铃响起来，知道是里面叫人，郭得选赶紧去接了电话，戴好军帽出来，樱桃便将糕碟向他怀里一推，说声：“劳驾了！”便就跑了。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今日放晴，天色如水洗过，清碧无云，院中央是几株高大的银杏，挂了一树嫩绿的小扇子，秋意刚起，扇叶黄了一线，被微风吹过，柔柔的摇，墙底下植了一排冬青将木槿围着，木槿花期长，红粉的花开得正娇艳。樱桃顺路折了几枝木槿，回到房里，三太太正跟二房的长媳吴素芬说话：“他是从不将女人当回事的，这些个人争着抢着把自家的女儿往他怀里送，来来回回多少人，又得了什么？槿芳前脚刚走，他同关二小姐就如胶似漆，哪里有个长性。日后更是会无法无天，等着瞧吧。”
　　吴素芬脸上一阵白，倒仍旧是笑着说:“好在我表妹早早回了华亭，抽身趁早，不蹚他这个浑水。可这关二小姐的名声想必太太也是听过的，可当不得真！他这样不知收敛，槿芳人虽走了，耳报神不少，别闹出事来。”
　　三太太穿着件宽大的翠绿缎子的睡袍，松落落的罩在身上，吸了口烟，笑了一声：“名声？他是在乎这些的人吗？他喜欢的是女人有趣的灵魂！”三太太作为长辈，说话做事素来直爽，吴素芬听着也笑起来，三太太抬眼瞧见樱桃将木槿花插进花瓶里，便是有些生气：“这时候弄这些花儿草儿做什么，我晚上要穿的衣服还没熨出来。”回头就对吴素芬说:“也亏得是关家小姐这种人，老爷对他都放任自流了，如今谁还管他？”
　　樱桃回里间的柜子里取衣服，取了西装出来，三太太又问她：“她人还在么？”
　　樱桃回说：“还在书房里抄经呢。”
　　三太太“哦”了一声，说：“想起来又忘了——之前医生给我开的药你拿几片给她，上次许是着了凉，我瞧那模样这会儿还病着。”
　　樱桃应着就去揿铃让吴妈上来听差，自己去药箱里找到一个白色药瓶，拿给三太太瞧后才倒了一粒，又倒了杯热水，用盘托着给香芝送过去。香芝见她进来，便立即将笔搁了，起身相候。樱桃就说：“我们都是粗人，表小姐不用对我们这样客气。”
　　香芝说：“我最近常来府上打扰，给你们也添了不少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樱桃说：“来拜会三太太的人何止你一个，我们分内的事，倒不觉得什么。”说完客厅里又传来一阵说笑声，樱桃心思聪慧，解释说：“这是复翀少爷的少奶奶，最喜欢找三太太说话，程小姐别往心里去。”她瞧香芝脸面通红，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便倒了杯水让她先将药吃了，这才说：“表小姐何不去找三太太说一声——我悄悄告诉你罢，三太太叫来宪兵队的人打了招呼，你哥哥吃不了苦，可是老爷最是忌讳内眷过问军务，再往上还需想其他法子。她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心疼着您，她一个人也有她的苦处，您过来看望她，她比什么都高兴。”
　　香芝说：“我都明白，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樱桃听她言语中分外客气讲理，还是有些生分的样子，也不好多加寒暄，慢慢走出去了。吴妈早已经来了，熨烫好了衣物，樱桃伺候三太太更衣洗漱后，刚给吴素芬换上茶果点心，听见外面“啪”的一声，本来这府里昼夜颠倒，下午是极安静的，这一声就格外响亮刺耳，她吓了一跳，三太太已经吩咐说：“你去瞧瞧，指不定又是哪个冒失鬼，莽撞不懂事。”
　　樱桃应着出去，不一会儿听见她在外头叫了一声：“大少爷——”三太太一怔，旋即跟吴素芬玩笑说：“我倒骂得一点没有错——你说他来就来，每回都得这样惊天动地不可！”
　　她话刚落，沈淙恩懒洋洋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昨儿来得晚，还没来得及跟馨姨打招呼。”说着他已经走进来，脸上是淡然不逊的笑意，面容却生得清俊英挺，一身戎装在身，越显得身姿英武不凡，潇洒俊逸。见吴素芬在这里，便问候了一声：“嫂嫂也在这里？”
　　吴素芬道：“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我虽然不喜欢跳舞，但闲来无事凑凑热闹罢。况且昨晚我来得可比你早，你忙于应付那些小姐，哪里顾得上我们。”
