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世事终遗梦，几时堪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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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忆枫微微怔住，他看着萧漠，知道对方的认真，也知道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他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只是他是如此优柔，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他看着萧漠，那个人虽然闭着眼，却似乎也正在看着他一样。多年交情，彼此相知甚深，他能看透萧漠，萧漠又何尝看不透他？他想说的话，萧漠替他说出；他不能说出的话，萧漠一样能替他说出。在这种时候被人看穿了心思，是不是一定要刀剑相向？
“爱恨情仇只是负累么？”他轻声问，“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背负呢？”
萧漠淡笑，“没有答案的问题，何须发问。”他朝那边微微转了头，“再这样说下去，尹大姐醒了，你想走就没那么轻易了。况且这里毕竟是流星门地盘，你身为未知主人，在这里并不合情理。”他回身，轻声，“我已没有什么需要多言，你们若需说些什么，我不打扰了。”
燕忆枫看着萧漠走回屋角，用剑鞘支着坐下去，然后将剑抱在怀里。燕忆枫欲言又止，如今他纵有千言万语，终究是无法再发一言。
倒是湛淇，走到窗前盯着他，“为什么不回去？”
燕忆枫笑，“回哪里去？”
湛淇皱眉头，“其实大不了你把未知拱手送人，再回到我们中间来嘛。现在反正你在外面，那里的人又管不了你。”
燕忆枫微微一笑，“那样的话，昔年的天下第一剑，怕是又要沾染血腥。”他轻叹口气，“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吧，我去杀了他，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湛淇沉默，片刻，他轻轻苦笑，“单以你一人之力，是杀不了他的。就像他也杀不了我一样。”
燕忆枫沉声，“以我未知之力呢？”
湛淇看着他，“你想带着你的手下去送死？”
燕忆枫冷笑，“未知之力，岂是一人能敌？”
湛淇眨眨眼，“你真的能让未知那群小孩陪你一起去送死？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的。以你这种一个人不要命到处乱跑的性子，自己死在那里的可能性倒是更大。”
“你不是说，是被你治死的病人家属么？什么家属有这样的势力！”燕忆枫道，“在我面前，你无须隐瞒什么。”
湛淇微微垂了目光，道，“不行，这种事情，我不可能告诉你。”
“难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么？”燕忆枫冷笑，“待我踏平流星门，找到所有的中间人，用尽手段怎么都能找到我要的！”
湛淇微微怔然，他看着燕忆枫，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但是他却不能回报以同样认真的坦白。他本就为了逃离这些事情而远走江湖，又怎么能让好友为之涉险呢？
“最好不要去找。”他迟疑良久，轻声开口，“如果你卷入这件事情，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更危险。如果……”他顿了顿，苦笑，“你知道，就连尹尹这样口风不紧的家伙，也决不会告诉你这些事情。你这个人太爱涉入这种危险的事情，所以告诉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你。”
