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夏莫妮卡

1、映山 ①

　　（一）是否良辰
　　一
　　长治府是南境首府，也是母亲的家乡，程香芝随母亲回来，一晃在长治已经住了十年。她虽然出身在北地，可因着母亲的缘故，相貌带着南方女子的秀丽精致，两腮的弧线将圆润秀丽的脸型烘托出一种温婉的美感，两弯眉毛由浓到细过渡天然无需修饰，衬得眉弯下一双眼睛清亮澄净，五官周正糅合得恰到好处，即使不涂脂抹粉，也有美人的样子。三太太冷眼中打量她一阵，她穿着件月白的连身短裙，收拾得干净整洁，越显得玉立婷婷，可足上是一双旧皮鞋，牛皮穿得久变软了旧了，变了形，光泽已不在，三太太的眼睛像个探灯，将人拿在灯下照，叫人无所遁形。
　　原本旧的鞋子早打湿了，泡了一鞋子的水，因在当下站得久，鞋子里的水被挤压出来，将脚底下绵厚的地毯浸湿了一圈儿水痕。香芝也有些局促，却不知道该站在哪里。她耳边两绺头发向后束着，半长的肩披的头发已经被雨打乱了，耳边的细发一丝丝的贴在双颊上，嘴唇抿着，一言不发。她是冻着了，脸颊白净的皮肤冷出一层淡青色，黝黑的眉毛和眼睛，就像是落在青玉上的墨，只衬得那青色虚无缥缈，不见血色。
　　三太太印象中还有以前她的样子，与如今是天差地别的变化，如果说几年前的人是山涧淙淙潺缓的一股细流，那么如今她是月下一池静水，就算风过也只是轻淡的一圈縠纹，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慌，三太太惊讶于她的变化，才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想来她们的日子过得并不怎好，心里却一阵无法言说的舒坦。屋子里都是干净的，就像她这一处在落雨，着实有些可怜。三太太的这种怜悯并不因她显得特别，就像是面对路边衣不蔽体的乞丐，一时心软会丢下一个铜板。
　　三太太翘着脚坐在绿绒沙发里，她手里夹着支烟卷，慢腾腾地向上冒着白烟。缥缈的烟气将两人隔开，更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茶几上摆放着红纸包的糖果碟子，没用完的金漆红笺的喜帖散乱的堆着，三太太将帖子抛到一边，才露出一只手心大小的水晶烟碟，她将烟碟握在手里，慢腾腾站起身，朝窗边走去。
　　窗外面的世界依然在下雨，渐渐淅沥，雾气沉沉，直有黑云摧城的气势。她本来穿着鸡心领斜襟的春绸旗袍，颜色素雅，上面却有大朵大朵红艳的湘绣牡丹花，绚烂至极。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脸上的保养再下功夫也难抵岁月的痕迹，衣服便总要穿得妖丽以证明自己还有青春足以匹配这份艳丽。她吸了口烟，由于体态丰腴的缘故，抬手间手臂上一只镶红宝石的花开富贵纹的金镯子卡在手臂中间，像是坠在悬崖下面，忽然硬生生抵住一块石头。她原本是背身站着，这会儿吸了口烟，也只是微微侧头说：“你真该感谢这老天爷，不然就算你站个十年八年我也是不会见你的。”
　　香芝毕竟年轻，抬也不敢抬起脸来，只望着地下，她便回过身来说：“怎么，这会子倒不说了？不说就算了，樱桃——送客——”
　　香芝这才匆忙仰起脸，赶紧叫了一声：“馨姨！”
　　三太太两手抱着腰，哼了一声：“他们从前是怎么骂我的，你是不知道——自我嫁人以后，就发誓跟他们断绝关系。这时候眼巴巴找来了，当我是傻子吗？”
　　她虽然说得这般激越，可神情依旧平静，看香芝的眼睛里是极度的疏离。香芝脸面薄，眼睛起雾，此时只强自镇定下来说：“我们都知道没脸见你，可哥哥被宪兵队抓去了，生死攸关，实在是求人无路。就算被您骂，我也不得不来。”
　　三太太掐了烟，似笑非笑地嗤了声：“那不争气的东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香芝便是说：“他平日虽然糊涂，但品性不坏，这次也确实受人冤枉。他从小没吃过苦，眼下进了宪兵队，在那种地方怕是挨不住。”
　　三太太用轻淡的口吻，如同高高在上的法官：“你倒是说说，你们既没见着人，怎么就断定他是被冤枉的？”
　　香芝回说：“是舅舅找了哥哥以前的朋友零七零八打听了些，跟他合伙做生意的人原本就不务正业，出事后人就消失了，哥哥素来胆子小，军火这种东西，他怎么敢去碰？还将军火运到韦州地界，他哪里有这个能力，显然是被人拉去当了替罪羊。”
　　三太太倒是一笑：“说得有理，他一来没胆量，二来没本事，全得了卓家的好遗传。”她说完，才去看香芝：“你母亲从来心高气傲，怎么舍得让你来我这里受委屈？”
　　香芝顿了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血浓于水，馨姨哪里会跟我一个晚辈为难，况且我哪里就委屈了，馨姨才是委屈。如今家里已不同从前，馨姨若能高抬贵手，我一定记着您的好，将来好好报答您。”
　　三太太心里知道她做难，一番话下来，自己既然做了长辈，不好同她晚辈计较。她拿着竹管子顾着给鸟笼添水，头也没回说：“他们倒是精明，晓得让你来找我——你且回去，这事我记下了。”
