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红颜均易老，歌诗亦已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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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薄薄的竹纸上，一向就是这样。一个名字，没有代价，只有那一方只在梅子街单子上出现的朱砂印，印上有一朵梅花，在花蕊处有一点残缺。
这倒也不是流星门破天荒第一回接到要除去未知之主的任务了，虽然按照传说，之前的几次，包括前几任流星门主手里接到的，不是不了了之退单了事，就是自己倒霉赔上去了。但是这是梅子街的任务，就没办法那么敷衍。
不过，新上任的漂亮未知主人，真的惹到了难惹的对头？辛晴看着那张单子，总觉得心情不是很好。
毕竟，要下手杀一个那么漂亮的家伙，任谁的心情都会变得差起来……这还不论那个家伙到底好杀不好杀呢。虽然叶弦初入江湖未经雕饰，但她的剑术和眼力毕竟有了谭谨的称赞。按照她的口吻，那个人的剑还是不要轻易去试比较好。
他将单子折成一只青蛙，交给信使，“十万火急，送去给谭老大。”
如意回去汇报的时候，对燕忆枫说了流星门有张十万火急需要他们门主动脑筋的单子，但是对面口风很紧，他也不知道那张单子上写的是谁……如果出手去抢的话，未免太招摇了。
于是乎燕忆枫觉得如意这小孩相当没用。他虽然对于在流星门的地盘伤了流星门的人有点心里不踏实，但是既然是小丫头主动来找麻烦，受点小伤也是应得的。
不过，流星门是来找他麻烦的……这总比找那个不会武功的家伙麻烦要来得好应对些。
他站在窗边，看着鑫城的街道，鑫城据点这间临街的客房，看起来总是很容易找到的……否则叶弦昨夜便不会找上门来，还来个一语不合动手开战。
但他回想昨夜叶弦言语，诸多挑衅之词，她是激他动手？如同当日在寂山，她自知不敌还激他出手，是知道他不会下杀手，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躲开所有的杀着？她看起来并不认识他，但是她既然是清鋆楼的遗孤……那么，他是见过她的，那时他尚年幼，她也只是个垂髫幼女。那时他还不叫燕忆枫……
他微微苦笑，都多少年了，他居然还记得那时候。
燕忆枫望着窗外，这座鑫城之中，到底有多少敌人？不，敌人尚且不论，他有多少可用之人？寂山不远，若是流星门中之人想将这里连根拔起，也并不是难事，他若是想要只身逃亡，倒是不难，但是未知主人新上任，就把自己的分部弄没了，怎么想来都太过丢人。
他的手下，如今只有玲珑一人可用；而玲珑年纪尚幼，并不得力。或许应该把林晰延也找过来？那家伙与江湖中人牵扯太多，出了面也是难办。
并且，希望萧君不要在这种事情里再出面了。虽然这是可以预料的敌人，虽然他知道萧君不会和旁人同流，……虽然他知道，如果他陷入危境，萧君是绝不会乘人之危的，但是，他却不想知道，被逼入两难境地的萧君，选择到底是什么。
因为他被迫做出过抉择，所以他不想看到熟识之人被逼入如此境地。
燕忆枫就那样站着遥望，突然觉得有人似乎也在远处偷偷看他。
将某个没有被追杀的闲人扔在客栈里，带着被追杀的人一起出门的尹晗，快乐地开口，“远远看去，我还真觉得阿盈一直以来的猜测是对的。不过阿盈真可怜，本来做神官就意味着命不好，偷着出来还喜欢上这么个家伙。”
她旁边看起来比她高大强壮却需要保护的人笑，“莫非你觉得阿盈喜欢你才是正理？”
“喂，我可不像你们这么伤风败俗。”尹晗嗤之以鼻，“等我功夫大成闯出真的名头以后再来考虑这些事情吧。谢胡子封刀以后，空手出刀法，完全不配他那个燕支名侠的名头嘛。”