燕忆枫笑了笑，“我总有办法知道。纵使你不愿告诉我也一样。”他看着屋角坐着的萧漠，轻声，“若我成功，萧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希望你拦在我面前。”
屋角坐着的人，轻轻抬起了头，“忆枫。”他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如同这些年他们作为好友之时，“你问过我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那么我现在也问你，如果我再一次拦在你面前，你会真的杀了我么？”他微微笑着，“我不给你我的答案，如今我也不需要你的答案，以免你日后反悔。”
燕忆枫淡笑，“那么你会杀了我么？这个问题你总该回答了吧。”
萧漠沉默片刻，轻声回答，“如果可能，我不想杀任何人。只有官府和王上才有判人死罪的权力……我们又不是邺地那群武夫。以我的眼，我不会率先出手，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宁愿一生歉疚的人是我。是的，如果你我有朝一日针锋相对，下一次我会杀了你。”
燕忆枫轻声，“这也是你对那个问题的回答么？”
萧漠微笑，“随你怎么想。我不需要你回答是否也要杀了我，与你同样，萧某从不畏惧挑战。不过嘛，湛兄若在，是必不会允许我对你出手的。我们三人，倒都是对这些心知肚明，不是么？”
“既是心知肚明，为何不肯给我答案？”燕忆枫问，“或是你……”
“忆枫。”似是被他的追问弄得疲倦了，萧漠轻声地再次唤了他的名，“我方才说过，请原谅我，包括我必须做出的决定与不能回答的问题。湛兄说你有伤在身，以你的性子，容易将小伤拖得严重，所以不要再在这里纠缠这些……”他轻微地苦笑，“何况……我也累了。”
燕忆枫看着萧漠，微微攥紧了拳头，但是他现在能说些什么？他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去做该做的事情，不是么？
“那么，我也应离开。这里是流星门的地盘，你们须小心。湛兄……”他开口，“多保重。”
他转身而去，湛淇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头，“看他的表情，说不定不及回去就得气吐血。”
萧漠淡笑，“他一向疏宕，不至那么小肚鸡肠。与其担心他把自己气吐血，不如担心他再遇到流星门的人……自从他和陆嘉起过冲突，流星门怕就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湛淇道，“白日里我见他似乎是与流星门的人对上了，那个人似乎叫什么辛晴的……嗯，听起来很辛苦的名字。但是那个人似乎并不是针对我这件事情而来，我怀疑流星门在这里注意的人其实是他。”
“等平安到了檀瞻再说吧。”萧漠淡淡，“我听叶弦妹子说过，晴公子心思缜密，无论他针对的是谁，事情都不一定好办。若是辛晴针对的是忆枫，我看他倒是要吃苦头了。”
湛淇惊讶，“这样的话，他是有危险了？”
萧漠笑了笑，“流星门派辛晴出来，若是针对你，倒是并无可惧，至少晴公子不论武艺还是心机都无法与尹晗抗衡。但是他若是针对忆枫，以流星门与未知如今的关系，倒是不知他们会如何处事。”他微微压低了声音，“谭谨若是想要趁此机会除去未知主人，派晴公子这样的人出来，是一步险棋。谭谨的作风，依旧是面上和善，手底狠辣。”
湛淇皱眉，“他真的有危险？”
“既然扯上流星门，你身上又负着那张索命单子，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萧漠道，“如果你想帮他，可能会让事情更加麻烦，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先去避一避。”他叹口气，“并且，林晰延在他麾下，对这件事情应当有应对的法子。”
湛淇皱皱眉，“那你觉得，这件事情发展至此，谁的处境更危险呢？”