　　香芝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高兴得险些哭出来。出来时已经天黑，天色深沉，再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雾下得极重，像给这个黑色印上一层油纸，变成诡异的半透明体，她从来时的偏门出来，廊檐下一盏昏浊的孤灯，从头顶直直照下来，连个影子都没有落下。从后面远远传过来西洋的弦乐，欢乐得好像还有喜庆的余音。她听着曲子出了会儿神，忽听见弦乐中一阵急密突兀的鼓点，再细一听，才发现是雨势大了，刷刷地打着叶子。香芝的衣服已经经过雨的洗礼，她不惧怕再湿一点儿，要往雨里走，此时樱桃拿了把伞追出来，叫住她道：“这是太太让我拿给小姐的，说今日家中有宴请，不便留小姐长谈，事情她记下了，改日空了请小姐过府上聚。”
　　香芝客气的跟樱桃道了谢，没有格外的寒暄，樱桃转身又进去了。她打开伞，从明处走向暗处，洒在身上的那点微薄的光亮，渐渐被遗弃，她的身影逐渐成了黑色的影儿，在漆黑里面戚戚地晃动，如同一片落叶。风声凄厉似鬼魅，将四围的树木吹得张牙舞爪，几欲连根拔起，香芝无法淡定，越行越快，看见岗亭笼在雨夜中微弱的光亮，简直奔起来，出到了外面，路灯将地面照得雪亮，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由松口气——感觉自己还是个人，没有变成鬼，仿佛一种劫后余生，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香芝只是想证明刚才的恐惧并不是自己吓自己，于是从夜色回望来处，而回望的一刹那，连她自己都怔住了。这是沈家在映山的私邸，山里分外清净，欧式的白色洋楼掩映在崇山峻岭中，主楼每扇玻璃窗都灯火通明，照亮得楼宇如山顶洁白的雪丘——方才的黑暗已经寻不见了。
　　这种样式的建筑正是时兴，当前的中国也是海纳百川。香芝朝着山下走，映山像披上了夜色的黑丝绒大礼服，沿山道路的路灯，一路蜿蜒向下，宛若银河，璨如星子，是大礼服镶坠的莹亮的珠子，而夜雨绵绵，是从头披落下来长长洁白柔软的头纱，华美又充斥诡秘。夜色依旧格外的静，深沉得纹丝不动，天上人间似乎颠倒过来。香芝踩着星光在“天上”走着，却被这雨糟蹋成了地上的泥，雨下得越发绵密，片刻停不下来，身上又潮又腻，山间的寒意令骨头都在发颤。却从下方驶上来一列车队，车速极快，雪亮的车灯扫过来，射得香芝一时间睁不开眼，她下意识靠边避让，车头灯却左扭右突失了控，一个清脆的女声“呀——”了一声，伴随着“轰——”一声巨响，在沉寂的夜里惊心动魄。
　　驾驶室的女人摇下车窗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去问副驾上的人：“我撞着人了么？”显然是受了惊吓，六神无主。沈淙恩原本斜着身体替她掌住方向盘，这时候松开手，朝外看了一眼。后面车子上跟的李晋琛领着侍从先已经下车查看，只看见香芝握着右脚膝盖坐在地上，眼中露出凄惶痛苦的神色。
　　李晋琛见是她，略略讶异，却不动声色，侍卫将她的伞捡起来，他接过伞上前替她撑住，只是问：“请问小姐哪里有受伤？”
　　他们各个戎装在身，身有武装，他说话举止却十分礼貌客气，香芝已经站起来，将伞接了过去，只是被这一吓，脸色苍白，倒是十分憔悴的模样，李晋琛见她一言不发，心里担心，本欲细问，沈淙恩坐在车子里已经不耐烦，也没下来，只是催促问：“怎么回事？”
　　李晋琛素来知道他的脾气，连忙走过去禀告：“大少，碰伤了一位小姐。”
　　沈淙恩微有不悦：“已经封了山，这里怎么会有人？”
　　此事牵扯警卫布防，李晋琛不敢怠慢，略一思量就说：“三太太在办酒会，许是回去的客人。”
　　沈淙恩“哦”了一声，恍然说:“酒会散了吗？这么早——撞的是谁，好不好交涉？”
　　香芝只听见风声在山谷中回响，一阵阵呜咽之声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在心里面也搅起了一阵风。她四肢百骸仿佛都失了知觉，整个人似站在悬崖之巅，风势凄厉，脚下轻得摇摇欲坠，身子软得站不住。手中的伞一下子就掉在地上，那细细的雨落在身上脸上，像无数双手将她向悬崖下推去，她无力反抗，就要向下坠去，坠去……可她□□还在这里，风雨从四面包抄，将人逼在这绝路里面，无路可逃。
　　李晋琛犹豫间，驾驶座的关二小姐将身体微倾在淙恩胸口，脂粉的香气与体香扑面而来，沈淙恩很轻松抱住一阵温软。她用嘴唇贴着他的耳根，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和白亮的胸脯，待欲说话，腰肢上突然一阵柔柔的酥麻，便笑了个花枝乱颤，如莺啼婉转。好一阵才制住淙恩袭来的手掌，娇语嗔言说：“这可糟糕，舞也跳不成啦！”
　　沈淙恩道：“打发就是了，何需你操心。”便回头对李晋琛使了个眼色，李晋琛心领神会，立正领命，刚欲走，一个侍从走上前行了礼：“长官！”禀报道，“那人自己走了。”李晋琛回头向山道下一望，女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已经走出老远，只有落在地上的伞被风卷得追随着一路翻滚，她身上雪白的衣裙模糊成雨夜深处的一抹微光，这一切竟然恍惚得像是个梦了。雨越加大了，打在车前窗上急如鼓点，噼里啪啦，沈淙恩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就关上车窗，对关二小姐笑了一句：“这人倒是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