　　沈淙恩淡然说：“哪里就有这些事，嫂嫂别打趣我。”
　　吴素芬冷笑一声：“婉宁当初可是哭着走的，你如今倒是两清的样子，显然是个没良心的。”
　　沈淙恩道：“宋小姐是大小姐脾气，是我伺候不起。”他言语随意，吴素芬知道覆水难收，只是心里难以咽下这口气，玩笑说：“怪我这时候还提她做什么，总不能还替她报复你！她及时离了你，也是她祖上积福。”她话里有话，沈淙恩左耳进右耳出，任凭她逞口舌之快，并不理会，三太太看樱桃端了些瓷器残渣走进来，就岔开话题问：“又是什么碎了，要不要紧的？”
　　樱桃回话道：“表小姐恰才吃了药犯困，将那只雨过天青的官窑盏子碰掉了。她急忙收拾，指头被瓷片割出了血，我正要给她送点药去。”
　　沈淙恩到沙发上坐下，闲话道：“那原是父亲送你的，老早就单着，上次我来碎一个，还说正好成双，这次却又碎一个，保定没法用了，馨姨可是要心疼死了。”
　　三太太啐了他一下：“你还好意思说！”只对樱桃说，“这丫头心思太实了，既然不舒服，去躺着养养神罢——那东西我若是稀罕，何妨收着。这人心就跟瓷器一样的道理，既然心都留不住，我留着物件做什么样子，碎了倒好，说不定是老天给的什么预兆呢——你只对她说没什么要紧的，我这里眼下没空，让她先回家去歇养好了再来。”
　　吴妈给沈淙恩奉过茶，沈淙恩呷了一口，随口问：“馨姨什么时候认的外甥女，又不是什么天仙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
　　三太太心里通明，笑了一声：“如今什么天仙儿也比不上你的关二小姐！你来也不是为问候我，是指着我把你的关二小姐藏起来了吧？她可不在我这里，你昨晚喝得不省人事，人早就走了。”
　　沈淙恩一听，面上倒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盏子，脸上的笑倒柔和起来，说：“我说了一回你的糕点好吃，回回您都记着我，我专程过来道谢，可在您眼里我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满腔委屈，三太太忍俊不禁，对吴素芬道：“他那是吃惯了鲍参翅肚，偶然想吃青菜豆腐！”
　　晚上的宴会散了已经是凌晨两点，三太太从梳洗室出来，便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擦香膏，她平时保养得宜，又会装扮，并没有老态，可这时候已经卸了妆，台镜里面就照见一张脸，双眼乌青，细纹纵横显露无疑。她埋怨道：“订婚宴刚忙完，又来个特派员，老爷子躲着不见人，也不知道我得招呼到什么时候，天天这样折腾，我都受不了啦！”樱桃铺了床，她便将樱桃叫到跟前来问：“下午淙恩过来，听他的口气，他人是在书房里？”
　　樱桃点头说：“我去的时候，只是站在书房门口，倒没有进去。想来这关二小姐到底非同一般，大少爷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三太太不以为然，叮嘱道：“你以后只记着一点，香芝要是过来一定将他躲着些，他近来只为发泄他的不满，行事尤其放纵，我不得不多心。”
　　樱桃笑道：“大少爷竟成了豺狼虎豹了，我就说太太您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到底还是为表小姐着想。”
　　三太太伸着手朝她胳膊打了一下，樱桃身子一侧，倒是躲过了，三太太便厉了神色说：“你们背地里少嚼蛆我就谢天谢地，我如今看她是个乖觉懂事的，与那一家子比起来，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人心肉长的，既然没福分，也不要往那方面存想法，我瞧香芝年纪虽不大，可清高得很。”
　　樱桃却是说：“只是可惜了表小姐那模样性子，要是长期能留在太太身边，那也……好歹以后是个倚仗。”
　　樱桃自十岁入府就跟在她身边，她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樱桃的话自然说到了她心里，可她早就是个六亲不靠的人，只剩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