萧漠沉默片刻，道，“这种事情，向来不可测度。对你我而言，此时身在流星门的地盘，这样的话还是少谈为好，小心隔墙有耳。”
湛淇轻轻笑了一声，“或者说小心尹尹被吵醒，爬起来把我们揍一顿。”
萧漠微笑，“其实忆枫给你的提议未必不好，你若真想一了百了，倒真不如让他去。实话说，单是有尹尹在，你的命就不可能比那个人便宜多少。”
湛淇叹气，“别吓我，你和那小子可不是一样的性子。他说出这样的话，是真打算做出来的。我不介意某个混蛋的死活……但是如果忆枫杀了他，之后事情要如何是好？我当初逃出来，本来就不想和这种事情搭上关系。”他长长叹一口气，“虽然说，把他骗到那边去，的确可以让流星门把目光转到别处，但是我……我还是不想杀那个人。”
“除了剑神令，江湖中没有什么能止杀。”萧漠轻声，“并且……至今还有人信剑神之力么？”他笑了一声，一手按上微微作痛的旧伤，“我们两个说什么都没有用处的。毕竟现在尹大姐才是做主的人。”
湛淇笑笑，“也是，我不愿想这些事情。早些日子去将檀瞻城吃穷掉，才是我的心愿呢。”
萧漠突然微微皱眉，“有人。”
湛淇立刻环顾四周，“哪里？”
“呀，大哥耳朵真尖。”窗外有小少女声音，清亮亮地，“我本来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好，没想还是被大哥发现了。”负剑的少女从窗子翻进来，“哎呀，还有人在睡觉？起来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尹晗揉揉眼睛爬起来，“晒屁股？有人想被打屁股了？”看清楚了说话的人，吓一跳，“这这这这是哪位？你们两个怎么和这么小的丫头认识的？坦白从宽！”
“哪有那么玄乎，这是我的义妹叶弦。……我听说你入了流星门？”萧漠轻笑，“谭老大没有难为你吧。”
“唔，其实谭老大是让我和大辛一起来这边办未知主人的事情的。”少女坐在窗沿上，笑嘻嘻地，“之前我和未知主人过过招，他很厉害呢，而且又漂亮，比大哥你漂亮得多哦。但是我总觉得他很面熟，不知道为什么。”她露个困惑表情，“算了，也许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也说不定，既然他能从临安跑来这边一次，以前也可能跑到檀瞻来也说不定嘛。”她下完结论，笑着看向尹晗，“这个姐姐是谁？是大哥或者这位……嗯，阿叔的朋友么？”
湛淇哭笑不得，“为什么叫我阿叔啊？”
叶弦笑，“因为萧叔叔说，男人都喜欢被叫大一点，这样看着庄重，女人都喜欢被叫姐姐，这样听起来似乎不会太老。嗯……虽然那时紫菀阿姨说他那是瞎说啦。”
萧漠笑，“不可造次，这是尹晗姑娘，你应当也听过她的佳话；而这位，是……”
湛淇眨眨眼睛，打断萧漠的话，“我是谁无关紧要啦，但是不可以叫我阿叔！”
叶弦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尹晗？她就是把七国的王宫都踩了个遍，还找过谢斛前辈挑战并胜出，差点成为我们新门主的尹晗？”
尹晗干笑，“少年意气，少年意气，最好别和你们谭老大说你看见过我。”
叶弦大叫，“真的是你！天哪，我最佩服你了！大哥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怎么不早点引介于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转圈圈，“可以告诉我么？卫王的议事厅那道墙后的眼睛，你是怎么绕过去的？我被发现了好几次哪，要不是跑得快，早被抓到了。”
尹晗哭笑不得，“这些事情都很危险啊，不可以学……萧小弟啊，你居然有个这么好动的妹子，早些时候家里一定很热闹吧。”
萧漠微笑，“啊，是啊。……现在，我们也有个流星门的人可以探探口风了，不是么？”
叶弦笑嘻嘻地，“反正谭老大不在，说吧，我跟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尹晗咋舌，“要让谭谨知道了，谁知道会不会门规处置。”
叶弦笑，“他给别人说过无数次要门规处置什么人，但是门规里根本没写要怎么处置人啊。”