“行了，他都多大了，你才多大，现在就出大名，想早死啊？”乌鸦嘴的医者笑，“找到了未知在这里的驻地又怎么样，你难道还想大摇大摆进去？”
尹晗道，“我又没有和他们结仇，就算进去又怎么样……”想一想，“哦不，算了。”想起被问情之毒弄得很惨的事情，决定不要招惹某个漂亮家伙，“未知在这里的分部看起来人很少嘛，如果流星门想和他们打，我觉得踏平这里很容易。”
湛淇看看她，“那你是想说什么？”
“我不想帮你救他啊。”尹晗道，“手里如果带着三个漂亮的家伙，别人还指不定当我是干什么的呢。何况萧小弟似乎和他有点抵牾，自己起内讧的话，我是招架不住。”
湛淇笑，“不过现在知道我值五百两的人也不多吧。”
尹晗若有所思地看看他，“我觉得知道小公子值五百两的人决不会少……当然知道你穿得破破烂烂在这里瞎跑的人也决不会多就是了。还有很多人现在才知道你居然还没死呢。”
湛淇叹口气，“老实说吧尹尹，那次你是不是打算彻底丢下我不管了？”
尹晗摇摇头，“其实那小子宰人的时候我已经甩掉那群傻子回来了啊，当然看到你受伤我是很不忍的，但是……我觉得下去探伤会被那小子一并宰掉的，你不知道他那时候看起来多可怕。”嬉皮笑脸地，“小公子大人大量，别记仇啦，我知道你后来带袖箭就是以防我再这么跑掉的……”
湛淇又叹口气，“你再这样，以后当真嫁不出去了。”
尹晗对他翻白眼，“名侠的特征，就是不娶不嫁无牵无挂地独身走江湖。你看谢斛这么大了娶了老婆么？”
“算我说不过你。”湛淇抬手止住她愈发不正经的言语，“再这样看他下去，他会不会发现你在看他？”
尹晗笑，“发现又怎么样，他直接跳下来打我们？未知喜欢把地方建得高，我看他如果跳下来，很可能会摔断腿。”
然后她就看见被谈论的人从窗子里消失了。
二人面面相觑，“我觉得我们似乎被发现了？”
湛淇笑，“你说话声音太大，他耳力好？”
“这么远连萧家小弟都不一定听得到吧。”
“我只是看到了你们而已。”燕忆枫淡然言语，落在二人面前，“长这么大个子，真觉得自己很不显眼么？”
“在你面前，谁都一点也不显眼。”尹晗笑嘻嘻地开口，“又见面啦，美人。气色不是很好，不过传说西子捧心什么的更添风采呢。”
燕忆枫瞥她一眼，“你这是在挑衅么？”
尹晗笑，“挑衅什么，我赞叹你的美貌也是挑衅？我可还没像阿盈那么质疑你是姑娘呢。”
燕忆枫微笑，“听起来倒是很理直气壮的挑衅啊，是以为有这个家伙在身边，我就不会动手揍你？”
“什么叫‘这个家伙’？”湛淇抬抬眉毛，“好了，如果你真的下来了，我得告诉你，流星门最近好像要找你的麻烦。”
“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燕忆枫淡然道，“那个小丫头颇有实力，敢独身前来，不过在下也不是易于之辈。”
尹晗道，“听起来似乎没有让人来围殴她。”
燕忆枫轻笑，“尹大小姐这话说得，难道你想让我叫人来围殴你？”
湛淇道，“她和你动手了？彼此之间……”
“你觉得我是个以欺负小孩为荣的人么？”燕忆枫轻声，“十四五岁，虽有夕云剑法傍身，速度力量终究还没练到极处。如果流星门只靠这样的小孩来对付我，那是大错特错。”
尹晗笑笑，“这论调倒好，拿来说说你自己呢？”
燕忆枫冷冷一笑，“还是说说你吧，一个人跑到未知的地盘来，是何用意？”
尹晗笑，“我听说你六亲不认，不过，这个家伙现在值五百两银子，我听说未知也与这生意相关，但是我告诉你，你如果再想动自己的朋友，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燕忆枫淡淡，“告诉我他的仇人是谁，我会让他不值分文。”
