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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佳话 ① ...

  •   二
      香芝将家里拼凑的首饰换了钱回来,上门催债的人才走了。闹了大半日,惹得母亲旧疾加重,又忙忙的上街请大夫。
      她熬了药恰才进屋,只见母亲闭目靠着床头的靠枕脸上安详,一点动静没有。病人忌风畏寒,遇上点刮风下雨,门窗就要紧闭,香芝推门进来,门外的光线甫射入,照见空气里的浮尘,宛如江海上的浮萍,随波逐浪,令人晕晕乎乎的,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坐船,胃里一阵一阵的有东西涌上来。香案上的香炉里檀香袅袅,一丝风也没有,直直的向上冒,满屋的熏香之气氤氲令人透不过气,几乎要晕厥过去。她赶紧扶住了门,就这片刻,母亲的眼睛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看见她身体在轻微地颤抖,提着力气道:“我又吓着你了?你放心,我这会儿还死不了。”
      像是濒死的人突然缓过最后一口气,香芝几欲哭出来,好在忍住了,摇了摇头走过去。常年的病痛折磨,卧床不起,母亲也就四十来岁,却是老态龙钟,衰老得厉害。香芝抿着唇,拧了帕子替母亲擦脸,母亲看她的样子,眉头倏儿皱起来,撑着身体就要起来:“他们该不会又让你去了吧?”香芝赶紧说了没有,两手扶住她,她才躺回去,义正词严地说:“我宁可你哥哥不要这条命,也绝不让你去求他们!他们若是一定要难为你,我们立即收拾走,我不要这条命就是了。”
      香芝领教过她发火的样子,一发火倒不像病人,能将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使在这一件事上,于是赶紧说:“没这些事,舅舅他们知道你的脾气谁还敢提,忙着想其他法子呢。”
      母亲提着的那口劲儿就松下来,整个人像是倒完东西的麻布口袋软软的塌下去,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手掌,说:“卓家早就完了,程家也早就完了……是我这个母亲没用……还要拖累你……”
      她眼睛里面含着泪水,在焦黄的皮肤上流下一道银丝一样的印记,香芝拿帕子替她揩了脸,笑说:“自父亲走了后,一直是我拖累您,现在换您拖累我,我们正好扯平。”
      她极力地想安慰她,尽力的轻描淡写,门口搁的药炉烧得正旺,浓烈的药香逐渐溢进屋子里来,连那檀香的气味都掩下去了。碳火烧得发了红,药汁噗噗地向外喷,香芝跑出去急着将药端下来,那烧热的药吊子烫了手,不由低呼了一声。回转屋来见母亲双眼半睁半闭,她将滚热的药汁滗到药碗里,才到抽屉找了药膏来涂。翡绿透明的半固体触在伤口上,一阵清凉从指尖渗到了五脏六腑,那痛也似蔓延到了心尖,火辣辣的。卓太太提着一个包裹,在门外就缩住了脚,招手唤她出去。
      她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袱,将她拉到廊檐下说:“只你做些糕饼确实寒碜,拿不出手,你不做就罢了。既是求人办事,两手空空也不成礼数,家里还有这点值钱的老货,你一并带去。”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颗半掌粗老山参和一盒阿胶,都用精装的匣子盛着,一一给香芝过目,等着她的许肯一般,香芝却推了回去,说:“之前舅舅生病都没舍得吃,舅妈还是留下吧,馨姨是十分通达的人,她知道我们的状况,不会计较这些。”
      卓太太忽然嘴一瘪,哭起来,一个劲儿抹泪,香芝好好劝了一阵,卓太太拎着袖子擦眼泪,眼泪却跟断线的珠子,擦了又来,呜咽着说:“你嫂嫂带着春儿拍拍屁股就走了,现下我们能指望的就你一个,你母亲的想法,还不是因着那件事,可沈家现在如日中天,就算不这样,也没脸攀结人家!卓乾那不成器的东西当真死在外面一了百了,偏偏命长,做父母的哪里能眼睁睁瞧着他没命。比起他的命,我们不得不低这个头。田契、地契都被他拿去做了抵,这祖宅眼见都保不住,再没了他,我们往后可怎么活?”