尹晗扑哧笑出来，“我听说流星门规矩多，行事也比较正派，没想到……”
叶弦撇撇嘴，“正派？一样接杀人单子的，有什么正派不正派的嘛。尹姐姐别笑嘛，你是怎么绕过议事厅那边的眼睛的？”
尹晗叹口气，“那次啊，其实我是直接去谒见卫王的，根本没偷偷进去啊……别的国家很多也是这样去参观的……小妹妹，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使官么？”
湛淇一边忍笑忍得辛苦，萧漠微笑，“实话说，连我都不知尹大姐是使官。”
“那现在你知道了。”尹晗道，“咳咳，若不是我有使官身份，也不敢轻言进檀瞻替小公子寻求庇护，不是么？”她大叹口气，朝叶弦道，“谭谨近日是不是又胖了？”
叶弦笑，“不不，谭老大最近清减多了，传说他爱上了小姐姐，但是又觉得紫菀阿姨不可能答应亲事，弄得吃不饱睡不好。嗯……前次未知主人到他那边去，和他说要注意弄出丑闻的事情来着。传说未知主人喜欢的是个男人？真是可惜，那家伙那么漂亮。”她顿了顿，“哎呀，他是不是就是紫菀阿姨特别讨厌的那个红叶的儿子？”
萧漠轻笑，“你身在流星门中，倒光听到这些奇怪的东西。”
叶弦不满地道，“我加入流星门不就是为了替家里报仇么？流星门能给我什么，武功？我比他们大部分人都厉害；靠山？那边又不比檀瞻更可靠。不多听多看，我哪里有机会找到当年的仇家嘛。”她愤愤不平地道，“而且流星门里面的人一点也不好看，阿澈又不来看我。”
萧漠笑笑，“阿澈前些日子在临安绊住了，说来倒是我的错。你们现在在鑫城只是为了找未知主人的麻烦？”
“那倒不是，还有一张什么单子……画成那种鬼样子，谁知道是谁嘛。”叶弦撇撇嘴，“这种事情不是我的长处，交给大辛去办了。未知主人之前和我交过手啊，他居然比我厉害，所以找他麻烦的事情看来也得缓着点。不过大辛说谭老大有对策，他就是不告诉我。”
湛淇问，“什么对策？”
叶弦撇他一眼，“我要知道不是早说了么……大辛说带我出来就是把我当个打手，让我有事的时候帮他打架就是了。”她叹口气，“所以我才去闯王宫玩，还光被发现，差点被乱箭射成刺猬。”
“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阿澈听了会心疼的。”萧漠轻声，“至于找未知主人麻烦的事情，你们也小心一点，那个人并不好对付，并且一切和未知相关的事情都很危险，不要冒进。”
叶弦点点头，“我知道啦，大哥总是这么谨小慎微的，看着你气色不怎么好，怎么，受伤了？”
萧漠轻笑，“无事，不必在意。”
叶弦笑，“看吧，我该说的都说了，尹姐姐，跟我说一下你和谢前辈打的那架好么？”
尹晗有些窘迫，“这，他跟我打那时候可能发生了点什么伤心事，他把刀封了……”
叶弦离开的时候，认为尹晗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强大又非常谦逊的人，但是尹晗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而燕忆枫回到驻地，心情一点也不好的时候，看见如意在厅里等了他许久的样子。他的小侍从被他赶走，一时清闲，也正和如意在嘀咕些什么。看他回来，玲珑倒是有眼色，迎上来禀报，“少主，如意师兄说有事汇报。”
燕忆枫冷笑，“把辛晴跟丢了？”
如意走上前来，拱手道，“少主，如今晴公子正在流星门的地盘，我去跟踪太过明显，而他似也没有再外出的打算，我只在那里得到了消息，便回来告知少主。今日辛晴与一个姑娘接头，以我听闻，他们来这里，并非为了那件单子，而是为了与未知作对而来。”
燕忆枫笑，“谭谨如今倒是针对我而来的了！晴公子嘛，也好，我早便看不惯他，也是教训他一顿的时候了。口头交锋非我所喜，如今两下撕破面皮，倒是要真斗一场了……晴公子在梅子街收的账，你可有听见他所言？”
如意道，“梅子街似是他们的据点不错，但是自前任流星门主辞去之后，那里就少经使用。今日晴公子在那里得到的只是一桩寻常生意，但是那处地方知悉的人并不是很多，我们怀疑是老中间人经手的生意。”
燕忆枫点点头，“顺藤摸瓜，老中间人对我们要找的人，怕是更了解一些。你去继续追查辛晴那里，那个小子需要教训，也算是让谭谨知道与我们敌对不是什么好事。而那个姑娘……是不是白衣带剑的？”