“哇，好可怕。”尹晗咋舌，“虽然我知道，但是……”她看看湛淇，“小公子连真名都不让我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如果说了，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燕忆枫盯着湛淇，后者笑，“尹尹向来直白，但却很能保守秘密。”
燕忆枫道，“你总是有秘密要瞒着我。”转身，“不过人人都这样，我又如何强求。她在你身边，你的安全必有保障，你这件事情，我看来是不用再操心了。”
尹晗笑嘻嘻地，“他只是觉得你太显眼了，如果你掺和进来，会让他更容易被人发现。毕竟他值五百两呢。”
燕忆枫笑，“那以后就叫他五百两算了，反正他的名字也是假的。”
尹晗笑嘻嘻，“这名字不错。五百两小弟，你也很满意这个名字吧。”
湛淇不满，“才五百两啊，江湖中人不是动辄几十万两黄金什么的么，我才值五百两银啊？”
燕忆枫笑，“王孙公子，常不及江湖中人值钱，因为王孙公子比较好杀。不过我们做的最大的生意，也不过是二百五十两金，你觉得自己值这个数的话，我不介意叫你……”
湛淇狠狠瞪他的背一眼，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烧穿那件黑衣服，“这话说得真是刻薄啊。”
“还有更刻薄的呢。”笑语未尽，燕忆枫忽然皱起了眉，晚风之中，他嗅到一股奇特的气味。似乎是血腥，又似铁锈，让人觉得很恶心的气味……
“似乎有麻烦了，不过这是来找谁的麻烦呢？”他轻声。
尹晗点点头，继续拿他取笑，“那么，我是该帮谁呢……”
燕忆枫的手指触上剑柄，言语淡淡，“若是来杀我的，你就算帮他也无妨。”
尹晗眨眨眼睛，“自视甚高啊，别忘了你连我一个都不一定打得过。”
燕忆枫没有理她，那股气息愈发近了，是杀气？他可没听说过有什么人能有这种恶心的杀气，估计是杀了人也不洗澡的那种人吧。
如果这种人是来对付他的，那可太恶心了。他想着这些奇怪的事情，腰间的剑突然一震。
有危险？他面无表情，那么，来者并不是针对他的友人，这也好，尹晗总不至于真的帮别人出手。
风中的气息愈发浓重，他微微皱起眉头，鸳舞剑剑鸣不绝，燕忆枫转身，微笑，“两位还是请先回罢，否则怕是回不去了呢。”
尹晗笑，“是来找你麻烦的，所以你不想让五百两卷入么？为人还真体贴啊。”
燕忆枫道，“那么，你是想帮对方杀掉我么？”
他淡然口吻，眼中却有凛凛光色，尹晗啧啧两声，“我纵然想帮萧家小子教训你，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现在也不能再火上浇油了。当然，小公子的安全比你重要多了，所以我们先走一步。”
燕忆枫道，“那就走吧。”
他回转了身，湛淇突然开口道，“忆枫……你当真无事？”
燕忆枫道，“你不信我的剑？”
“我信。”他得到这样的回答，随即风声微微，尹晗已经带走了那个只会添乱的家伙。
血腥气仍在左右，来者不是为了湛淇，而是为了他。
鸳舞剑鸣，必有杀意。这个人是流星门的人？叶弦只是试探，这个人才是杀着么？
燕忆枫轻笑，他倒是小看了那些小孩子，也小看了谭谨。
不过，他连来者是谁都不清楚呢。
缓步走向未知驻地，带着血腥的气息在身侧缭绕。燕忆枫总觉得这个人再不出来，自己再不杀了他或是赶走他，就得被恶心得找个地方吐去了。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真实的血的气味吧。
片刻的恍神，鼻端血腥气息突然浓重。只在一瞬，利刃已至身前！