      她说得伤心,香芝知道她是惊吓过度,却打心里最是怕他们哭,心里也慌着,像有无数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在心上爬,只好说:“那契约还有一段时间,现在解决外债要紧,只是不知他到底欠了多少钱,还会不会有要债的来。您同舅舅先算算能拿出多少现款,防着还有人像今天这样凶神恶煞的找过来。母亲这里我是清楚的,我把一点首饰拿给你,再就没有旁的了。好在哥哥的事馨姨那里还有指望,这比什么都强,至于其他我们往后再慢慢商议。”
      卓太太听了,两只袖子一挥擦了眼泪,卓先生从外头过来,听见香芝一番说话,幽然苍凉的叹息一声,倒是没有说话。母亲喝了药香芝就出去了,卓先生到房里询问了妹妹的身体状况,才同卓太太出来。大院里一地狼藉,舅舅触景生情,痛心疾首,只能道:“账目一直是你管的,你合计合计罢。”
      卓太太道:“还能有什么账目,就一点碎银,捞人怕都不够,这些年的亏空你心里还没点数。只能我去列个单子,你往典当行跑一趟。”
      卓先生也不敢再提这话,却还是放不下男人的气概,说:“好在还有香芝,当初就叫你对人好一些,你不听,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好。”
      卓太太忽的提高嗓子:“你说说清楚,我怎么就对她不够好啦?吃穿哪样短她?要不是你狂嫖滥赌闹了亏空,哪至于不让她上学!”
      她一提这茬,卓先生就知道有嘴说不清,便袖子一挥,避而远之,扬长而去。
      庭院里面月影高悬,夜色清碧,月光静静的洒下来,院中花叶葳蕤披上一层银纱。深沉的夜愈加显得书房里的灯光明亮,而眼前的这片明亮,却也不过是夜色中的一星微光,如同浩瀚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星火。香芝这样想得出了神,从窗户外面吹进来一阵凉风,香芝身子倏然一冷,她伤寒未愈,寒凉袭来,禁不住一个寒噤,于是走过去将窗子关了,这时候樱桃送吃的进来,顺便说:“三太太还有一会子呢,那特派员赢了钱还不肯走,吃了饭还拉住太太少爷要打几圈。”
      香芝谢了她,便是说:“我多晚都这里等着,只是请务必让我今天见见馨姨。”
      樱桃笑道:“我记着呢,散了我就跟太太说。”
      樱桃走下楼,给牌桌添了茶水,李晋琛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纸,樱桃走过去给他也添了茶,见糕点未动,便是说:“若是不合胃口,李长官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李晋琛因着要沉稳些,樱桃不敢如在郭德选面前那般胡闹,举止说话规矩许多,李晋琛也十分客气:“你不用忙,我是不饿。”他向里间的牌桌子看了一眼,一个人坐的久,遇见人说话,倒开起玩笑来:“人家是陪太子读书,我是陪太子打牌!”
      本不是多好笑的事,因为他说的一本正经,倒分外好笑一些,樱桃笑了声,就说:“太太屋里有好多杂志,我等会给长官您拿过来解闷。”
      李晋琛道了谢,听高几上的电话响了,樱桃捧着茶壶就过去接,三太太听见了,头也没回问了一句:“是谁?”
      樱桃掩住电话说:“是表小姐府上打来问的,这么晚没见回去,正担心呢。”
      三太太摸着牌,说:“这孩子,还没回去?”樱桃已经走过来了,便是朝她耳边说了几句,三太太“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原来昨日经过三太太的疏通,舅舅跟香芝进了一次宪兵队。原本三太太打过招呼,案子放着没动,可最近卓乾却突然受了两次提审,已经没了人形,遭受不住,问什么应什么,供词已经画了押。香芝担心万一处决的日期定了,救人更加困难,所以今天才不得不要见馨姨。
      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的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香芝有心事,心里也跟上了发条,一下一下的跳着。她并没有胃口,简单用过晚饭,一个黑脸的老妈子将碗碟收拾出去,那老妈子干惯粗活,动作麻利,香芝到嘴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三两下就捧了盘子走了,香芝只好自己拿了盏子到外面找些茶水。
      这门原本关着,她扶住把手正要向内拉,外面却有人推门进来,木门扇朝她迎面撞来,她骇得闭紧了眼,身子下意识向后仰,脚步却没来得及后撤,整个身体就要向后面倒去,惊慌之际手上什么也抓不住,却有人朝她胳膊上一握,轻松将她拽了回来。
      香芝惊魂未定,身体就猛然扑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面,一切都猝不及防,耳边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这尖利的碎裂声似乎是透过沉沉的水底传过来,闷闷的,遥远的,如同隔世。然而顷刻间,耳边的声音又清晰异常,风雨大作,山呼海啸一般,时隔多年,她依然记得那天的霶霈风雨,吹得那纱绿的帐幔直飞起来,书桌上昏暗的灯芯,被风扑着将息未息,她一个人守在书桌前,报纸上的字像是一片寂灭的死灰。那时候起,她就绝了所有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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