如意回答，“是，晴公子以小叶称她，但我未听闻流星门有这样的人，可能是新人，应不可惧。”
“小叶？”燕忆枫轻笑，“可不要小看那个丫头，你们最好不要和她起冲突。我曾试过她的剑法，剑术天成，假以时日将是不世之才。”他转头看看玲珑，“那日你也在场，应当知晓。”
“是。”玲珑点头，“那日少主与她交手后，我思度至今，终于记起那一招的来历——伤逝宝剑，夕云剑法，剑与剑招失传已久，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
“夕云剑法？现在还有人会夕云剑法？”燕忆枫轻声，笑了笑，“是了，我知道她从何而来了……如此便不必担心，纵使她与我们敌对，不必担心她会轻下杀手，但是你们也不要太过激惹了她。”
如意点点头，“少主，晴公子所言，似是针对少主而来，如今还望少主小心。鑫城驻地我们也没有高手，却与寂山接近，两下冲突，能免则免。”
燕忆枫道，“我的事情自己清楚，你将那个中间人找到，汇报于我即可。这里与流星门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玲珑道，“如意师兄不必担心，我会保护少主。”
燕忆枫看玲珑一眼，笑，“你倒也别这么说，玲珑。你很强，但是除非你能破了自己的禁忌，尚没有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实力。”
玲珑道，“无论如何，我会保护少主。”
如意用奇特的目光看了一眼玲珑，道，“事情已毕，属下这便告退。少主，左使那边的回报，由我还是主管去做？”
燕忆枫道，“我自会遣人与他说明，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玲珑君也退下罢，我想安静一会。”
他回到屋中，解下长剑放在桌上，躺下榻去闭目养神。他突然有种自己正在陷进那张床榻的感觉，睁开了眼睛，却发现一切只是他疲累的错觉。夕晖犹甚，他想，在这么明亮的时候，应该能睡得着觉了吧。
如果能够一觉睡过那长长的黑夜，便更好了。
但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刻，却还正是夜深之时。
方才是梦，还是如今是梦？最惧怕的事物，是否都会在梦中出现？
他缓缓走到桌边，揽了剑，听见窗外一声轻笑。
燕忆枫淡淡道，“礼尚往来，流星门也来听未知了么？”
“你睡觉的时候很爱说梦话啊。”笑他的人回答。
燕忆枫的手指轻轻扣紧剑柄，“挑衅？”
“不不不，怎么敢。”笑着的人坐在他的窗子上，“听了半天光听见你在偷偷哭，发生什么伤心事了？虽然你很漂亮，但是大男人哭起来太奇怪了啊。”
他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干的，那些强忍的泪水和无声的啜泣都是假的，是梦境，如同他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够重新回到梅子街，看见从前的家园。如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梦中再次看见已经死去的人。
只有死者才会入梦。
“你听见了夜猫子吧。”燕忆枫淡淡地回答，“方才在下入定打坐，对周遭完全不曾听得。错过了方才机会，如今想偷袭，是不智之举。”
“有人缩在床上入定么？”窗口的人笑嘻嘻地，“大哥说你很危险不要打交道，不过我看也没什么嘛。嗯……好漂亮倒是真的，有点像阿澈？怪不得看着面熟呢。”她自言自语，“有点，不过比阿澈更漂亮。哎呀，这么漂亮，倒有点和名字一样，像女孩子呢。”
燕忆枫觉得对方简直是来捣乱的，平静口吻之间，添了不耐之感，“叶姑娘来此到底有何贵干？”