正面？燕忆枫抬剑阻拦，那一把血色的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斫向他上扬的剑势。他尚未看清那个人，剑上已是沉沉力道直压下来，而他力道上抬，已无借力之机。燕忆枫不愿硬接任何攻势，身形扭转，打算暂避这突来的一刀，而那把刀同刻却也转了方向，横向斩去，他以剑格住，退出一丈，卸去刀上力道，只觉得手很痛。
那一次在红叶夫人的密室弄伤了手，真正对上强敌的时候，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啊，如果再弄伤，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病根。他轻声笑道，“这回又是哪家兄弟，找在下有事？”
血腥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那把血红的刀猛然斩下，燕忆枫身形展动，不愿硬接，但刀势虽然沉猛，却也紧追不舍，那个人的速度也并不在他之下！
流星门居然有如此强者？燕忆枫惊愕同时，那血色刀光迎面横斩。他已至墙根，避无可避，只得以左手轻扶墙面，希望能将部分力量转贯其中而不至重创。提剑硬接下这一刀，他身后的墙砖发出碎裂之声，而他，也第一次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那个人容颜俊秀而文雅，年纪似乎比他大些，看起来很干净，笑起来的时候也很温和，但是那双眼睛之中，却有和他血红的刀一样的血的色泽。
“哦，果然和传闻一样，有移花接木之能。”那个人突撤刀势，后跃一丈，笑道，“但是，你真能卸去我的刀么？”
他眼中的血色，自然来自燕忆枫的唇际。燕忆枫轻轻咳嗽，用左手手背擦擦嘴，“你是流星门的人？”
“流星门那种地方，我还不屑与之为伍。”那个手持血刃的人道，“你是未知主人燕忆枫？”
燕忆枫微笑，“看来我入主未知不过两月，却已在不经意间闻名天下。”
“死掉的未知主人也将继续名动天下。”手持血刃的人轻笑，“你知道自己值多少钱么？”
燕忆枫淡淡道，“按照江湖规矩，流星门主应该比我便宜一点儿。我出同样多的银子，你在杀掉我之后，顺手帮我把他也杀掉好不好？”
那个人轻笑，“可惜，死人是无法付钱的。”
又一刀疾斩而来。燕忆枫心知不能硬接，身后就是未知驻地，他是不是应当丢人地呼救？他左手夹住一枚小小金钱镖，右手持剑，身形转过，借力腾挪。他想要伺机发出暗器，但对面的人在进攻之时，手下却无半点破绽。这个人，怕是已经杀了很久的人。
在那一刻，燕忆枫还有闲心想：幸好他是来对付未知主人而不是某五百两银子的。
不过如果这是个独来独往的杀手，要用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止五百两吧……
他为这不知何来的念头，突然笑了。
而对面的人，却似也为这笑容略一恍神，血色的刀，顿露破绽。
燕忆枫手中一枚金钱镖激射而出，朝那充满血腥气息的刀唯一的破绽之处。这枚金钱镖上的毒药，即使一时杀不了对方，至少能让他再无杀人之力。但他左手一抬，贯力于左手指尖，右手的剑，力道便少了三分，那人抬左手一弹，金钱镖被反向击来，而同刻他右手血刃划过，方才的破绽已是虚无，燕忆枫手中鸳舞剑立时脱手飞出。
一点血迹，顺着他的面颊蜿蜒而下。幸好未知的毒药毒不死他。
而那血色的刀随之而来，燕忆枫手中无剑，只得不住躲闪，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洒出足以让这条街道都遭殃的毒药，来让那个人退走？他未占先机，还暗受内伤，更何况，因为这只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拼命的打算。