叶弦笑着坐在窗口，“我听说你喜欢的是男人？虽然有点奇怪……嗯，是上次你旁边那个小孩吧，否则感觉没什么人和你差不多漂亮嘛。”突然觉得这么直接在人面前扯出闲话自己也有点太像长舌妇，飞红了脸，“当我没说过，虽然很奇怪但是没什么的，不是么？啊啊……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无意中找到了这里罢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欢进别人不让我进的地方。”
燕忆枫浅笑了笑，“丑闻总容易传得远，不是么？我不在乎。谭门主很想要在下的人头么？”
“岂敢岂敢，若是我们胆敢行刺未知主人，流星门与未知之间不就结下死仇了？”叶弦笑嘻嘻，“虽然我们确实是来找你麻烦的……啊，说漏嘴了。”
燕忆枫淡笑，按剑，“那么我只有再请教叶姑娘的夕云剑法了。”
叶弦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是夕云剑法？虽然我上次用了清影，但是叔叔说应该不会有人从功夫上看出我来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用的是哪招？”
燕忆枫反问，“你见过多少人使剑？”
叶弦点点头，“也是，招式无关名字来历，厉害就行。就算是你自己瞎编的招式，能赢过清影，也算是你比我厉害。燕忆枫是么？未知主人的名字，难道都是这么女孩子一样的么？”
燕忆枫淡淡道，“前几任未知主人都是女人，若是起了太过硬气的名字，看着岂非不雅。”
叶弦咯咯笑起来，“也是也是，槿国人从来都是那么软绵绵的。好啦，我也不想大半夜的把未知所有人吵起来，然后追着我跑个半城。刚才你真的缩在床上哭啊，用门里人的话，就像个受了婆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嗯，虽然我也不知道受了婆婆委屈的小媳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么漂亮不要哭嘛。”
燕忆枫无可奈何地道，“姑娘来此到底有何贵干？难道你是想让我把你打出去？”
叶弦若有所思地道，“这样说来，或许不打一架就走真的有点小家子气哎。”
燕忆枫冷笑不语，叶弦偏了头，看着他按紧了剑，似乎没有立刻拔出的架势，便笑，“被我说中了么，美人，真的要打一场才罢休？”
“我以逸待劳，你却不是。单论剑，三招之内，胜负便分。更何况作为未知主人，我自有其他的手段。”燕忆枫道，“夜阑人静，本不是小孩子到处闲逛的时间。”
叶弦笑嘻嘻，“单凭剑招，我胜不过你倒是实话，但上次交手，你以为我不知你负伤在身，气息不继？”
燕忆枫道，“若还想再次试试，在下并不拒绝任何挑战，任何人的都一样。”
清夜之中，他的夜眼却将一切看得清楚。那个少女的神情似是悠然而毫不在乎的，她坐在窗沿上，将剑负在肩头，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带着种欣赏的意味，“听说我们来找你麻烦，倒一点也不怕。未知主人这样的漂亮家伙，果然还是有胆魄的。”
“你们谭老大不也不怕未知与流星门开战么？”燕忆枫轻声，“可你却是不智，来这里挑衅，只要我出一声，你便再走不出去。”
叶弦笑道，“未知的毒药毒不死我，我想你也不想让未知的人都知道你半夜在哭吧？”她突然按剑，“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七年之前，清鋆楼之事与未知有没有关系？”
燕忆枫叹口气，“我怎么会知道，你那时几岁，你又认为我那时多大年纪？”
叶弦眨眨眼，“也是，你那时不过也只是个娃娃，但是你如今是未知之主，就应知道临安发生过的一切，便应知道是谁杀了我大哥！”
燕忆枫惊讶，“我只当你是萧氏的旁亲，你却是清鋆楼的遗孤不成？”
叶弦冷笑，“清鋆楼与未知本无仇怨，甚至彼此之间还有往来，一夕惨遭灭门，未知却未施予半分援手，甚是可疑啊。”
燕忆枫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个少女，“若你留在清鋆楼内，还能学得这惊世之剑？”
叶弦道，“我宁愿绣花织布，也不愿学剑报仇。”她一手持剑，轻弹剑身，“对于复仇之剑，你可有一拼的打算？”
“我竟是你复仇的对象？”燕忆枫道，轻轻冷笑，“是了，虽有王主的背地支持，未知却并未挺身而出，任叶天枢死在那夜，任清鋆楼被焚成废墟。你有找我寻仇的理由。”他的笑意渐带讥嘲，“七年了么，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但挚友为敌，旧游成雠，经年之交转夜便是敌人，又何况七年呢？”他忽地一声冷喝，鸳舞剑上青光隐约，“既是复仇之剑，便来一试！”
“认真起来的时候，看着好耀眼啊。”叶弦轻叹，手中之剑，已是连环刺出，“若是与未知无关，告诉我仇家何在！”
燕忆枫持剑抵御，这满怀怒气的少女，每一剑都是愤怒的，但这愤怒之剑不带任何杀意。他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也不欲下重手，只以卸力之法从她的剑上化去真力。交手两招，他已变势，剑出刀法，他只是看过两次的刀法，从剑上而出，却是毫不生硬。
就在第三招上，击落她的长剑。那一招，是无变势，也无后招，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却不会伤人。他不禁觉得，能破一切剑术的刀法，内中之力却是如此温柔。这会是什么人创出的刀法？
“未知不受任何胁迫。若你想知道什么，带着相应的代价前来未知罢。”他淡然开口，还剑入鞘，“你又输了，叶姑娘。”
叶弦揽回长剑，“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是如我刚才所说，不打一场似乎有点小家子气。用不用杀着，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你没有杀意。”她的愤怒渐渐褪去，变回了之前满不在乎的笑意，“看起来，你并不是传说中随意杀人的魔头，只是个漂亮的家伙，性子甚至比很多自命正道的人还好。为什么大哥会说你是个危险的人呢？”
危险，这是他得到的评价么？燕忆枫默然，叶弦叹口气，“要什么代价，才能让我知道昔日仇家是谁？”
燕忆枫笑了笑，回身，“叶天枢都被杀了……”
“我现在的功夫难道不如昔日的天枢？”叶弦叫道。
“清鋆楼为仇家屠灭，遗孤现存两名。一名寄居檀瞻萧氏，一名……”燕忆枫轻声诵道，“想知道么，包括你昔日的仇怨与自己的亲人，如果你加入未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叶弦看着燕忆枫，觉得这个漂亮的家伙正在试图策反自己，虽然她并不讨厌这种策反，但是她也没法背叛流星门……这时候哪怕丝毫的动摇都是背叛吧。她笑笑，“我不想加入未知，无论如何，那里太奇怪了。什么都是漂亮的家伙啦，什么未知主人喜欢男人啦，虽然和我没关系，我也很喜欢听这些闲谈，但是呆在被人闲谈的地方，总是不怎么有趣。再者，萧家人对我有恩，我不可能忘恩负义。”
燕忆枫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了你么？”
叶弦笑嘻嘻地，“如果你想杀了我，我早跑远了。你知道檀瞻萧氏那群人最擅长就是轻功了。”
“我不杀你只是让你回去告诉谭谨，如果想杀我，别让这种小孩出马，自己来吧。”燕忆枫轻声，神色一冷，鸳舞剑出，她猝不及防，提剑阻挡时，颈上微微一凉，然后是灼热的刺痛。她退出几尺，心中冰冷，这个人方才只是在游戏？
“剑上境界，你已入其门，但只具形的夕云剑法，又岂是天下无敌？”燕忆枫轻笑，“如今还不走么？”
于是叶弦气呼呼地走了。
而燕忆枫擦了他染血的剑，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姑娘下那么狠的手有点过分了。
叶弦回到驻地，辛晴迎上来，“他出手了么……你受伤了！天哪，我怎么和老大交代！”
叶弦气呼呼地看着辛晴，“脖子上开个口子的应该是你！”一边进屋甩门换衣服去了。
辛晴在门外急得转圈圈，“有没有大碍？脖子上……天哪，有没有伤到血脉？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十个我都赔不起啊。”