弄到如此这般，连武器都被打落，传出去一定是污点罢。燕忆枫为这尴尬境地而冷笑，左手双指一夹那柄刀，身形未止，却是借力而动。那个人第一刀就伤了对手，久战却无法伤其性命，微微皱了眉头，撤回刀时，左手一掌便已攻出。
看他内息不济，想要硬拼硬么？燕忆枫淡笑，“真是可惜。”右手一掌也迎上去。
他惯用的花招，一枚枣核钉夹在手指之间，问情之毒，会让对方至少迟疑片刻，为自己留出退路。他掌至半途，那人已经攥起拳头，一拳之力，让燕忆枫整个人都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还不及爬起，那人的刀又至身前。
但是鸳舞剑居然也在他的身侧。
燕忆枫拾剑挡下一刀，低声，“你的名字？”
“你也不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倒是柔和的，这个人怎么看起来都不像一个杀人者，反像是临安城中读书的书生。他有一双干净的手，那柄血刃，却有浓重的肮脏的血腥气，“你只是一桩生意，未知主人。二百五十两黄金，你是最贵的那一种，杀起来确实也比较难。”
果然道上的生意，所有人要的价格都差不多。
燕忆枫想起方才和湛淇说的话，希望这种窘态不要被那个小子知道。不过敢要二百五十两黄金的独行刺客，这世上也不超过五人吧。
不用暗器，不是水天叶；不是女人，不是梅姬；拿刀的人，他印象中倒是有一个。
但是也没见人说有这么臭的刺客啊。
他自己的血的气味，都无法掩盖那把刀上的血腥。
伤势并不严重，他早成沉疴的内伤也没有加深。但是他已入劣势，没有一击杀敌的把握，对手若是想逃走，他也没有余力去追。既然不要命了，那么以攻换守么？燕忆枫沉吟，不管那把要命的刀，斜斜一剑，竟是直点那个人的颈项。
他已经负伤，额上被自己的金钱镖擦过，弄得半面浴血，这不要命的一剑，却似乎震慑了对方，那人举刀回守，燕忆枫快剑连连刺出，一时竟像是他在逼杀而非对手。那人接下几剑，微笑，“未知之主的剑术果然高妙，只是不知你能攻到何时？”
燕忆枫淡淡，“你方才守了我几时？”
那人道，“我要杀人，总是不会朝不相干的人下手的。”他的笑容依旧温和，“除非他们也招惹到我。如果你不出来，我很可能会把你们这个据点端掉。”
“你从来没有洗过刀子么？”燕忆枫淡淡，“很恶心的，最好洗干净了再来动手，否则太容易被人发现了。”一边说着，长剑攻势未止。
那人好整以暇地接下几剑，看着燕忆枫，“我喜欢看困兽犹斗，一点一点把血流干净的猎物，总是比那些束手待毙的要好得多。”他轻声地，温和地，说出残忍的话语，“所以我只接这样的大单，可以杀得慢一点，知道么，你开始反击的时候，才和传闻中一样美丽。我本来还很失望，以为你会一直守到死。”
刀剑相击，燕忆枫踉跄后退，“那么，我能知道是谁想杀我么？”
“很抱歉，不过你们杀人的时候，总不会告诉苦主雇主是谁吧。”那个人温言笑语，随即而来是血刃凌厉攻势，“就算看起来再不像，我们也是同行，不是么？”
言语未尽，他突然扭身一避，但毫厘之间，仍有一支羽箭钉在了他的手臂上。燕忆枫手中剑斜斜递出，他却仍有余力避过，应招，那一招，却是全力压下。
第二支箭击中了那血色的刀，箭镞与金铁击出火花，燕忆枫只觉眼睛一痛，不由眨了眨，那一刀剩余之力仍是沉雄霸道，他已无余力抵挡，右膝触地坚硬，已是被迫作出难堪姿势。他看着那个手臂上流下血的人，后者对他微微一笑，“有人要杀你，也有人要救你。杀你的人不愿留名，救你的人甚至不愿露面。美丽的未知主人，你总不会永远好运。”收刀，纵身而去，不见踪影。
即使那人离去，血腥气息依旧缭绕。燕忆枫以剑拄地站起，“好一柄刀，好一个独行刺客。”他轻声，“这下看来，我的麻烦倒是比五百两老兄更大了。”
他缓缓站起，走进未知驻地。方才一轮打斗，驻地中怎么毫无声息？他走进小楼，见总管坐在书桌前，却是动也不动，已被人封住了穴道，见他浴血而归，只有眼中露出略微安心的神色。
所有人都这样，包括他的侍从。这里的人果然不堪大用。燕忆枫解开玲珑的穴道，“被人如此轻易制住，玲珑君尚需苦练。”
“玲珑不才，让少主失望。”玲珑低头，“那人并无杀意，我由是迟疑，只是少主……”
“那个人自然是来杀我的。”燕忆枫缓缓道，“湛兄的方子，如今怕是要派上用场了。”他微微呛咳，以手指擦拭唇边血迹，“正面相敌，我尚不及……幸好有人在暗中护我周全，你知道未知中的前辈有谁是用弓箭的？”
玲珑惊讶，“弓箭？莫非夫人也在这里？”
燕忆枫微微震惊，却又换做讥嘲神情，“看来我纵使如此无能，她还没有换掉我的打算。”
玲珑道，“少主连番负伤，这当如何是好？”
燕忆枫笑，“看起来是不是破相了？帮我打盆水来。”
他坐在椅中，等玲珑打水过来。抬右手看了看，手掌果然又被磨破了。
用这样一把刀的人，绝不可能寂寂无名。那么这个人是谁？
既然不是流星门中人，那么敢要两百五十两黄金的独行刺客，又有几人？
未知若是做这么一桩生意，怕是半年都不用再去接别的活了。他想着这些闲事，笑一笑，看着玲珑端水过来，便洗去脸上血迹，看着额上被自己的暗器擦破的地方又开始流血，叹口气，要了敷料绷带，将伤口包扎起来。他没有多管擦破的手，只是轻咳了两声，将一口血吐在地上，“那张方子你还带着么，照方子抓药给我煎一服来。”
玲珑道，“是。”去抓药准备，并不多言。他虽然觉得少主这样必有大事发生，但是既然少主开始在意这些，心中还是略有欣慰。
燕忆枫打坐调息，新伤压在旧伤上，纵是没有引动未愈的旧伤，依然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他既然值这巨额的赏金，那就是说，不论是独行者，或者流星门，都很可能将目标换做他。
五百两老兄或是可借此躲过一劫也说不定？但他自己若是遭遇连番追杀，将没有机会再查那张单子的雇主……好吧，那么想想这张单子好了，谁想杀他？
想杀未知主人的人总是很多的，不过肯出这么多钱的人会是谁呢？
近来结下的仇怨的话……檀瞻萧氏？如果紫菀夫人想杀他，应当用不着出钱买凶罢。
他突然又想起萧君来。
“如果必须针锋相对，我会杀了你。”
那么，如果那样，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所以此刻，那些人决再无法伤我分毫。
他渐渐地平静了心神，翻涌的血气慢慢宁息，痛楚渐止。
再睁开眼时，已是入夜。玲珑守在他的身侧，见他睁眼，道，“少主，可要我端药来？”
燕忆枫笑笑，“纵使被人下毒，也毒不死我。”
玲珑红了脸，“少主……”
“多谢为我护法。”燕忆枫轻声，站起身来，因为伤势而微微晕眩，晃了一晃。右手还是有些痛，他想了想，用绷带缠住剑柄与右手，近来日子，他确是没有遇到什么敌人，连手掌的茧子也消了。他问玲珑，“你可看清来者是谁？”
玲珑皱皱眉头，道，“在下愚钝，被一击制住，尚未看得清楚。少主遇危，我等却未能前援，是太过失职，请少主责罚。”
“那人功夫甚至在我之上，我又如何强求你们。”燕忆枫淡笑，“难道那人来时，你没有闻到血腥味？”
玲珑道，“不曾。”
燕忆枫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好啊，是他们……难怪。能让闻人兄弟出马的，可不知是哪位大主顾呢。”
玲珑惊愕，“闻人兄弟！”
燕忆枫点点头，“制住你们的应是闻人言，我遇到的，定是阿语。之前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过他，做杀手如此有名的却也少见。”他自嘲笑笑，“算来也是前辈人物，败在他们手上不算冤枉。”