叶弦掬水洗了脸和脖子，洗净血迹，那一条细细的血口，看起来不会留什么疤痕，但是脖颈的伤，看起来未免有些吓人。她简单包扎了伤处，出了门，看见辛晴，绝不给他好脸色，“好搭档，我说过我打不过那家伙，你还让我去！”
“但是他出手了，就是说他回应了我们……”辛晴若有所思地道，“他并不在意与流星门敌对。”
“他说如果要杀他，让老大亲自上阵。”叶弦愤愤道，“老大真的想杀掉他？依我看来，老大的剑术与他也不过伯仲，怎么可能杀掉他？”
辛晴沉吟，“他前日前来梅子街，我想他说不定也想在那桩生意上插手。他总有挑衅之意，不知虚实，我不能出手。”
叶弦白他一眼，“我倒觉得你是他的克星，那家伙剑虽然比我还快，但内力修为实在是差得可以。你说他内功修为有移花接木之能，我去试了，却知道那只是些巧妙手法，他自己的内力尚不及我，你若能逼他硬接你的惊晴，我觉得他会被打得很惨呢。”
辛晴道，“时机未到。小叶，未知主人可有用出暗器毒药？”
叶弦道，“我总觉得他并不想对我下重手，招式之间多有保留，也不给硬拼的机会。我只好用话撺掇挑衅，他还是只打掉我的武器。说来说去，他是被我气疯了，才给了我这一剑的吧。”摸摸很痛的脖子，“他要用阴招我倒不怕了，在萧家那么多年，我接暗器的手法不亚于阿澈和小姐姐呢，但是明着来我却打不过他，真是让人可恼，以后我每天要练四个时辰剑。”
辛晴笑，“你的剑术再经苦练，真不敢想象会多么可怕。”
叶弦哼一声，“我可不听这种恭维，那个燕忆枫的一剑我都挡不住。他想杀我，太简单不过，我却小觑了他。若不是他不想杀我，根本就回不来了。这件事情别再找我，他不想杀我，手下留情，我可不能再和你们一起暗算他。”
辛晴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想某一天堂堂正正赢过他。不过如果在那之前他被我们暗算死了，那也没办法。”
叶弦道，“他可是未知的首领啊，谭老大真的那么想把未知打掉？他不怕红叶夫人过来找他决斗？”
辛晴笑，“看来你开始为他说话了啊，小叶，别看未知的人漂亮就投奔过去啊。”
叶弦叹口气，“他说如果我加入未知，可以告诉我我的仇家和我的小弟弟在哪里呢。”
“临安那边的事情，可以找陆嘉帮你问问……”辛晴道，“先休息吧，今日辛苦你了。”
叶弦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屋，又扭头出来，“大辛，他来这里是为什么，我们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辛晴道，“你不想理这件事情，就不必再操心了。流星门接下的单子，总是有其必死的理由，所以，他想要阻止我们，就要有站在我们对面的觉悟。”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叶弦惊讶地问，“那么烂的画像，万一杀错了人，我们的声誉岂不是要降不少？”
辛晴笑，“知道啊，昨天还打过照面来着。你负了伤，这件事情你也不必过问了，老大自然不会苛责你。”
叶弦回屋睡觉去，辛晴重又坐下，展开手里的竹纸，轻声自语，“接受挑战了……伤了小叶丫头，是不打算再和檀瞻萧氏有一丝瓜葛了么？连我都想知道，这个想杀你的人是谁呢。”
薄薄的竹纸上，只有七个字，一方朱砂印。从那间小屋中得来的单子大多是这样的，胜利了也没有报酬，似乎只是清偿一场旧债一般的任务，但是梅子街的任务又是必须完成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似乎就是一种既定的规矩，没有任何人会提出什么异议。
不过，这一张单子上，却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辛晴看了又看那七个字，觉得有点头疼。
未知主人燕忆枫。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世事终遗梦，几时堪回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