玲珑道，“少主败了？不……闻人兄弟手下绝不留活口，若是败了，又如何能生还？”
燕忆枫笑，“箭上看来也有让他不得不走的东西。”他坐在榻上，“他的速度与我不相上下，内力远胜于我，且他在暗处，我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玲珑道，“少主不妨……”
燕忆枫冷笑，“不妨用流华让这里变成死城？那么大的烟，不是傻子的人都能避过。”
玲珑讷讷，燕忆枫道，“算了，你去歇息罢，若是下次再如今日这般无用，我便要找习先生换个侍从了。”
玲珑低头，“属下无用，谢少主给属下将功补过的机会。”
燕忆枫笑，“把药拿来吧，事至如今，我倒不能再像当初那般任性了。”
玲珑端了药上来，燕忆枫知道某人的方子一向味道很差，捏着鼻子喝下去，挥挥手，“走吧，若是窗上风铃响，立刻来救我。”
是夜无事，燕忆枫躺在榻上，因为那张奇怪的方子而昏昏欲睡。奇妙的是，那种近乎醺然的感觉并不可恼。屋中灯火昏暗，但那一点光，却足以让他觉得心情安宁。
自己陷入危境，比起知道朋友遇危，他反是心安许多。燕忆枫闭上眼睛，不再在意是否有人追杀，也不再在意黑暗，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明。他坐起身子，轻咳了几声，他的小侍从将药碗奉上，“少主。”
“是药三分毒，你想毒死我啊。”燕忆枫笑，接过药碗饮下，“算了，别人说这话也罢了，我说这话，倒是没有半点力度。我睡的时候，可有人来找麻烦？”
玲珑摇头，“不曾，不过大夫的药看来却是神效，少主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
燕忆枫淡淡地扫他的兴，“安稳到即使被人取走头颅也不会觉得罢。”
“闻人家人，若是只会在人睡时提头而去，是当不起这价格的。”忽地，有人冷冰冰地开口，燕忆枫看看窗外，那来人与昨日见到的人生得极像，身上却没有那种浓重的血腥气息。他淡淡一笑，“是来求解药的？”
闻人言的目光冷冷的，却无杀意，但燕忆枫丝毫不敢懈怠，无杀意而能杀人的闻人言，与他那个微笑着杀人的兄弟截然不同，但同样危险。功夫练到极处，能感知对手杀意的人，看他冷淡却无杀意，提防之心，却比看微笑之人时更少。看闻人言不语，燕忆枫又道，“中了未知的毒箭，若是现在还没有死，那便八成求死而不能了。”
“传说未知主人自幼百毒不侵，几成药人，其血亦能解百毒。”
燕忆枫笑，“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下可没有那么神异，或许你可以找红叶夫人讨一点血来。”他的手指，轻轻扣上剑柄，“我看，就算我想追问雇主是谁，你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阿语刀法还是生疏了，否则，以他之身手，如何破不了你的剑。”闻人言淡淡，“他看中了你，所以我今日不杀你。但是行中要价最高的我们，决不会空手而回。”
燕忆枫道，“在下有幸被闻人兄弟高看，可是担待不起。不知阁下如今回去，他还有没有性命看阁下归去？”
那个冷淡的闻人言，嘴角微微露出一抹冰冷笑意，“那支箭上只有未知之主常用来捉弄人的问情与不归，所以阿语并无大碍。这样的暗算，我们不会中第二次了，让那个救你的人自己出面吧，总好过被我们追查到。”
燕忆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我也想知道那是谁呢。救命之恩，即使是未知中人也要报答的。”
言语未尽，只听闻人言轻轻地“哈”了一声，越窗而去，“别试图偷袭了，你只是个漂亮的孩子，要想成为合格的杀手……看来在我们杀掉你之前是不大可能了。”
窗上的风铃，摇曳有声。燕忆枫的剑，还未能出鞘，便已被人按了回去。他的手背上，印着三根手指的指印。
燕忆枫默然无语，抬起手看着那逐渐肿起的手背，轻声，“打盆凉水来，否则我这只右手要肿成猪蹄，也就没法握剑了。”
玲珑出去打水，回来的时候，轻声，“少主，有一位姑娘求见，她带着先生的信物，说……是新任的未知右使，遵先生之命来助少主成事。”
燕忆枫道，“既然是右使，还有何必要通报呢？”
玲珑欠身，回身撩开门帘，一个黑衣的女子站在门口，腰间有剑，背负长刀，面容却为轻纱遮掩，燕忆枫皱皱眉头，她却开口道，“不瞒少主，在下是紫菀夫人与檀瞻萧城主之女，以燕为姓，名为燕潇。我来未知，是为母亲愿望。她希望我有朝一日击败你与红叶夫人，成为未知主人。”
燕忆枫淡笑，“如果我立刻让贤于你，你会如何？”
燕潇道，“作为流着萧氏血的人，我并不会接受这样的谦让。”
燕忆枫终于觉得这个姑娘有点让他头大了，“那么你入未知而戴面纱，是不想让人知道你是檀瞻人么？”
燕潇轻轻撩起面纱，她年纪尚轻，容貌秀丽，那一双眼，带着卫国清浅的颜色，“这一双眼，有着萧氏的血脉，而萧氏与未知，是天生为敌的。”她看着他，“这一点我想少主应当知道。毕竟萧漠也是我同父的兄长。”
她说出那个名字，让他微微一怔，随即轻笑，“昨天救了我的是你么？”
燕潇终于笑了，“本来昨日便想向少主报到，遇到那样一件事情，我想纵使来报到了，少主怕也没有闲工夫记起我来。如今看来，我的功夫，堪助少主一臂否？”
燕忆枫点头，“多谢相救，救命之恩，我本应将未知主人之位拱手让出。”
“闻人语的刀，真是深不可测。若非他心神都凝于你，我那两箭，本是伤不了他的。现在想来，可惜我尚未领到杀人之药，闻人语受伤而归，此后更是不会肯罢休了。”燕潇道，“指令闻人兄弟出马的，必有他人。这幕后是谁，我却不得明白。”
燕忆枫点点头，“如今我倒是值不少钱，若要寻得雇主，一定要抢干净他的钱才能杀他。”
燕潇看着他，“先生让我来帮你，你是想要找到自己的仇敌么？”
燕忆枫淡笑，“这倒不急，你可知道那张传遍江湖的五百两单子？”
燕潇道，“比起少主值的二百五十两黄金，那张单子不值一提。”
燕忆枫沉吟片刻，决定不将湛淇之事告诉燕潇，只是道，“你替我去一趟流星门，问问谭谨是否有以死相拼的觉悟。”
燕潇微笑，“他肯定会说没有，然后试图暗中杀了你。”
燕忆枫叹口气，看看泡在水里的红肿的右手，屈伸手指，觉得怎么都是有点疼的。“那么，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应该什么也不问，就出手杀掉他？”
燕潇道，“若少主有信心一人一剑取流星门主首级，这是唯一的法子。未知在卫国毫无根基，流星门却有寂山为后盾。谭谨身后，怕也有前任流星门主坐镇，除非奇袭，难以致他于死地。我觉着，我们应当暂避流星门的锋芒，否则闻人兄弟加上流星门介入，你怕是难以保命。”
燕忆枫沉吟，“你说得有道理。既然你是萧氏后人，那么流星门的那个小叶弦，也和你有旧情？”
燕潇微笑，“她是我义妹。大姐去后，她一人抱剑看了一夜的剑谱，居然就自己悟了夕云剑法。不过再怎么说，她还不过是个孩子，不足为惧。她是要为家人复仇，而萧氏与流星门有旧，便送她入了流星门，如此而已。”
燕忆枫道，“那为什么萧氏会允许你加入未知？”
“这就是我的名姓和我的面纱的缘由。”她轻声，放下了遮掩面容的轻纱，“你为什么加入未知，也是我加入未知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红颜均易老，歌诗亦已旧
，还差 